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炡向來是個反應神速的人, 但有好幾秒沒弄清自己聽到了什麼,少頃才意識到,吳雩其實是沒有「家」這個玩意的,解千山不用說也沒有。詞字閣http://m.cizige.com
至於在「吳雩」和「解千山」這兩個人物身份出現之前
「好。」林炡毫不猶豫地吐出這個字, 頓了頓耐心道:「見完人以後,不論你想去哪裏, 我親自送你去可以嗎?」
「算了吧。」
「怎麼?」
「不見了吧。」吳雩終於從椅子上坐起身, 隨着這個動作林炡也坐起來, 兩人剛才直直面對着面的距離一下又拉遠了,只聽他疲憊地道:「我早就已經不想那些事了。」
林炡一愣:「可是」
吳雩已經站起身,垂着眼睛沖他點了點頭:「謝謝。」緊接着轉身就向外走去。
「等等!」林炡拔腿而上, 壓低聲音正色道:「你可能不知道下半年廳里會空出幾個位置, 有兩個還相當不錯,為什麼能爭取的不去爭取?我不說榮譽前途那些虛的, 就說經濟收入和人身安全,難道不比現在白天黑夜拼死拼活的強,你覺得呢?」
吳雩自嘲道:「沒事,我打拳收入也挺高的。」
「你以為你還是二十歲嗎?萬一哪天被人打死怎麼辦?你覺得步支隊發現這事以後會不會把整個地下拳市一股腦掃了?!」
吳雩不答。
「吳雩!」林炡幾乎要低吼起來了:「你這輩子都這樣了, 永遠不想恢復真正的名字和身份了是不是?!」
兩人腳步戛然而止。
休息室外走廊一拐,突然迎面呼啦啦來了一群人, 甫一撞見, 都同時停下了動作。
「」林炡最快反應過來, 立定沉聲道:「馮廳。」
對面一幫人簇擁着倆老頭,左邊的那個赫然是雲滇省當初的馮局, 現在的馮廳。吳雩下意識就想退後走開,但腳步一挪又硬生生按捺住了,只見馮廳三步並作兩步上前,直接拉住了他的手,一邊扶老花鏡一邊轉身笑道:「我要向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吳雩,我們的解警官——」
另一名老者穿中山裝,不太看得出年紀,雖然也戴着玳瑁老花鏡,但層層耷拉的眼皮一抬,瞳孔深處還帶着公安人員特有的老辣和銳利,上下打量了吳雩一圈,伸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含笑道:
「解警官。」
視線從四面八方射來,聚焦在吳雩身上,鼓勵的、欣賞的、驚奇的、感嘆的也有一絲絲羨嫉的,仿佛無數面明光澄澈的照妖鏡。
解警官,吳雩腦子裏仿佛有巨鍾在一遍遍迴響。
馮廳向老者低聲解釋着什麼,後者呵呵笑起來,似乎還挺滿意,但少頃感慨萬千地長長嘆了口氣。
解警官。
吳雩一隻手被馮廳緊緊握着。他知道自己應該表現出什麼樣,但實際上那手的觸感卻強烈到淹沒了所有感知,神經末梢齊刷刷繃緊到極致,掌心正一絲絲泌出冰冷的潮濕。
他控制不了。
他在出汗。
老者回過頭,低聲對隨從吩咐:「我們在工作中,確實需要保護立下過功勳的同志,哪怕偶爾『出格』一點,儘量要為他們解決後顧之憂」
「不用了。」
那些照妖鏡又齊刷刷射來,吳雩眼角餘光能看到那些人神色的變化,但他感覺到自己臉上應該是笑了一下。
「我就這樣挺好。」
「解警官?」老者頓了頓。
馮廳急了,輕聲呵斥:「解警官!」
「」吳雩又倉促地笑了笑,抬起另一隻手,卻在半空中頓了片刻,才舉在眉角敬了個禮:「為人民服務。」
他從馮廳掌中抽出手,轉身走下樓,腳步越來越快。
天穹盡頭的風拂過高樓與街道,淹沒了黃昏下操時少年人的笑聲,吞噬了隔着一條街外校門裏的喧譁和下課鈴。他在風中加快腳步,鬢髮與衣角在身後揚起,聽見那個年輕的聲音帶着憧憬:「我要是能念書,一定繼續往下念」「當刑警的夢想不都是穿上白襯衣嗎?」「那肯定得立功才能往上爬吧!」轉眼被兩人的大笑和打鬧所蓋過,和着晚風一股腦盤旋着衝上天際,消失在監獄重重疊疊灰色的高牆裏。
吳雩跑了起來。
他就像要追趕什麼似的,穿過車水馬龍的商區,川流不息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海。他穿過雨季鉛灰的雲層和迷離的水汽,如同被一團陰冷濕氣裹住雙翼的飛鳥向下俯衝,沖向秩序繁忙的大地,四面八方皆無歸途。
嗶——
嗶嗶!
