洪範很容易便理解了裘元魁的說法。
類似二戰後民族獨立運動下大英帝國的海外殖民地。
類似美國駐軍的阿富汗。
從力量上說,前者能輕易摧毀、佔領後者。
但這種佔領是虛浮的,因其不具備基本的中下層管理能力,反倒成了失血的無底洞。
此外,洪範能聽出來,裘元魁的不屑還不止是針對王庭。
他表達的第二個意思,是除百勝軍以外的絕大部分義軍,充其量只是混亂的產物,不具備進取的意志與能力。
「幾位自漢州來此,必要跨過瑤河。」
徐運濤對吳元幾人問道。
「那邊的大灣幫如何了?」
「還是佔着兩座縣城,勉強操持吧。」
吳元回道。
「西側頂着汀山,東側冷家有天人駐世,孫龍頭也施展不開。」
徐運濤點點頭,又看向洪範:「洪少俠從龐縣過來,聽說與德壽軍有過交集?」
「不算什麼好交集。」
洪範苦笑。
「牛頭山的三當家是千面風的暗子,引人伏殺我,反被我格殺。」
他只提郝勇,沒說甘德壽的事。
「當家的也能被千面風策反?」
徐運濤哂笑道,臉上刀疤越發顯眼。
「我原本還指望德壽軍能從西邊給唐家點壓力」
「運濤,莫論別家短長。」
裘元魁提醒一句。
但他的話里同樣有自矜。
若是幾日前,洪範恐怕也會如徐運濤這般想。
然而今日見過唐少游出手後,他反倒越發理解了彼時甘德壽的怨氣。
穩定是建設的基礎——沒人會往有洞的木桶里蓄水。
倘若有一把垂懸之劍,隨時能將一切歸零,還有幾個人能沉下心來做事?
【一位元磁武者的意義,絕不止於兌子而已。】
洪範想着,不由看了眼大口嚼肉的段天南。
後者立刻察覺到他的目光。
「洪老弟可是不喜我這吃相?」
他一如既往的坦率。
洪範搖頭。
「只是突然想到午後唐少游的鐵鱗劍陣。」
「這是第一次有元磁宗師對我出手。」
他深深吸氣。
「一聲暴喝,譬如天地作色。」
「更別說那些飛劍,微微茫茫,讓我仿佛裸身面對暴雨,只覺得避無可避。」
洪範的話語激發了吳元等人的鮮活記憶。
而裘元魁與徐運濤顯然也有切身體會。
席間的氣氛霎時冰涼了。
噹啷一聲響。
段天南把啃乾淨的豬骨丟在盤裏。
「有一說一,唐老姦殺法的賣相,着實比我強出不少。」
他突然用滿是豬油的雙手按住桌面,直身注視洪範。
「所以老弟是後怕,還是後悔?」
洪範正欲回答,又被搶白。
「洪老弟,你若有丁點悔意,老哥都勸你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不必不好意思;
不會傷咱們這遭交情;
別怪老哥倚老賣老——天下人走天下路,怎麼選都好,唯獨別因為邊上有人看着,就昧着自己的想法!」
段天南話音明明不高,卻吹得四面火燭翻卷。
連蟲鳴都低了。
洪範聽得一怔,不再急於回答。
他閉目片刻,直到聽清自己的心跳,方才睜眼回話。
「有些後怕,但不後悔。」
段天南這才鬆了口氣。
「這便好。」
他垮下腰背,伸手撿起第二個豬蹄,塞入嘴裏大嚼。
另一邊,洪範也仿佛卸了枷鎖,滿滿自飲一杯。
反倒是裘元魁、徐運濤,乃至戈雲、秦舉正等人略有些不自在。
好在席間還有位常逸民。
他雖不通武道卻久居官場,幾番推杯換盞,便熱起場子,找回氣氛。
這時候,洪範才發覺今日酒宴有個盲點——坐在段天南右側的古意新。
自入席開始,這位前天驕榜首隻老實吃菜,沒開過一次口。
別人杯中都是燙過的黃酒,獨他面前是涼水。
「古兄不喝酒嗎?」
洪範好奇問道。
古意新聽到有人喚自己名字,濃眉微豎。
他咔嚓幾下把嘴裏的菜杆碾碎吞下,端端正正面向洪範,方才回話。
「練武前喝過一次,很快醉了;練武后就能喝了。」
回復言語之仔細,仿佛是在答題。
「那是不喜歡黃酒?」
洪範再問。
「不好說喜歡還是不喜歡。」
古意新居然思忖了一陣才答。
「但一斤米才出兩斤酒,想到糟蹋了糧食,心裏會難受。」
此話一出,正喝得高興的吳元幾人霎時面紅。
「慚愧,慚愧!」
文凱歌急急放下酒壺,好似被燙到了手。
「古槍魁教訓得是」
聽到這話,古意新也是一驚。
「我是說我,不是說諸位。」
他連連擺手。
「《步擲金剛典》有言,『有無增減皆心造作』。」
「我喝酒難受,是故不喝,這是我自個造作,何能用我心凌他心?」
古意新說得極認真,引經據典時字句頓挫,給人一種特別的木訥感。
也因此,吳元幾人立知其誠懇。
於是桌上喝水的依然喝水,喝酒的還是喝酒。
而後,洪範忍不住心中抓撓,問出了自己早就想問的問題:「古兄,你當日拜謁天鵬山,屈羅意那廝對伱說了什麼?」
「啊?」
這一問着實出乎古意新預料,也吸引來全桌人的注意力。
他好一番回想。
「我正拜見修羅宗掌門與諸首座,外頭突然一陣熱鬧,便是屈師弟從門外闖將進來。」
【是這個味。】
洪範輕輕點頭。
「負責迎我進來的袁凌雪袁師姐霎時黑了臉。」
古意新補充道。
【不出所料。】
洪範再點頭。
「然後呢?」
他急問。
「我想想,好像是屈師弟一見我,脫口便說我長得像鍋鏟。」
古意新撓了撓後頸,露出難為情的笑容。
「嘶」
包括段天南在內,所有人都抽了口冷氣。
「哇,屈羅意果然不當人子,難怪你生氣!」
洪範一拍桌子,難得地用了語氣詞。
「我沒生氣」
古意新卻道。
「我回頭找水缸照了,他說的並不錯。」
「古老弟,生氣就生氣嘛,人活着本來就要造作。」
段天南笑道,把油乎乎的大手拍在他短褂。
「你若不生氣,後來還與他切磋,捅他三槍六洞?」
「我確實沒生氣。」
古意新認真掰扯。
「厲掌門提議讓門下與我切磋,屈師弟第一個站出來。」
「但我見屈師弟弱小,便說了實話,不願欺他。」
「寧首座原本答應了。」
「沒想到屈師弟大叫着在地上打滾,非要和我打」
他說着,露出樸實的苦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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