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弘曆說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和珅一愣,繼而低下了頭,低聲開口。
「皇上聖明,奴才什麼都瞞不過您。」
弘曆沉默了一會兒。
少頃,一聲嘆息。
「和珅,朕可以對你說實話,朕不是沒有想過離開京師避敵鋒芒,朕想過,一直都有想過,但是,朕不能。」
和珅抬起頭,想要說些什麼,弘曆抬起手,示意他不要說話。
「你且聽朕說完。」
弘曆緩緩道:「且不說其他的,前明英宗時,京師遭到瓦剌威脅,搖搖欲墜,人心不穩,當時明廷也是一派南下避敵鋒芒之說,但是于謙力排眾議,堅持守城,把南遷與宋室南遷做了對比。
他認為一旦南下,就再也回不來了,於是死守京師,置之死地而後生,最終克敵制勝,力挽狂瀾,我大清代明而立,一統山河,歷代先帝與朕的功績不說遠超前明,至少也是與之相當。
前明能做到的事情,我大清做不到嗎?前明能看到的弊端,我大清文武就看不到嗎?和珅,你就看不到嗎?且不論是北遷還是南遷,都有先例,只要離開京城,就再也回不來了。
宋室南遷,亡於杭州,元室北遷,亡於大漠,明室立於江南,為我大清所傾覆,一旦離開京師首善之地,天下風起雲湧,朝廷威望不再,不臣蜂起,難以彈壓,屆時,便一發不可收拾。」
和珅沒有想那麼多,他只是單純從經濟角度來看問題,認為失去了京杭大運河與更加便捷的糧食通道的前提下,京師已經不適合長期堅守了。
但是從弘曆的政治角度和天下局勢角度來看,和珅覺得也有道理。
過去歷朝歷代但凡被迫離開國都的,最後的結局幾乎都是滅亡,再也回不去原先的國都了。
那口氣散了,或者說王朝龍脈斷了。
只是……
和珅跪在地上,滿臉的愁苦。
「皇上,奴才也不願意您離開京師忍受風寒和奔波勞碌,但是奴才不得不說,如果繼續打下去,一邊是大軍雲集,一邊是產糧之地淪陷、運輸道路堵塞,咱們堅持不了太久的。」
「還能堅持多久?」
弘曆盯着和珅:「你一定能給朕一個具體的數字,對不對?」
和珅沉默了一會兒,微微嘆了口氣。
「眼下,聚集在京師的大軍已有十萬,這還不算沒有抵達的第二批蒙古馬隊三萬人和關外八旗一萬五千人,他們要是都來了,光是大軍就有十五萬之多。
除此之外,還有五萬戰馬,這些戰馬沒有牧草,只能吃糧食,一匹戰馬吃掉的糧食比五個士兵還要多,五萬戰馬所消耗的糧食堪比二十五萬大軍!
這就等於京師一地,我大清需要供養四十萬大軍,就這,也是沒有包含地方百姓所需要的糧食,他們也要吃飯,所有人都要吃飯,不吃飯不行的。
以目前京師周邊之地的倉儲,全部拿出來供應給大軍和馬隊,勉強能支撐三個月,再多的話,就要陷入饑荒了,且這三個月內,糧價很難保證,極有可能出現饑荒。」
弘曆轉過頭,閉上眼睛思考了一會兒。
少頃,他睜開了眼睛。
「和珅,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我大清存亡,在此一舉,朕要對得起把江山交到朕手上的祖宗,朕不能對不起祖宗的信賴。」
「您的意思是?」
「打戰,需要的是男丁,青壯女丁身體強壯的,也能留下做做雜事,至於老弱病殘,則純粹是負擔。」
弘曆眼中閃着寒芒,緩緩道:「傳令下去,即日起開始,將京師範圍內非旗人和官員軍兵家眷的婦孺老弱病殘全部驅逐離開京師之地,只留下青壯男丁和身體康健的青壯女丁為大軍所用。
所有的糧食必須要給有用的人吃,沒用的人只會浪費糧食,壞我大清江山,所以這些老弱病殘必須全部驅逐走,不准一人留在京師,不准他們浪費一粒米糧!」