汽車喇叭接二連三響起,紅綠燈變幻,人潮湧過大街。
他慢慢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呼出滾燙的氣,顫抖着手從衣袋裏摸出那把鑰匙,緊緊攥在掌心,許久終於把頭埋在膝蓋間,發出一聲嘶啞、恐懼、純粹發泄式的,沒人能聽見的抽泣。
——驚雷響徹天幕。
津海。
「!」
步重華驟然驚醒,只見車前窗外雲層低垂,暴雨來臨前的狂風卷着樹葉,譁然擦刮過車窗玻璃,口袋裏手機在嗡嗡作響。
「餵?」
「——妥了!」手機那邊傳來他檢察院老同學的聲音,背景有點嘈雜,大概是在邊走邊打電話:「已經批下來五零二兩起命案分別立案偵查,周一手續下到你們局裏,但那個兇手高寶康是自殺還是他殺目前沒法定論,看你們能不能拿出後續證據別說,你小子還真行,區區一瓶透明指甲油就能反轉整個命案,那法醫鑑定看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哎你現在哪兒,還等在咱們院門口嗎?」
步重華扭頭望了一眼,馬路上行人匆匆,對面是津海市檢察院的大門。
「唔。」
「在啊?那你別走了,晚上咱們聚聚,上次那家店叫一整隻烤全羊配兩件啤酒」
「不吃了,回家。」
「叫上老楊老錢他們幾個——啊?你回哪兒?」
「回家,」步重華擰了把鑰匙,轟地發動汽車,玻璃窗外的側視鏡中映出他嘴角一絲上翹的弧度:「家裏有人等飯。」
「步重華——?!打太陽西邊兒出來了是不是?你他媽騙鬼呢?!」
步重華掛斷電話,把手機輕輕扔向副駕座,牧馬人在暴雨將至的大街上調了個頭,駛向市中心。
轟隆——
閃電過後,悶雷翻滾,少頃嘩嘩雨聲漸起,在地上打出大大小小千萬道水坑。
陰灰天幕之下,小區各家各戶都已經亮起了燈。電梯門叮一聲打開,一梯一戶的樓道內光明堂皇,步重華拎着兩個外賣紙袋一陣風似的出來,站在家門前定了定。
他深呼了口氣,望着防盜門模糊的倒影,突然心裏掠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好像感覺自己的頭髮被雨打得有點亂。
他下意識抬手捋了把,緊接着動作又一頓,連自己都好笑起來,咳了聲清清嗓子推開門:
「我回來了!」
半圓形的客廳里沒開燈,顯得有些空曠,暴雨在落地窗上打出千萬道痕跡。步重華探頭向樓梯上看了看,把外賣放在開放式廚房吧枱上,提高聲音:「吃飯了!吳雩!」
沒人回答。
「」步重華站在空蕩蕩的家中央,有剎那間似乎沒反應過來。
「吳雩?」他低聲說。
他上樓推開客臥的門,房間還殘留着昨天早上離開時有點凌亂的模樣,浴室門半開着,吳雩用過的毛巾隨便掛在門把手上。客臥邊上的健身房裏沒有人,樓下的主臥次臥也沒有,封閉式陽台外是城市風雨交加的天空,雨幕後隱約變幻着市中心高樓廣廈的流光溢彩。
步重華心臟凌亂跳起來,腳步變得很輕,仿佛不願驚動一個令人沉溺而又脆弱易碎的夢境。
他推開書房門,與書房相連接的另一道門裏是練琴房,門縫裏正透出壁燈光。
「」他的腳步不知不覺止住了,就那麼久久地望着那一隙微光,半晌自言自語般小聲說:「吃飯了,吳雩,你出來吧。」
沒有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伸手輕輕推開練琴房門,修長有力的手指隨即從半空無聲滑落。
