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常浩南來說,這個數字確實很保守。
根據遙感和蒙省方面的統計結果對比,僅東部五盟市,有潛力進行改造的沙地和半沙地面積應該在6000-8000萬畝上下——
因為巨大數量的退化土地面積在統計列表中不是個長臉的事情,所以地方政府並沒有在這種數據上搞虛報的動機。
結果基本是可信的。
並且,常浩南前世雖然沒接觸過什麼農學類項目,但也知道蒙省實際上確實被開發成了排行前列的農業產區。
得益於相對平坦的地勢,還是那種不需要精耕細作的產區。
而之所以一開口就先折個半,主要是考慮到領導們的心理承受能力。
否則你上來就說要搞將近一億畝新耕地,實在是有點過於誇張了。
不過麼
只能說常浩南的考慮確實帶着點人性化。
但不多。
4000萬畝,是什麼概念呢?
1996年時的統計,全華夏的耕地總面積也只有19億畝出頭。
2003年這會還沒提出耕地紅線的說法,考慮到這些年來的大量佔用,實際樂觀估計也就有個18億畝左右。
相當於憑空變出來了2.2%的現有耕地面積。
如果擱在一般領域內,增加區區2%的產能確實不值一提。
但這可是農業。
物理意義上的命脈產業。
如果必須農產品缺乏2%,那麼在不考慮政策調配的前提下,市場價格絕對不只是上漲2%。
而是會上漲到有2%的人被餓死為止。
因此,在聽到這個數字之後,他還是聽到周圍傳來了幾道若有若無的吸氣聲。
剛才一直坐在邊緣位置悶聲發大財的李忠毅,此時更是突然抬起頭,同時來了個戰術後仰。
看向常浩南的眼神中,分明能讀出一句話:
「小祖宗誒,你又要搞什麼狠活?」
見到氣氛有些冷場,常浩南也終於意識到,或許改造4000萬畝耕地對於眼下的華夏來說,也還是有點超出了想像力。
但他也很冤啊。
明明是剛才領導自己非要問「不考慮投入的資金和其他成本」的。
那就應該預料到,會得到一個非常誇張的數字才對
實際上,這倒是常浩南自己有些先入為主了。
21世紀初這會,無論國際還是國內,鋪天蓋地的宣傳都是全球氣候變暖會導致土地退化農業減產等等云云,導致大家對於未來的情況普遍抱有悲觀預期。
領導也是人,也會受到這種輿論的影響。
但實際上,過了十幾年後大家發現,這東西也要分情況而論。
對於西歐和美國來說,上面的結論確實沒錯。
但對於中亞、東亞和北亞地區而言,反而因為降水量和等溫線北移,有利於農業生產。
所以,經歷過這些事情的常浩南和「原生」於這個時代的人,確實存在觀念上的巨大差異。
好在他之前也留了鈎子,所以這會還可以繼續找補:
「當然,這是完全不考慮其它外部限制的情況下如此大面積的土體改良工程,如果真能得到執行,除了肉眼可見的經濟和社會效益以外,甚至還會對整個東北亞地區的生態環境產生影響,絕不亞於南水北調這樣舉全國之力的世紀項目。」
「因此,哪怕只是一期工程,也需要進一步分階段執行,考慮到這還算是一項新技術,尤其長軸距、大面積條件下的效果還缺乏數據,所以首先,我們是準備利用3-5年時間,搞一個50-100萬畝面積的中等規模實驗,然後」
不過,還沒等常浩南說完三步走的全部規劃,另一位領導就半抬起手打斷了他:
「中間這些過程我們後面再具體去談如果你真的認為單一個蒙省東部就有千萬畝量級的土地改造潛力,那無論第一步的規模有多小,在做規劃的時候都要按照世紀工程的標準來進行。」
「所以,有這麼幾個問題,需要你謹慎考慮一下。」
雖然一開始確實被常浩南給出的答案驚到,但畢竟是見慣了世面的高層首長,還是很快恢復了理性。
「即便是你剛才所說,氣候條件相對良好的東部,也仍然屬於半乾旱地區,而蒙省農業所能依靠的地表水系,主要只有黃河的河套流域和西遼河,但這兩條水系同時還是呼包鄂赤四個城市工礦產業的命門,不可能全部用於農業生產。」
儘管整個會議室里都沒有地圖,但他還是一邊說一邊伸出手,在面前的空氣中虛指了幾個位置。
幾乎正對應剛剛提到的那些地方。
顯然是非常了解實際情況:
「如果農業生產長期依賴地下水,那麼無疑會造成超量開採,不是長久之計。」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決策層真的通過了4000萬畝,甚至是規模更大的的中長期規劃,那麼你準備如何解決用水矛盾?」
這個問題,可謂是一針見血。
也是整個計劃裏面,從表面上看漏洞最大的一環。
東部五盟市雖然在區劃層面上屬於東北的一部分,但在地理上,實際只有大興安嶺以東的部分土地才真正屬於松嫩平原的延伸。
理所當然地,早就已經成為了主要的農業產區。
常浩南之前所說的三片沙地,其實並不能真的吃到東北地區的環境紅利。
而21世紀初這會,又正是水土流失最嚴重的一個階段。