和珅大驚。
「皇上,這……這牽扯是否有些太……太大了?」
「行軍打仗到了關鍵時刻,堅壁清野就是必須的。」
弘曆嚴肅道:「自古以來慈不掌兵,此時此刻,容不得朕有半分憐憫之心,朕無論如何都要保住江山!否則朕就算是死了,也無顏去見歷代先帝!」
和珅倒吸一口涼氣,深深為弘曆的所思所想感到震驚。
但是弘曆顯然已經不想思考這些道德問題了。
「將這些人全都驅逐離開,剩下的糧食足夠京師使用多久?能有六個月嗎?」
和珅愣了一會兒。
「若全部驅逐此類老弱婦孺,再定時定量供應糧食,剩下的糧食,的確可以支撐六個月乃至更久……」
「六個月……」
弘曆眯着眼睛,忽然眼中閃過一縷寒芒:「那要是把這些老弱病殘全都驅逐到天津交給賊兵,賊兵會如何對待他們?」
「這……」
和珅更加震驚了,他覺得弘曆的想法實在是有點太過於激進了,以至於他都說不出話來。
弘曆看着和珅不知道怎麼說的模樣,覺得不滿,便找來了王傑和董誥,想要和這兩個軍機大臣也商量一下這個事情。
另外,考慮到眼下重要人才損失頗多,雖然有所遲疑,但他還是重新把被他冷落已久的劉墉喊到了養心殿。
劉墉原本因為劉統勛的緣故而被弘曆看好,予以重用,但是進入乾隆四十五年之後,劉墉不斷犯錯,沒有了早年的犀利精明,所以逐漸被弘曆嫌棄。
但是究其根本,劉墉還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官員,此番涉及到重大軍國事務,失去了大臣的情況下,弘曆想要聽一聽劉墉的意見。
因為泄密事件而被弘曆嫌棄、責怪的劉墉在家裏等到了弘曆的召見,激動的什麼也不說,飯都沒吃飯,換上衣服就進入了皇宮,來到了養心殿。
他抵達養心殿的時候,和珅等三名軍機大臣已經到位了,劉墉見到三人都在,便猜想眼下一定有很重大的問題要討論。
果不其然,四人到齊之後,弘曆對他們說了自己接下來想要做的事情。
為了更好的留存糧食以長久堅守京師、絕不退卻,他需要將京師附近不能為戰爭提供幫助的老弱病殘驅趕離開京師,避免他們耗費珍貴的糧食。
糧食要留給有用的人吃。
所以要把京師周邊數個府、縣地區範圍內非旗人、官吏、軍兵家眷的老弱病殘全部趕走。
而在具體趕到什麼地方去的事情上,弘曆的意思是想要把他們趕到天津,或者讓大軍用來攻城所用,反正怎麼用都比留在京師這邊浪費糧食要好。
只留旗人和既得利益集團,這樣還能確保留下來的人不會被蘭芳策反,不會到時候鬧出一些臨陣倒戈的事情。
在生死存亡的危機面前,只有自己人是可以信任的。
「和珅對此事不甚贊同,那麼這件事情你們怎麼看?」
弘曆看着新來的三人,尤其是王傑和劉墉。
董誥他知道,頗為迂腐的儒臣,只是足夠聽話才被他任用,真要說機變處置事務,還是王傑更加機靈一些,而劉墉作為老臣,處事經驗豐富,他們應該能給一個比較妥善的答案。
不出弘曆所料,董誥聽到弘曆這樣說,大驚失色,立刻叩頭恭請弘曆不要這樣做。
「陛下聖明天子,四海仰望,御極天下五十二年,愛民如子,民間視陛下如君父,君父如何能對臣民做如此之事?乃至於使人骨肉分離,如此一來,豈非有損陛下之聖明?」
董誥還是老一套的大道理。
放在以往,弘曆或許會顧及自己的名聲,顧忌一下自己的身後名,但是眼下不一樣了。
蘭芳軍隊近在咫尺,如果不這樣做,他的江山都沒了,還要什麼名聲?
於是他不耐煩的一揮手。
「事急從權,通統求變,不能拘泥於死的道理,而把活人限制住,當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節省糧食,以求堅守京師,京師不保,天下萬民置朕於何地?