暴雨澆灌城市,千萬道水線發出的嘩嘩聲震耳欲聾,透過落地玻璃窗,變成潮汐般遙遠朦朧的聲響。
不知道站了多久,步重華終於慢慢轉過身,眉眼神情像是被凍結住那樣平靜,動作也非常平穩,走到外間把外賣拿出來熱了熱,裝在平時吃飯的碗碟里,就像曾經一個人演繹過的千萬遍那樣,坐在吧枱邊的同一個高腳凳上,開始吃。
湯勺碰撞餐具,發出輕微叮噹聲,但淹沒在滿世界大雨聲中很難聽清。
「哎,我一直好奇,在津海買這麼大房子要多少錢啊?」對面那個人在燈光下一邊熱氣騰騰地撥飯一邊問。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仿佛從另一個時空響起:「看地段吧,你要買房子嗎?」
「就好奇你的還貸情況,畢竟你不像那種收錢給人辦取保候審的人嘛。」
「怎麼不像了,你不知道我們領導都是權力尋租貪污腐敗的麼?」@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哈哈——」
「我最大的夢想,」那個人夾着一個香菇竹筍包子邊吃邊說,烏黑的眼睫在眼尾掃出弧線,那張臉上漫不經心的神態像是有某種無法解釋的吸引力,讓人難以移開目光:「就是每天下班後長在沙發上,做一個沉默安詳、慢慢變圓的大叔。」
「說好你的夢想是慢慢變圓呢?」
樓梯上傳來蹬蹬蹬腳步,那身影風一般刮上樓:「夢想是夢想,現實是現實!」
步重華笑起來,儘管那笑意連他自己都沒發現。吊燈將他孤獨的側影投在大理石枱面上,窗外天色已經暗成了潮濕陰冷的深黑;過了不知多久,他拿着碗筷的手輕輕一松,在叮噹碰撞聲中用力搓了把臉,把眉眼深深埋在掌心裏。
再也無法按捺的悲哀、渴望和思慕,終於衝破堤口,就像鋪天蓋地的洪水淹沒了所有感官。
「人是我弄死的!一人做事一人當,跟步重華無關!」
「他們沒為難你吧?」
「步重華人呢?!」禁閉室里那個人一腳踹碎電視屏幕,就像傷痕累累的困獸無路可走:「步重華在哪裏!——」
步重華伸出手,按住桌面上的手機,幾乎是刻意阻擋大腦思考,也不給自己任何猶豫遲疑的時間,閉着眼睛將界面解鎖,大拇指用力摁下了未接記錄中吳雩那兩個字。撥出音響起,他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心臟仿佛停跳,世界於身側唰然遠去,只剩下眼前一方手機屏——
「您好,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啪!
步重華把手機拍在桌面上,一手插進前額頭髮,隨即搓了把發紅的眼睛。他襯衣下肩頸肌肉繃緊,捏着手機的五指用力到青筋突起,咽喉肌肉乾澀痙攣。
他怎麼能就這樣走了?
他怎麼能不接我電話?
「喂,廖剛,」步重華撥通了另一個電話,開口嗓音沙啞難辨:「吳雩今天還在不在辦公室,不在的話把他家登記在冊的地址發給我什麼?」
「許局那邊備了個外勤案說是把他派到外地去了,所以今天一整天都沒來上班。」廖剛開着車,在此起彼伏的晚高峰鳴笛聲中扯着嗓子大聲道:「我本來想跟您打聲招呼的,但您今天也一天沒來,所以餵?餵步隊?」
——外地?
仿佛一潑冷水兜頭澆下,步重華焚燒的火氣被沸然一壓,白煙滋滋上升,透出一絲冰涼清醒的驚疑。
哪個外地?做什麼去了?
吳雩這樣微妙敏感的身份,許局怎麼可能一人做主把他單獨派到外地,且不說許局夠不夠權限,就說他這個頂頭上司直接領導為什麼連半點風聲都不聞?
