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疾行,橫穿涿郡、中山、巨鹿、魏郡等地平原,又渡過黃河,一路看盡中原安寧景象,覽遍北方風光。讀字閣 m.duzige.com隆冬雖嚴寒,幸而有曹丕相伴,帳前帳後,多蒙關照。早已與曹丕身側的七位隨侍稱兄道弟,這段時日同行同食,更是加深了情義。或圍爐夜話,或燒烤觀雪,或並駕齊驅。
曹丕說,他曹子桓的親信,就是我的親信;他曹子桓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不知不覺間,我與曹丕的關係竟比曹植還要親密了。
很快,我們便抵達潁川,來到天子腳下的許都城。
巍巍許都,在曹操多年經營下,已是一派太平帝都景象。策馬從街市行過,但見布衣往來,百姓安居樂業,市民富庶,繁盛之況猶甚鄴城。
我們在許都郭府下了馬,卻見門前冷落,蕭條寂清,房梁已掛滿白幡與喪幔,半舊的白燈籠在府門口高懸,隨飛雪於空中搖曳,愈發襯得整座府宅死寂沉沉。
悲從中來,一時間,我邁不開腳步踏入此宅。
府侍聞聲開門,直直驚呼,奔往內堂,口中呼喚主母。我們扶棺入府,正與郭嘉之妻撞了面。
那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婦人,清瘦窈窕,卻好像大病初癒,臉色十分蒼白,面容相當憔悴。她臉上還帶着泣痕,卻恭敬地給我和曹丕行禮。這時,廊道拐過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下階施禮罷,趕忙攙扶起年輕婦人。
二人皆着斬衰之服,看來那少年便是郭嘉獨子,郭奕。待郭夫人抬頭時,我竟發覺她眉目間與我略有幾分相似。
原來如此。
唉,當初郭嘉初見雨中那陌生少女時,略施溫情,想來也是有這方面的緣故吧
那郭嘉說長得跟我很像的那個人,會是她嗎
腦中不禁回憶起郭嘉臨終前,口口聲聲喚着「青苹」二字,若沒猜錯,便是郭嘉這位髮妻的名諱了。
棺柩沉沉,置於靈堂,裏頭盛滿了郭嘉生前舊物。郭夫人跪坐於靈前,忍了良久,終於忍不住拈帕拭淚,悲聲啜泣起來。
「奕兒,快跪下,給你阿翁磕三個響頭……」
小郭奕認真地照做了,他年紀雖小,臉上卻並無多大悲容,還抱緊他阿母,一直小聲安慰着,儼然是個小大人了。母子相依偎,情切衷腸,場面哀戚,在場眾人,無不動容。
小小少年,便如此善於掩飾自己的情緒,不知將來成人後,可會繼承其父遺風
曹丕在郭奕面前蹲下身,拉起了他的手臂,肅聲道:「好奕兒,不愧是忠門孝子,往後你便長住司空府,跟在我身邊,修學治業,詩書典論,一樣都不可落下。」
小郭奕的眼睛裏噙着淚,亮晶晶的,但他崇敬地望着曹丕,點了點頭。而郭夫人得知這是曹操的意思後,連忙拜禮答謝。
喪禮簡辦,次日即出殯,還歸陽翟故鄉。
整整一日,郭府里的人都沉浸在濃厚的悲傷中,猶如溺水之人不得呼吸。
我和曹丕當夜便回到了許都司空府邸舊宅。
因曹操常年出征在外,且新安治所於鄴,許都舊宅已清冷多年,府中除了依令辦事的署吏,並無其他女眷。
天明,曹丕驅馬,領着郭府喪隊,便要前往陽翟操持郭嘉葬禮。我因有曹操託命在身,不得已,只能跟着衛大哥和幾個侍從入宮去,去拜謁那處於宮禁中的尚書台。
皇城高牆峨峨,猶若一座巨籠,將擱淺的真龍囚禁束縛。第一次進漢廷皇宮,巨大的壓迫感席捲而來,我不由得心生畏懼,腳步加快。
尚書台始設於光武帝時期,綜理政務,下分六曹,秩各六百石。尚書台主官名曰「尚書令」,秩僅千石,於漢制屬少府,少府又從屬司空。實際上,尚書令總攬事權,直接對皇帝負責。建安元年,荀彧始拜侍中,守尚書令,迄今已十有二年矣。建安十二年,曹操復增荀彧食邑千戶,並前共兩千戶。
史書里,自北方平定後,便極少留下荀彧進言獻策的記載。此時司空曹操與漢廷尚書令荀彧的關係,可謂十分微妙。如何周旋其間,說服荀彧助我救出楊夙,我已在南下的途中想了半月。
行至尚書台門口,方知荀彧一早入內宮去了,午時方回,於是我們便在府外候了兩個時辰。
我獨自倚着石獅,看着漫天飛雪,悵然失神。
