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風一杯酒 第1章 行車不規範

    雞叫三遍,天光微明。筆下樂  m.bixiale.com

    路亭縣悅來客棧的劉掌柜,睡眼惺忪的打着呵欠,慢悠悠的從後院往前堂走。

    還未進門,他便聽到前堂內傳來一陣響動,他納悶兒的一腳踏進前堂,便見堂內一道高大的人影,拿着一塊麻布正低頭擦着桌椅。

    歸置得整整齊齊的十二張桌椅,每一張都泛着水光……

    「掌柜的,早上好啊!」

    高大人影聽到腳步聲,抬起一張看年紀不過雙十上下的清秀面容,笑容滿面的向劉掌柜打招呼。

    迎着他元氣滿滿的笑臉,劉掌柜清瘦的老臉上也不由的浮起了笑容,和煦的點頭道:「還是小哥兒你早!」

    頓了頓後,他又納悶的問道:「你今兒不是要下鄉探親嗎王大力那憊懶玩意兒呢」

    高大人影擦拭桌椅的動作沒停,笑着答道:「這幾天進城的人多、客流量大,小王哥一個人忙不過來……」

    劉掌柜聽言,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惱火的打斷了他:「你莫要替那憊懶玩意兒說好話,他但凡有你三分眼力勁兒,咱就燒高香了,昨兒要不是你替他解圍,指不定要鬧出多大亂子呢,也就是他爹與咱是老相識……」

    高大的人影只是笑着繼續擦拭桌椅,並不接他的話茬兒。

    喋喋不休的劉掌柜卻是盯着他認真幹活兒的模樣越看越滿意,識文斷字、眼裏有活、手腳麻利、接人待物細緻大方……

    還實誠踏實,沒有半分年輕的毛躁與不安分!

    上哪兒找這樣的年輕人啊

    果真是好心有好報!

    滿意的在前堂轉悠了兩圈兒後,劉掌柜忽然一拍大腿,開口道:「險些忘了與你說,咱昨兒遇見里正了,他說你的戶籍已經進縣戶了,算日子,應是就在這一兩月!」

    高大人影怔了怔,回過神用力的抿了抿嘴角,放下手裏的笤帚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劉掌柜面前,異常鄭重的作了一揖:「掌柜的大恩大德,楊戈銘記於心、沒齒不敢相忘,來日縱是粉身碎骨,也必報掌柜的活命之恩!」

    他不是不諳世事的天真少年郎,對此間的風俗人情也早非昔日初來乍到時的兩眼一抹黑。

    他知道,大魏的戶籍制度雖然因為近些年逃戶流氓日益繁多而有所鬆動。

    但也絕對不是升斗小民隨隨便便動動嘴就能輕易更改的小事。

    至少像他這樣無親無故、身無長物,連風俗人情都不通的「外鄉人」,就算是去衙門把腦漿子都磕出來,也絕對磕不出一個戶籍來。

    為了他的戶籍,劉掌柜肯定沒少使銀子、沒少折人情……

    更別提,當初若不是劉掌柜將他撿回悅來客棧,他不餓死也得凍死在街頭。

    大魏可沒人會看在他那張大學畢業證的份兒上,給他一碗熱乎飯吃……

    劉掌柜欣慰的將楊戈扶起來,拍着他的肩頭笑道:「讀過書的人講話就是好聽,哪像王大力那夯貨玩兒,就只會一句『恁就是俺爹』!」

    頓了頓,他又輕嘆了一口氣說道,語重心長道:「你說你,也不是那心比天高的莽撞後生,有沒有戶籍,咱家還能缺你一口飯吃退一萬步,就算日後官家清查逃戶查到你頭上,稍微使點銀錢,也就過去了……」

    「如今落了戶,可就要納丁賦、交雜稅、服勞役,眼下這世道眼瞅着就又不太平了,官家指不定啥時候就又要抽丁,似你這等年輕力壯又無親無族的獨苗,正是官家最喜抽的壯丁,真要有個三長兩短,連蓆子錢都省了!」