除非——
步重華的大腦仿佛被分裂成兩部分,一部分壓抑已久的情緒噴發出來,像岩漿覆蓋地表滾滾焚燒;另一部分卻清晰堅硬得像是萬年玄冰,足夠支撐他在瞬息間想通前因後果,甚至連表面冷靜的神色都沒有絲毫變化,反手又一個電話打給宋平,幾乎是立刻就接通了:
「喂,重華?」
「林炡把吳雩弄回雲滇,這事為什麼沒提前跟我打招呼?」
即便宋平早有準備,但還是被這一針見血的提問方式更了下,數秒後才嘆了口氣:「不瞞你說吧,重華,這事雖然我也不是很贊成,但我也沒有反對的理由。」
「」
「吳雩這個人,是十三年前張博明不好說從哪裏帶去雲滇,十三年後從雲滇安排過來津海的。如果張博明沒死,吳雩還有可能在任務結束之後跟着他返回原籍;但現在張博明死了,吳雩的原籍已經銷戶,只能把歸屬算給雲滇,只是為了避禍和一些其他原因,才暫時安排來津海。」
仿佛一根針穿刺耳膜,步重華瞳孔微微緊縮。
「所以如果一旦發生什麼事,或者有任何緊急需要,吳雩的所有權是不能歸給津海的。」宋平從大轉椅里起身,站定在辦公室窗前,眯眼望着窗外:「現在你明白了嗎?」
其實所有人都應該已經看明白了這一點,為什麼吳雩被關禁閉室的時候林炡要連夜從雲滇省廳趕來南城分局,為什麼當吳雩要辭職的時候是馮廳隔着大半個中國一個電話打給宋平。而宋平即便再想捋袖子親自把吳雩揍一頓,接到跟自己同級別的馮廳的電話,也只能擺擺手輕易罷休。
——但每當步重華想起那天深夜禁閉室外的情景時,首先浮現在腦海里的,卻是吳雩似乎想回頭再看他一眼,卻不知道被何種力量生生阻止,驀然頓住的那一段脖頸。
「我明白。」手機兩端靜默許久,終於傳來步重華低沉的聲音,說:「但吳雩的所有權也不屬於雲滇。」
「他只屬於他自己。」
宋平略一怔忪,電話被掛斷了。
「」他慢慢放下手機,透過因為濕漉|漉而有些扭曲的玻璃窗,望向窗外陰雲暴雨密集的天空,半晌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根。
留在他小腿上的彈片和胳膊上腰上打的那十幾枚鋼釘,直到三十多年後的陰雨天還是會隱隱作疼,但當初沒有人會預料到這一點,包括年輕氣盛的他自己。
年輕人吶——!
宋平滋味複雜,又有一點無奈地笑嘆了口氣,搖搖頭,轉身走回了大辦公桌後。
步重華抓起雨傘、錢夾、車鑰匙,匆匆拎起外套,大步流星出了門,直接從電梯下車庫,在發動吉普車的同時打開手機短訊箱。
這年頭連宋局都學會用微信了,那個姓吳的孫子還在用短訊,導致步重華的短訊箱裏除了整整齊齊滿屏驗證碼,只有吳雩兩個字掛在中間,一枝獨秀。
——【我今晚去雲滇。】
六個字顯示發送成功,步重華熄了手機屏,發動汽車,吉普一個漂亮的三角掉頭開出車庫,瞬間暴雨傾盆而下,將四面車窗打成白茫茫一片。
下一刻,車輪與地面摩擦發出尖銳聲響,吉普車猝然停下。
雨刷在車前窗劃出一道道扇形水痕,車燈穿透雨幕,照亮了大樓門前屋檐下的方寸之地。吳雩拎着兩個外賣膠袋,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虛脫的原因,正裹緊了濕透的黑色夾克,頭髮濕漉漉地往下滴水,向身後亮起的車燈回過頭,愣住了。
煙雨籠罩着津海市,華燈沿海港大橋排成長龍,更遠處海面上漂浮着微渺的燈塔,潮汐聲聲向遠方奔流而去。
「你吃飯了嗎?」
「沒,在等你。」
「那要是我沒回來呢?」
步重華一眨不眨看着吳雩,眼底似乎隱藏着複雜難辨的情緒,許久拍了拍副駕:「上車,回家。」
天幕紛紛揚揚,從高處向下俯覽,吉普車副駕門開了又關,倒退回了大樓車庫。
少頃,頂樓那層複式公寓的燈也開了,從落地窗簾縫隙中透出碗筷叮噹、拖鞋腳步和晃動的人影,與千家萬戶窗口透出的朦朧光暈一起,匯聚成人間燈海,穿過灰濛濛的大雨幔帳,於天穹輝映出模糊的暖黃。@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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