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澤即將結婚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廠。
金州總廠,說大不大。
諸如廠里子弟結婚這種大事,哪怕只是點頭之交的廠里工人,大都也會送上份賀禮,雖不貴重,但也是心意。
陸澤在去年入到總廠的十名大學生裏面,算是名聲最響的那個。
他雖在整頓辦裏面工作,可下基層一線摸爬的次數卻最多,小伙子很務實,而且懂技術,專業性強,畫的回測圖連機修部的那些老工人都讚不絕口。
於是,總廠里的人漸漸就都知曉了陸澤這個名字。
「小陸,在忙啊?」
辦公室里,陸澤抬起頭,這才注意到是劉總工來了。
劉總工五十多歲的模樣,模樣看起來略有些發福,腦袋上稀稀疏疏,男人對着陸澤露出笑容,接着開口道:「聽說你下個月就要結婚了,恭喜你啊。」
寒暄片刻,劉總工便從懷裏掏出張紙條,說明來意:「我想查這個資料,你幫我看看。」
陸澤在大學期間輔修過俄語,英語更是早早就過了專業考試。
這半年時間裏,他展現出來的技術專業性令人感到驚艷。
但更令人驚嘆的,還是陸澤對於數據的敏感程度,他竟是完全做到了過目不忘,看過的東西僅是一眼就能記得絲毫不差,連小數點都不會記錯。
數據好似完全刻在了他腦子裏一樣,對於化工行業的從業者來說,這種天資過於變態。
難怪人家是清華化工系的畢業生呢!
陸澤低頭看向劉總工遞過來的字條,這上面是一種國外七十年代成形技術的名稱。
前幾天劉總工到圖書館找,還動用權力發動其他人幫忙,但所有的相關人等都說,這種關於外國資料上的具體問題,還是要到那座小辦公室里去,問問陸澤。
陸澤僅看了一眼,便直接開口道:「我們廠圖書館只有名詞概述,沒有介紹這方面的詳細書籍,國外專業的期刊有過介紹。」
「這種技術,我之前在大學的時候接觸過,幫着翻譯,國外已經有成熟的設備投放到了市場。」
「劉總工您要的着急嗎?不着急的話,我正好這周六要去省城,可以在省城找找期刊原稿。或者是找國內具體的關聯企業發函詢問,這東西應該不止我們廠需要的。」
陸澤當即給出了幾種選項。
劉總工看向陸澤,詢問道:「我只需要個大體框架,你當初的翻譯原稿還在嗎?」
陸澤點了點頭:「還在。」
在大一的暑假,陸澤跟着喬奇院長接觸了關於引進外國技術的項目,曾幫忙翻譯過國外的期刊原稿,那些東西到現在都還留着。
「不用多麻煩你,你方便的話,找個時間拿翻譯稿過來給我看看就行。」
劉總工不由更仔細打量面前的這個小伙子。
陸澤跟廠里其他那幾個大學生都不太一樣,他好似天生就適合幹這一行,自入廠之後並沒有被人帶着手把手的去教,卻表現得如此適應金州這片土地,撒種其中就能做到落地生根。
陸澤的檔案,是劉總工為數不多的從頭到尾都仔細看過,他很欣賞。
只是無奈在他頭上還有水書記跟費廠長,這兩個大山都不會忽視掉如此優秀的年輕人,劉總工無奈只能選擇放手,而現在又聽聞陸澤將要結婚,心裏多餘的念想隨之破滅。
劉總工越看越順眼,當即便坐了下來,跟陸澤開始聊起來。
「最近技術機械跟檔案弄的怎麼樣?聽說水書記還特意表揚了你務實,如今我們金州廠百廢待興,大家確實應該學習你的腳踏實地啊。」
陸澤將自己目前計劃跟劉總工提了提。
根據現有設備進行各個工種應知應會的調整,前面一直都是在一車間進行嘗試,效果還不錯,但如果要在全廠開展,不僅需要更多人力配合,手裏更是要有令箭才行。
應知應會恰恰是崗位責任制基礎里的基礎。
只有明確職責,才能夠落實責任。
劉總工看着陸澤,聽着他的計劃,忽然嘆了口氣,道:「以你的才華,不管在哪裏都能夠發光,你在整頓辦那邊...唉,年輕人千萬別野心勃勃,技術沒學好,先捲入了勾心鬥角。踏實做好技術才能夠在金州廠安身。」
陸澤起身送走劉總工。
對於劉總工的話,陸澤不置可否。
技術是基礎。
