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聲終於止住, 吳雩擦着頭髮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來到臥室門口,動作一頓——步重華沒睡床,而是坐在涼蓆上,正翻看一本刑偵方面的專業書。筆硯閣 www。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洗完了?」步重華合上書,「睡吧。」
王子吭哧吭哧洗完了碗, 還要枕着破衣服睡柴房地上, 這畫面簡直絕了。吳雩立刻把毛巾甩在椅背上,伸手就去拉他「別, 您趕緊上床,這地上是給我睡的。」
「不用,你睡床。」
「不行不行,哪有讓領導睡地上的道理」
「下基層辦案經常睡地上,沒關係。」
吳雩光腳站在涼蓆上不肯讓「您一正處級領導,萬一半夜着涼生病了我付不起醫療費怎麼辦?別說了您趕緊上床去。」
步重華半秒都沒耽擱「我有醫保。」
吳雩「」
「我能怎麼辦,」步重華冷冷道,「誰叫你不回家呢。」
兩人對視半晌, 吳雩一言不發爬上床,啪地關了燈。
屋裏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月光從窗簾縫隙中席捲室內,樓下街道上的車聲近而又遠。
其實他們一起出去辦案時也住過招待所雙人間,也共用過一間浴室, 甚至在更早以前還互相搓過背洗過澡。但不知道為什麼, 空氣中就是有種微妙的東西不一樣了, 就像無形的靜電順着神經末梢滋啦而上,麻酥酥地流過骨髓,隱秘無聲地刺激着大腦中樞。
吳雩翻了個身面向牆壁,定定望着黑暗中油漆凹凸不平、無比熟悉的淡黃色牆裙,突然聽見床下傳來聲音「這房子不錯,地理位置還挺方便。」
「學區房嘛。」
「你挑的?」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吳雩頓了頓,唔了聲說「我挑的。」
「那你眼光不錯。我有個熟人住在這裏,前段時間孩子畢業了想把房出手,比市價便宜五千問我要不要。我考慮了兩天,後來回絕了他。」
「為什麼?」
「不需要。」步重華淡淡地道,「反正我又不打算結婚生孩子。」
「步隊,我覺得吧,」吳雩斟酌片刻,緩緩地道「人還是要為以後考慮的,你看我當年特意問組織申請要學區房,就是為了以後結婚生子,落戶方便畢竟這年頭,經濟條件是衡量男性實力的重要標準,像咱們這樣的大好未婚男青年,要靠實力爭取未來的愛情,您說是不是?」
身後陷入了安靜。
足足過去幾分鐘,當吳雩以為步重華已經放棄了的時候,卻聽他不疾不徐地「哦?」了聲「我沒想到啊吳雩,原來你也要跟檢驗科那幾個小崽子爭宋卉?」
「你咳咳咳!」吳雩猝不及防,登時兩手肘撐在床板上咳嗽起來。
「喜歡她的話你儘管可以去試試,我一向覺得失敗也是成長道路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 步重華揶揄地瞅着他「而且萬一就成功了呢,你起碼可以登堂入室把宋叔叔氣死啊。」
吳雩一邊咳一邊笑罵「成功你妹!」
他倆一個坐在涼蓆上,一個半撐在床板上,在昏暗中一高一低對視。夏夜星光穿越高高的玻璃窗,輝映出步重華清朗眉目,溫柔的波紋在他眼底微微蕩漾,能讓人無聲無息地溺斃在裏面。
吳雩嘴角的笑意漸漸消失了,他挪開目光,靜靜望着自己身下的枕頭。
「不過我沒想到你私下裏想的還挺多,還會琢磨經濟條件。」步重華的聲音輕而柔和「那你是怎麼琢磨我的?」
「啊?」
「你覺得我的實力怎麼樣?」
屋子裏安靜得只聽見呼吸,遠處蟬鳴一聲高、一聲低,在風中飄着模糊的聲響。
「我要是女的我已經嫁你了。」良久的沉默後,吳雩低聲道,「討飯都嫁。」
仿佛一道無形的重錘當頭砸下,在虛空中激盪出一圈接着一圈洶湧強勁 、轟然無聲的漩渦,沖向四面八方,在老舊的家具和破敗的牆壁上撞出沉悶的轟響。
「這麼晚了快睡吧,」吳雩躺下身,面衝着牆壁,含混地道「明兒還早起呢。」
步重華似乎還坐在那裏,久久地沒有動。每一秒每一分都格外沉重漫長,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屋子裏終於響起悉悉索索,似乎是他慢慢地躺在了涼蓆上。
「晚安,」他低沉地說。
吳雩沒有吱聲,模糊的側影在陰影中微微起伏,像是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睡着了。
過了很久,步重華的呼吸漸漸深長而有規律起來。
黑夜如同破閘的河流,從窗外席捲整間臥室,將他們安靜的身軀托在半空。窗外馬路上車輛呼嘯而來,車燈映亮天花板,瞬間又轉而遁走,像是水光粼粼中擺尾的游魚,向遠處遊走不見了。
「經過組織的研究決定,最近將把你改名換姓,調離雲滇,以嚴密保護為前提送去津海」
津海?他當時想,那是哪兒?