既然臣民視朕如君父,就當孝順君父,遵奉君父,照顧君父,世上哪裏有兒子安居家中而老父被迫外出的事情?這樣一來,豈非大大的不孝?」
董誥頓時啞口無言。
確實,天底下沒有老父被迫外出而子孫安居家中的道理,這要是發生了,天下人的口水都能把那些不肖子孫淹死。
但他還是覺得這件事情太大,需要謹慎思考。
可弘曆已經不想與他多做糾纏了。
「如果你還是要說這樣的話,大可不必,朕現在並不想問伱這些大道理,朕要的是辦事的方法,如果你說不出來,就不要再說了,否則,朕會很生氣。」
董誥張張嘴巴,看着弘曆雖然略有些渾濁卻閃着寒光的眼眸,渾身一抖,磕了一個頭。
「臣……遵旨……」
董誥閉嘴了。
王傑看了看劉墉,發現劉墉也在看自己,兩人對視只有一瞬,但是那一瞬間的內容實在是太豐富了。
劉墉肯定不打算接着說什麼,他需要聽聽三名軍機大臣的意見。
董誥現在被駁斥了,和珅持不贊同的意見,那麼接下來就要看王傑的想法了。
王傑咽了口唾沫。
「皇上,臣以為,此事事關重大,涉及到數十萬戶人家、百萬人口,稍有不慎,很有可能造成民變,臣知道眼下京師艱難,也知道事急從權的道理。
但是將百萬口眾驅逐離開他們的家,且不說會造成何等影響,單說辦理此事,也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需要很多時間,更需要不少金錢,臣以為,在當下,這確實不合適。」
弘曆更加不滿了。
「不合適,難道就沒有合適的辦法嗎?國朝危急之時,需要你們這些軍機大臣給出方法,但是你們卻沒有方法,如此無能,朕要你們何用?」
和珅等三人都知道弘曆的想法很難改變,但是當下使用這種辦法應對危局本身就是特別危險的事情,一個不好,就容易鬧出大規模民變。
到時候蘭芳軍隊還沒打來呢,京師就完蛋了。
那可如何是好?
於是,一直沒說話的劉墉成為了幾個人的焦點。
「劉墉,你一直不說話,是想到了什麼事嗎?」
弘曆也不想兜圈子了,直接點了劉墉的名,緩緩道:「朕認為你是老臣,一定對國家大事有所看法,大清危難之際,你就沒有想說的嗎?」
劉墉聞言,咽了口唾沫。
他還以為弘曆是思念他了所以把他喊來見個面,誰曾想弘曆只是因為沒辦法了,所以才把他喊來,似乎有着想要讓他幫忙解決一些事情的想法。
還是那麼難搞、稍有不慎就要遺臭萬年的事情。
蘭芳的事情他也聽說了,對這個突然竄出來的南洋小國對大清帝國做的事情,他也覺得很驚奇,甚至有點驚恐。
他也有點想不明白那麼剽悍、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大清軍隊怎麼就在這個小國面前輸得一敗塗地。
不僅江南大亂,福長安死了,連阿桂這樣碩果僅存的名將都死了,這仗打得稀里糊塗,敗的特別慘,搞得昨天還繁華盛世一般的大清帝國到今天就一副亡國之像。
真的,怎麼看怎麼離譜。
劉墉不懂軍事,沒帶兵打過仗,不知道怎麼從軍事角度處理這件事情。
但是從為政角度來處理這個事情,顯然是要發展農業生產積蓄糧食以供後勤之用,這是他們這些文官所能做到的最大的貢獻。
可眼下……
把京師附近的老弱病殘全部驅趕到天津?
弘曆是不是真的老糊塗了,怎麼能想出這樣的辦法?
但是劉墉又不敢責備弘曆,只能用儘量委婉的語氣與他商議此事。
「臣以為,皇上思慮深遠,臣不及皇上多矣,然臣以為,如果驅逐京師老弱病殘至天津,恐其中與京城官吏、軍兵有關聯者甚多,為蘭芳妖國所用,以致我官吏軍兵束手束腳,恐怕反而會拖累他們。」
弘曆搖了搖頭。
「所以朕才說要把旗人、官吏和軍兵的家眷留下來,無關人等全部驅逐走,這說的還不夠明確嗎?」
「僅僅只是家眷,但是還有其餘親屬,還有族人,還有朋友。」
劉墉緩緩道:「京師首善之地,天子腳下,居民甚多,百餘年來,人人安居樂業於此,旗人、官吏、軍兵除卻各家親眷之外,也有大量族人、朋友散居其中,家家戶戶互相聯姻通婚,打斷骨頭連着筋,哪裏能把親屬關係理清楚?
而且涉及的人越多,出現錯漏的可能性就越大,到時候該走的沒走,不該走的全走了,況且就算驅逐,也不能往天津驅逐,否則就是授人以柄,以至於影響戰局,皇上聖明,一定已經知道此事了。」
: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11s 3.79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