    「你說你這又是何苦呢」

    站在他自己的角度,他是真的無法理解楊戈的選擇。

    可戶籍這件事,是楊戈進悅來客棧大半年以來,唯一開口央求他幫忙的一件事,他着實不忍拒絕。

    楊戈笑了笑,輕輕的說道:「我想有個家……」

    劉掌柜看了他一眼,無奈道:「行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快些出城吧!」

    楊戈月月都要下鄉一趟,他早就習慣了。

    楊戈點頭:「那今天就勞您受累,我會在城門落鎖前趕回來。」

    劉掌柜搖頭:「不用這麼趕,明日日暮前能回來就成。」

    楊戈也輕輕搖了搖頭,卻並未再多言,徑直從前堂的角落裏推出一架獨輪車,向劉掌柜揖了個手後便徑直出門去。

    劉掌柜目光追着獨輪車上堆着小山的麻袋,目送楊戈快步離去,心下感慨的嘀咕了一句:『前幾日塞給這小子的工錢,全花這兒了吧……』

    待到楊戈的背影消失在長街盡頭之後,一個捂着半邊腫大臉頰的青年人,才胡亂穿戴着衣裳從後院走進前堂,含糊不清道:「掌柜的,該吃朝食了。」

    劉掌柜登時火冒三丈,抄起笤帚就打:「讓你吃、讓你吃……」

    ……

    楊戈推着獨輪車,隨着人流出了縣城。

    出了縣城後,他順着還算平坦的馬道一路向東南行,不一會兒,遠遠便望見了一條仿似玉帶的寬闊大河。

    這條大河名叫汴河,是大魏南北大運河的重要河段。

    經汴河,往西可直入上京洛陽、往北可上溯燕雲北平,往南可轉道江南餘杭,堪稱大魏政治、軍事、經濟大動脈之一。

    此時此刻,汴河上就行駛着幾條逆流而上的貨船,河岸兩側縴夫拉船的號子聲激昂壯闊、此起彼伏,吸引了許多路人駐足觀看。

    楊戈也放慢了腳步,定定的眺望着那廂波光粼粼的大河,許久才收回目光,繼續推着獨輪車趕路。

    他沿着河岸,順着河流,一路向汴河下游趕路……

    在轉過幾條岔路之後,路漸崎嶇,楊戈的腳步卻越發輕快,沉重的獨輪車在他手裏仿佛燈草般輕巧。

    等到路上行人稀疏,他更是直接推着獨輪車開始發足狂奔,直將車輪與車軸連接處的鑄鐵部件,都磨出了火星子!


    在日頭接近晌午的時候,楊戈也終於是抵達了他此行的目的地。

    「吱呀。」

    他輕輕推開用小木棍拼湊起來的簡陋院門兒,正要出聲,就見到一個鬚髮稀疏、穿着一身打滿補丁的利落短打的精瘦老人,席地盤坐在院子裏,熟練的用梭子補着一張破舊漁網。

    楊戈見了老人,臉上慢慢浮起由衷的笑容。

    老人見了楊戈,卻是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你這伢子,怎麼又來了!」

    老人撐着地面慢慢起身,從身旁的條凳上拿起一條灰撲撲的汗巾,又是埋怨又是心疼的迎上來:「不是叫你莫要再來了嗎俺老頭一把黃土都快埋到脖子根兒了,吃得了多少、穿得了多少有那余錢兒,攢着來日討個婆姨、安個家多好……」

    楊戈接過老人手裏的汗巾,一邊擦汗,一邊卸下獨輪車上的麻袋,神態很是放鬆的笑道:「瞧您說的,我一人兒,又吃得了多少、穿得了多少」

    老人聽到楊戈的話,打水的動作一頓,又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楊戈沒理會老人悲苦的眼神,手腳麻利的將一個個沉重的麻袋扛進低矮的屋裏,解開袋口,將一粒粒黃橙橙的麥粒倒進糧食桶里。