但只懂技術,那肯定管理不好偌大的金州廠。
陸澤搖了搖頭。
如今金州廠上面三駕馬車裏面,只有水頭兒一個人看的更遠,或者說是更懂得人心的複雜性以及外面局勢的變化萬千。
晚上回到寢室後,陸澤將之前大學時候的資料翻了出來。
他把劉總工要的翻譯稿拿出來重新看了看,根據如今金州廠的情況,添加了些新的框架上前。
尋建祥不知在哪兒喝得醉醺醺回來,不知喝酒後與誰幹了架,身上藍色工作服都撕裂了口子。
「陸澤...你你你,你真厲害啊!」
「這麼晚還在用功,咱們廠的這些讀書人裏面,我最佩服你。」
尋建祥彎腰看向桌上那些紙張,手寫的字體跟公式洋洋灑灑鋪就在上面,極其的工整,他就是看不懂。
陸澤終於抬眼看向室友,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
尋建祥本性不錯,但對於生活卻總是那麼沒有追求,每天得過且過,最大樂趣就是喝酒打架,仿佛只有在這兩件事裏面才能夠尋找到人生的快樂。
「又跟誰打架去了啊?你喝完酒之後就鬧這齣,我結婚還敢讓你來嗎?」
陸澤僅是這番話,就令尋建祥醉醺醺的腦子瞬間清醒過來,好似在寒冬臘月被澆給了一頭涼水,皮膚黝黑的漢子冷冷的看向陸澤:「你是不是跟廠里那些人一樣,也覺得我這樣子很沒出息?」
陸澤忽然笑了出來:「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尋建祥坐回到他的床鋪上,雙手用力搓磨着粗糙的臉頰皮膚,胸口堵着的火氣隨着剛剛打架而消散,但陸澤僅是兩句話就又令他胸口發悶。
尋建祥剛想開口說些什麼,陸澤接下來的話卻直接完成絕殺。
「你自己照照鏡子,看看你現在這樣。」
「你如果是小賣部那個張阿姨,你會放心把自己親生女兒的後半生,託付給你這種人嗎?」
尋建祥喜歡小賣部的張淑樺。
那是個身材很瘦小的女孩,臉上還有點點雀斑,陸澤在買東西的時候見過兩面,聽說是個脾氣很火辣的女生。
陸澤將手上稿件整理好後,這才轉頭看向床上閉着眼睛的尋建祥:「大尋,你得為自己負責,要不然你父親看着現在你這個模樣,該是什麼樣子的感受呢?喝酒歸喝酒,但喝完酒撒酒瘋、打架,這種行為是不會有人喜歡的。」
原着里的大尋就是因為打架而入獄。
其中儘管有虞山卿那傢伙故意設計的緣故,但根子上面還是尋建祥自己的性格使然。
人生沒有半點的追求,就只會隨心所欲的去逾矩。
床上的尋建祥忽然睜開眼睛。
他從未跟陸澤說過自己父親的事情,但想來是廠子裏有人告知了他過去的事情,那張曾經熟悉面孔在他記憶里已經變得越發模糊。
這天夜裏,兩人在寢室說了很多的話。
尋建祥直到深夜才睡去。
他自詡是金州廠的大哥,讓陸澤遇上事情,儘管去報他的名。
可直到現在,尋建祥才漸漸覺得陸澤好似跟個大人一樣。
在陸澤的身上,似乎有着跟水頭兒那種人相似的氣質,那種油然而生的氣質,讓人不由的會欽佩,對之無限信服,正如水書記在跟費廠長無形硝煙里,不費多大力氣的就重新扞衛了他的地位。
第二天,陸澤將翻譯稿交給了劉總工。
同一時間,陸澤又找到了水書記,將最近廠里治安奇差的情況,告知了水書記。
水書記眉頭皺起,抬眼看向陸澤,沉聲道:「是不是有人故意在私下裏給你找事?」
水書記還以為是陸澤在廠子裏遇上什麼麻煩。
陸澤搖了搖頭:「不是我。」
水書記察覺到陸澤沒有撒謊,這才微微頷首。
他當然知曉最近廠里鬧事的人很多,大都是些廠里的子弟後生,年輕氣盛,下手沒有輕重,不知他們都哪來那麼多精力,下班後還有使不完的力氣。
已經有好幾個人打架給送進廠醫院,女孩子下夜班不敢獨自回家,需人接送。
這還是在總廠的廠區呢。
水書記呢喃自語:「這事情...是該解決啊。」
「整頓辦這裏,我可以出具具體的安全條例,罰錢、開除、或者是乾脆通知派出所那邊拘役。」
水書記聽着陸澤這番話,再度看向他,神色里很是不解。
陸澤真是年輕,他竟是要上趕着當這個『得罪人的人』?