蒙省,乃至整個北方的水資源平衡,本就處在一個岌岌可危的水平線上。
黃河甚至有過連續幾年時間入海徑流量為0的離譜記錄。
在這種情況下,別說是4000萬畝,就算是400萬畝,都有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坐在旁邊,自從介紹完工作情況之後就一直沒有發言的莊秉昌就臉色微變。
他長期在東北和西北地區工作,非常清楚對方所說的情況全都確實存在。
實際上,這個4000萬畝的數字,常浩南此前也沒有和他透露過
不過,前者反而露出了一個略帶欣喜的表情——
問出這樣具體的問題,才說明對方已經心動。
要是別人一直討論一些飄在天上的話題,那反而是真的麻煩。
因此,他當即回答道:
「從治標的角度考慮,可以在這一地區興建一批水利設施。」
「正如您剛才所說,西遼河對於科爾沁沙地和渾善達克沙地東部的灌溉能夠起到支持作用,只是苦於流量不足,因此,可以考慮借鑑南水北調工程的成功經驗,從綽爾河引水至西遼河,向沿線城市和工業園區供水、結合灌溉兼顧發電等綜合利用。」
常浩南說到這裏,只聽到周圍傳來一陣笑聲。
「沒什麼。」
很快有人解釋道:
「感謝常院士對南水北調工程的美好祝願」
說笑歸說笑。
南水北調一期工程雖然才剛剛開始動工,但即便是在立項之前的考察階段,也不乏300-400公里的水利工程。
相比於前面那個驚天動地的大餅,這個「引綽濟遼」的提議反而顯得不太出格了。
「你剛剛說,這是治標的層面」
最開始提問的那位領導率先收住了有些鬆散的氣氛:
「那聽這個意思常院士你還有辦法治本?」
這一次,常浩南卻非常乾脆地搖了搖頭:
「以今天人類的技術水平,要想完全克服自然規律,還是有些過於困難了」
一些目光隨之透露出了幾分惋惜。
如果真能從根本上改善氣候,那絕對是長期國際競爭中的絕殺。
然而,常浩南的話,還沒說完:
「所以,能治本的不是我,而是環境本身。」
短短一句話的功夫,便讓很多人體驗了一遍心態上的大起大落。
「環境本身?」
一名來自國土資源系統的領導突然來了興趣:
「常院士你不會也支持那個把燕山山脈給挖開一個口子,讓渤海的暖濕氣流吹進內蒙的方案吧?」
常浩南:「」
莊秉昌:「」
其它領導:「」
常浩南自己甚至都不知道還有人提出過這麼這個想法。
聽上去和挖開喜馬拉雅山,讓印度洋氣流吹進疆省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趕緊搖了搖頭:
「用不着那麼麻煩」
「實際上,只要保持現有的趨勢繼續下去,那麼過上十幾年,隨着全球氣候變暖,我國中西部地區的水熱條件和環境承載力自然就會提高」
「!!!」
會議室里的幾十號人,幾乎齊齊把視線重新匯聚到了常浩南身上——
剛才的4000萬畝耕地,還只是在數量層面上比較誇張。
畢竟固土治沙技術,華夏從建國開始就從沒停下過研究。
只是過去從來沒想到過能有這麼好的效果而已。
然而正如前面所說。
這個結論放在2004年,可是從方向上就跟目前普遍定義的「常識」截然不同!
「能說說理由麼?」
很快有人問道:
「是計算,還是」
「地球氣候的演化過於複雜,而且幾乎沒有任何100%可靠的理論單靠計算肯定不行。」
常浩南回答道:
「我的判斷基於兩個理由,一是土壤地層學和歷史氣候學的規律分析,地球溫度提高對於我國這樣的大陸性國家而言並非一味的壞事」
「二是我國已經系統性執行了持續時間超過40年,也是人類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地表綠化工程,雖然單靠人力本身不足以逆轉自然,但卻已經具備了承接氣候條件改善的基礎,這是其它任何國家所不具備的優勢,也意味着我們不能照搬外國研究人員在生態環境領域的研究成果」
「常院士,你先等等」
剛剛提問的領導做了個深呼吸,沒有讓常浩南繼續說下去。
必須承認,後者剛才說的話,確實很好聽。
尤其是第二點,幾乎是瞄準了他這一代人的喜好。
但理智卻告訴他,越是這樣好聽的話,就越要注意判斷其準確性。
而且,常浩南並非地球物理專家。
相比於前面他在介紹固土治沙技術時所拿出的豐富實驗資料和計算過程,這幾句話的解釋未免有些過於單薄。
常浩南作為學者,可以根據自己的判斷給出符合邏輯和現有理論的推測。
但他作為決策者,卻得保證兼聽則明。
至少得找專業人士論證過才行。
「事關重大,關於這個結論的正確性,我們或許還得再確認一下。」
「所以我提議暫時休會,擇機再繼續討論這一問題」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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