如若此刻能和郭嘉一同賞雪,那該有多好啊。他是我無話不說的師長,在他面前,甚至要比在曹植面前都更加無所避諱。因為郭嘉,知道我的身份,也理解我的思想,他那無所拘束的性格,同後世人真的像極了。
這世界上理解我想要的自由的人,只有他。
尚書台傳信本有門侍,荀彧回來後,聽說是司空義女親謁,便教人領我進去,衛大哥等隨侍於府外留候。
趨步入堂,暖意漸涌,一股清香迎面撲來,似是丁香。我未敢抬頭,只恭敬行禮,手呈信札。
腳尖前是一座蓮花紋飾的博山爐,煙霧繚繞,似有真的夏荷在霧氣里婷婷裊裊。這種銅爐先前在司空府也有很多,尤其是朱華館。而我一直搞不懂為什麼自己很喜歡,原來,我看見的不是銅爐,是看見了含苞未放的菡萏。
我在尚書荀令府的煙霧裏幻想着荷花的清香,腦中浮現的卻是曹植的模樣。
堂上之人緩步下階,取走我手捧的三封信件,兩封是曹操的,一封是郭嘉的。
「崔姑娘請起——」
第一次聽見荀彧的聲音,我屏氣凝神,小心翼翼地直起身,緩緩抬頭看去。
只見那人眉目清朗,臉型方正,長髯墨發,儀表堂堂。頭著納言幘,又戴兩梁進賢冠,身披五時朝服,腰佩契刀囊,並系水蒼玉。堂燎灼灼,熏爐裊裊,斯人如玉,立如勁松,頗有威儀。
一種與生俱來的儒士貴氣與溫雅文氣瞬間將我折服。
我微微驚詫,仿佛在他的眼中,看見了中年曹植的身影。回神間,才意識到面前之人也在盯量着我,於是連忙頷首,恭謹作揖,暫退一旁。
荀彧神情肅穆,看不出半毫悲哀之色。他拂袖捋須,自將曹操的兩封信置於案几上,率先拆了郭嘉的信來看。
我在一旁忐忑地候着,緊張之感,莫名湧上心頭。
荀彧讀信後,稍稍改色,微微攥緊了信角,也不看我一眼,只思忖片刻,便又恢復了常態。可他屏退左右,踱步行至銅製連枝燈傍,竟信手點燃了那封郭嘉的信!
直至火焰將信札燃燒得只剩灰燼,我也不敢多問,只喘着粗氣,戰戰慄栗。
「信中事之原委,汝已盡皆知邪」荀彧指的是楊夙的案子。
他背對着我,雙手揣進長袖,令人如望泰山。
「然。」
「姑娘可有名否」
「單名一個『纓』字。」
「有何本事,可拜奉孝為師」
「略知詩書,略曉典律,略通兵法,如此而已。」我敬畏且莊重地應答。
「姑娘出身清河崔氏,乃河朔士族閨秀,焉敢蹚此渾水,引火上身不虞污濁令叔淑清聲名乎」
荀彧回過頭來,話鋒凌厲,瞬間擊破我的心理防線。我張皇失措,連忙伏跪於地。
「此乃漢故軍師祭酒意願,先師之命,不敢不從。」
「好一個『不敢不從』,」荀彧冷笑罷,厲聲喝道,「私縱國之叛賊,汝可知其罪幾何」
「令君亦覺得,楊叔夜是『叛國賊』麼」
我心知與此類謀臣相鬥不能怯弱,最好剛柔兼濟,綿里藏針,於是大膽仰頭,發盡上指,再問荀彧:
「可他叛的是哪家的『國』做的是又是哪家的『賊』呢」
荀彧的身軀微微震顫,他抬手示意我起身,仍舊肅然道:「楊叔夜已死,許都獄中,早無此人,姑娘且返鄴去,莫再插手多管閒事。」
「郭祭酒之意,令君也不願考慮嗎」
「荀某嘗聞崔公女侄,幼即工書,想來此封信札,當為姑娘仿字造假罷。」
「荀彧,你明知道郭奉孝會將此事告知你的!」我急紅了,跪直身軀,不再避諱稱呼。
「姑娘自便,恕不遠送。」
荀彧冷冷拂袖轉身,回案歇坐,手持竹簡,繼續執筆辦公。
我震驚不已,萬萬沒想到荀彧會如此輕描淡寫地處置此事。於是起身趨步上前,復跪道:
「纓聞令君高風亮節,素來持心平正,秉案公道。今日如何視舊友之冤而無睹,如何對漢室棟樑見死不救此非道義所宣,竊為令君不取也!」
荀彧微微動容,卻仍舊冷漠不語。
「無端罹難,身陷囹圄。世若為清明之世,何不容清明之臣」我幾近絕望,抱拳顫抖道,「荀令君,先師曾將潁川私學那段往事告知於我,我知您比任何人都要同情楊叔夜,請您,真的拜託您,……」
荀彧冷眼遠望堂外飛雪,過了半晌,只喚聲道:
「來人,送客。」
於是我在眾仆的推搡下被趕出了尚書台。
一時淒涼,委屈無處訴,只好耷拉着腦袋回歸曹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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