「但在脫密階段中,需要對你的心理精神狀態做出準確評估,這是我們專門給臥底人員的一項特殊治療順利通過評估的人員才會被送往地方,確保你在將來工作生活中,不會受到以往經歷的不良影響」
「我明白。」吳雩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回答。
「好的,好的,其實咱們就隨便聊聊。最近晚上睡得習慣嗎?」
「睡得很好。」
「有沒有抽空上街去逛逛?」
「有,買了點衣服。」
「街上人多時感到緊張嗎?」
「我已經回到祖國大家庭了,並不感到緊張。」
「好的解警官,謝謝你的配合。最後一個問題將來去津海後,請問你想不想對組織提出任何待遇方面的要求?經濟補償或物質類的都可以?」
「什麼要求都可以嗎?」
「是的,都沒問題。」
心理治療室里窗明几淨,沙發寬大溫暖,窗台上擺着幾盆綠植。一切都是非常專業和舒適的,老醫生穿着打扮就像個溫和的鄰家老頭,沒有打官腔,沒有令人心生警惕的白大褂,更沒有器械、病歷、或公安廳訊問室里嚴陣以待的筆錄本。
連空氣中似有似無的百合花香,都讓人從心底里放鬆下來。
「如果可以,我希望組織能分配我一套學區房。」
「哦?學區房?」
「是的,我已經這個歲數了,希望將來能好好安定下來成家立業在為公安事業奉獻的同時,希望組織解決我的後顧之憂」
「受測人情緒穩定,心態積極,沒有進一步治療的必要。尤其在談話中明顯表露出結婚生子的願望,甚至會考慮到下一代教育問題,說明他希望建立一段長期、穩定、親密的社會關係,這是受測人積極調整自我心態的有力證明這是我們的書面報告,解警官的應激綜合反應極小,不需要繼續留在雲滇接受保護性察看了。」
吳雩靜靜側臥在黑暗中,連呼吸都不發出聲音。
其實是挺諷刺的,找幾位理論知識豐富的老專家,來測試一個在極危環境下偽裝了多少年的臥底——但當時沒人能感覺出這安排有什麼不對,甚至連幾位專家自己也不覺得有任何拿不準的地方,只有林炡提出了強烈的反對意見。
「他心態穩定積極?他怎麼可能穩定積極?特情組接觸過那麼多線人和偵查員,沒有一個穩定積極,只有願不願意配合治療的區別而已!我不能接受這個結果,如果他真能對這十多年經歷釋懷,張博明怎麼會跳樓自殺?!」
「貿然脫離監察可能會令情況急轉直下,看不出問題才是最大的問題。我申請繼續執行保護性查看任務,實在不行你們把我也調去津海!」
然而林炡是不可能調來津海的,後來他又提議把吳雩調去離雲滇較近的廣西或貴州,但不知道為什麼,上邊把吳雩安排去津海的決心非常堅定,據說津海方面願意接收吳雩的意願也比較強烈。
當時吳雩根本無心打聽原因,他只是覺得自己終於能走了。只要能逃離四面八方無處不在的照妖鏡,他上哪去都行,越遠越行。
他不知道他會在這裏遇到步重華。
吳雩翻了個身,從床邊探出頭,凝視着地上步重華沉睡的側影。
月光傾瀉在他身上,面部輪廓光影非常明顯,像一尊被造物主精心雕刻的大理石像。也許是長年累月不苟言笑的緣故,即便他睡着了,那冷淡嚴肅的氣場都沒有完全散去,仍然能從眉眼起伏和劍脊般的鼻樑骨中看出端倪。
步重華的面相很有意思,正面看不覺得,從側面仔細觀察的話就有些孤峰獨聳的跡象,額、顴、下巴都有點不明顯的下削。這樣上鏡很好看,有點電視裏偶像劇小生的味道;但吳雩知道步重華從小就長這樣,肯定沒有微整過。
面相上說,眉尖帶箭、鼻如劍脊的男性通常年少不幸,成年後為人又比較兇險,確實跟步重華的命格莫名相符。而孤峰獨聳的人通常極度自我,與他人都不能投機,唯獨與妻子的感情卻很好。
吳雩望着他,心裏感覺很有趣,不由微微浮現出一絲笑意。
但緊接着,更複雜難言的滋味卻從舌根里蔓延上來。
他恐懼着那些人,卻又把步重華當避風港太久,忘了步重華比常人更加的固執、敏銳、嫉惡如仇。
「你必須一直一直往前走,永遠不能回頭——」
也永遠不能停留。
吳雩閉上眼睛無聲地呼了口氣。
他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把床上的被子抱起來,跟步重華的薄毯換了,確保這身價金貴的精英階級不會因為睡硬地板而大夏天着涼,然後半跪在涼蓆邊仔細掖好被角。
然後他才起身想回床上 ,冷不防手腕卻一緊。
「!」
步重華一睜眼,猛然發力!