    安置好糧食後,他又熟門熟路的灶屋裏摸出一把都快鏽沒的破柴刀,在老人一聲聲「你莫管了」、「先歇會兒」的勸解聲中,出門拖着獨輪車大步離去、

    直到日頭開始西移時,他才推着一車堆放得整整齊齊、比他人還高出一大截的柴火,再次返回小院兒。

    「這幾日客棧里很忙,我今兒得早些回去,這些柴火您先燒着,半個月後我再來……」

    「進村的時候張老栓和麻狗他們見着我來了,要是上門打秋風,您老別心疼糧食,給他們一點,他們要敢蹬鼻子上臉,您老也別跟他們掰扯,等我下回來再去收拾他們……」

    「還是那句話,要有什麼頭疼腦熱的,您就使人上路亭縣悅來客棧尋我,就說我會給他們跑腿錢,不愁沒人來……」

    楊戈一邊安置着柴火,一邊絮絮叨叨的囑咐着老人。

    老人圍着他不停的轉悠,幾次張口都沒能插上話,直到楊戈快要安置完這些柴火,他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把拉住楊戈的手說道:「你先別忙活了,等等俺,俺給你看個東西!」

    說完,就匆匆忙忙的往裏屋鑽去。

    楊戈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等在原地。

    不一會兒,老人就出來了,站在門內,一手藏在背後,一手向他招手,眼睛還跟做賊心虛一樣的不住往院子周圍張望。

    楊戈見狀忍不住笑道:「先說好啊,要是什麼傳家寶之類的寶貝,我可不要啊!」

    老人瞪着眼,又有些急切的向他招手:「莫胡扯,快過來!」

    楊戈一頭霧水的拍着手湊了過去。

    老人在確定院子周圍沒有人以後,才神神秘秘的將背後的物件拿了出來……卻是一個拳頭大、不知裹了多少層的布包。

    楊戈疑惑的看了老人一眼,再低頭看這個布包。

    老人小心的一層層掀開布包,一縷陽光從屋檐斜進來,反射起一縷黃橙橙的金光,晃花了楊戈的眼。

    「這是……」

    楊戈驀地瞪大了雙眼,眼眶裏一下子升騰起大量水霧。

    老人解開最後一層布料,露出中間包裹着的兩個物件。

    一串社會氣息頗濃、少說也有二兩重的純金項鍊,項鍊中間還綴着一個佛像吊墜。

    一個包括着層層水鏽、仿佛經過無數歲月摧殘的……卡西歐大泥王錶盤。

    看着這兩個物件,楊戈愣了一秒,回過神來猛地一把接過布包,死死的捂在了心口,眼淚奪眶而出。

    這條項鍊,是他三十三歲那年,他母親送他的生日禮物,說他八字輕、身弱,戴點貴金屬能壓身。

    這塊手錶,是他三十四歲那年,女友送他的生日禮物,希望他無論野到哪裏,都能記得早些回家。

    可惜……

    金佛項鍊,沒能壓住他的身。

    大泥王手錶,也指不出回家的路。

    老人見了他的模樣,如釋重負的輕出了一口氣,輕嘆道:「俺就知道,這肯定是你的物件。」

    楊戈淌着淚,伸出一隻手緊緊的握住老人粗糙乾瘦的大手,嘶聲道:「您…您不要命了!」

    那片回水,他後來去過很多次,都沒尋到這兩件東西。

    可以想像,這位走路都要拄拐的老人,為了幫他尋回這兩個物件,在那片回水裏反反覆覆的鑽了多少回!

    老人卻是得意的呲起一口稀拉拉的牙齒,「嘿嘿」的笑道:「俺拜了大半輩子的龍王爺,那下水就跟回家一樣!」

    頓了頓,他又有些遺憾的搖頭道:「可惜還是沒尋到你說的那個比馬車還大的鐵盒子,興許是太大被暗流給沖走了……」

    楊戈連連擺手,想說「不用尋了」,卻一個字都吐不出。

    老人嘆了一口氣,一手替他順着背心,一手扶着他,坐了下來。

    恰巧就坐在了……破漁網旁邊。

    看到破漁網,老人想起了什麼,順着楊戈的背心輕聲問道:「伢子,你如今還想死嗎」

    感應到老人的目光,楊戈也偏過頭看了一眼身畔的破漁網。

    八個月前,老人就是用這張破漁網,將他從汴河裏撈起來的……兩次!

    他沉默了許久,才終於搖了搖頭,嘶啞的道:「我不想死了。」

    只是還沒想好怎麼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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