陸澤繼續開口道:「水書記,我只是覺得我們廠里有些風氣很不好,如果不及時制止,以後沒準會造成更嚴重的後果。」
「那...行吧。」
陸澤走出領導辦公室。
陸澤在金州廠不怕得罪人,更不怕得罪那些所謂廠子弟。
他知道,嚴打很快開始。
到時候這些人才會真心感謝陸澤對他們的嚴苛。
陸想改變尋建祥的命運,對自己這個室友的改造是一方面,對環境的安全掌控又是另一方面。
很快來到周六。
陸澤坐着大巴回到了省城。
今天是跟宋運萍約定好拍照領證的時間,兩個人的手續早早就準備好。
這天宋運萍穿得很簡單,身穿着白色襯衫,下身則是穿着條藍色闊腿褲,編過麻花辮的頭髮散開來後如燙過一般,陸澤笑着幫着她整理頭髮,將左側發梢順着臉頰垂到胸前,另一邊的頭髮則是夾到耳朵後,將很少的碎發梳成薄薄的劉海兒。
這一來,宋運萍看上去異常的明媚。
攝影師看着鏡頭前笑容甜蜜的准夫妻二人,臉上跟着泛起了笑意。
「男同志向女同志靠近一點...女同志再向男同志靠近一點,對,頭抬起來...」
陸澤最終領着嶄新的結婚證回到機關大院。
叔叔跟嬸嬸兩個人眼裏都噙着淚花,他們倆人並沒有孩子,早就把陸澤當成自己的孩子,現在看着陸澤要成家立業,心裏滋味極其的複雜。
「領了證以後,就是大人了啊。」
「以後做事不能再毛毛躁躁,凡事都要想着家裏妻子,跟未出世的孩子。」
看着打趣自己的叔叔,陸澤苦笑道:「叔叔,孩子還沒有呢。」
「哎呀,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孩子...早晚都會有的!」
.......
陸澤欣喜的回到了金州廠,將自己領證的好消息告知了宋運輝,小輝看着姐姐跟姐夫照片上郎才女貌,似乎要比兩個當事人還要開心。
他再度跟陸澤重申了之前說過的約法三章。
陸澤全部應下。
「放心吧。」
「我只會比你這個親弟弟更加上心。」
尋建祥在那天晚上跟陸澤交流完後,整個人都變得蔫不拉幾,更顯頹廢,連喝酒都感覺不再快樂,陸澤最後那番話達到了完美暴擊的效果。
他要是有閨女,也不會嫁給自己這種人。
「陸澤...你,你不在技術辦公室搞技術,怎麼又干回整頓辦的老本行了啊?」
「那最新出具的安全條例,太嚴格了吧。」
尋建祥跟陸澤吐槽起來。
這次廠辦出台的安全條例,對於最近總廠廠區里發生的幾樁打架鬥毆時間進行總結,那些廠子弟最終才發現,背後的始作俑者竟然是陸澤。
這些人還以為是尋建祥搞的鬼,這幾天沒少對大尋冷嘲熱諷,令尋建祥氣得不行。
陸澤欣然應下:「具體條例是我來調整的,水書記點的頭,怎麼啦?」
尋建祥看着陸澤這一臉無所謂的樣子,默默嘆了口氣:「你說怎麼啦?那些人我太了解了,最終只會把矛頭指向你,廠子弟背後都是廠里老人,水書記都不好處理,你來當什麼槍啊?」
正如尋建祥所料,麻煩很快就找上了門來。
廠子弟本就看陸澤這些大學生不順眼,廠里但凡好看點的女生,都把目光放在這些大學生身上,陸澤算是出頭鳥,別人家的孩子,總歸是木秀於林。
夜班後,廠里水泥地上沾染着前幾日的雨後水漬。
陸澤斜挎着包,看着昏黃路燈下,那五六道身影閃爍。
最前面的那位,是技生辦副主任徐大卯的兒子,徐曉宇,自幼就愛好打架。
陸澤想着自己現在也是成婚拿證的人,臉上泛起絲絲笑容:「你們幾個人...有事嗎?」
肯定是有事。
月黑風高的夜晚,這些人已然決定下黑手,便不再猶豫:「給我干他!小白臉一個!」
陸澤聞言,有些忍俊不禁。
我也算...小白臉嗎?
可能是你們這些傢伙臉太黑的緣故?
只是簡單活動筋骨,那六個人全部倒地不起,躺在地上,哀聲叫痛。
徐曉宇顫顫巍巍看着越來越近的那道身影,根本沒想到對手是個練家子,陸澤蹲在地上,看向這幾個傢伙,笑道:「我都好久沒動過手,我們學校,都是只比學習。」
「但你們這幾個傢伙,用嘴肯定難以說服。」
「恰好,本人也略懂些拳腳功夫。」
陸澤緩緩起身,身影在路燈照耀下竟是顯得格外高大。
陸澤臉上笑容很快掩下,他背起背包,準備離去的時候,再度看向地上,輕聲開口道:「一群廠二代,還跟我耍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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