呼啦風聲作響,吳雩整個人失去平衡,倒向地面,隨即落進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下一秒天旋地轉,他連聲都沒來得及發出來就被裹得嚴嚴實實,手腳俱被壓住,只聽耳邊低沉道「別動。」
「」
兩人緊緊相貼,四目相對,瞳孔深處映着漫天星光與彼此的倒影。
「你看我做什麼?」步重華輕聲問。
吳雩嘴唇抿得微微顫慄,他只要一開口,便會碰到步重華的嘴唇。
「問你呢,嗯?」
溫度一點一點攀高,從相貼的每一寸皮膚蒸騰開來,鼻息把空氣都薰染得微微發熱。時間被拉得很長很長,它拖着悠揚的尾調,掃過昏暗中涼蓆上看不清的起伏陰影,從他們凝視的間隙中迤邐盤旋而去。
步重華輕輕地在吳雩耳邊說「你再不說的話,我就親你了。」
每個字音都像是魔咒,從深淵最底緩緩開出花來。
「」吳雩從齒縫間幾不可聞地「我」
「什麼?」
「」
步重華漸漸俯下來「你什麼?」
吳雩臉一偏,下一刻,唇角處感覺到了步重華溫熱的親吻。
那瞬間熱度捲成漩渦,無數靜默的樂章於虛空中轟然奏響。
仿佛從深長的暗夜中爆發出漫天星光,於寒冷的深淵中燃起萬頃火海;神智飛速旋轉、下墜,七竅五感碎裂成紛紛揚揚的光點,令人在目眩神迷的幻境中沉溺下去,從每一根神經、每一寸血管直至心臟,都爆成一團團鮮紅的燦爛的花。
「有一句話你說得對,」步重華親昵磨蹭着吳雩的鼻樑,呢喃聲好像很近又仿佛很遠,飄飄忽忽地迴蕩在耳際「人一輩子,怎麼可能什麼癮都沒有呢?當時我就」
上癮會導致軟弱,使人沉溺,無端增添許多憂慮與惶恐。
但那情意也會讓人平白生出無盡的勇氣,無窮的決心,以及虔誠又悲壯的孤注一擲。
吳雩扭着脖頸,一邊側臉機械地抵着枕頭,緊閉着眼睛。但他其實都感覺不到自己在做什麼,大腦里一片空白,唯一的觸感是步重華鼻尖摩挲着他光滑微涼的臉頰。
「我要回去睡了。」
步重華小聲問「你可以睡在我身邊嗎?」
體溫蒸騰着,將理智都焚化成灰,像是陷入了五光十色的夢境。吳雩細白的犬齒緊緊咬在一起,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滲出發着抖的聲音「我要睡了。」
步重華拉起被子,把吳雩額頭摁在自己頸窩中,世界變得黑沉甜美,輕如羽毛。
「睡吧。」
兩道噗通噗通的心跳,隨着牆上滴答作響的掛鍾漸漸融化成一體,吳雩在那溫暖的臂彎間閉上眼睛。
如果世界能靜止在這一刻就好了,他想。
如果吞噬村莊的烈焰熄滅,滿目瘡痍的大地還原,一切陰差陽錯在未發生前便渙然冰釋,不為人知的英靈於千山萬水之外魂歸故里——
或者假如,時間就靜止在這一刻,永不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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