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廷夜宴通宵達旦。
皇帝站在宮樓上,冷風撲面,讓昏沉的他也清醒了許多。
曾經他被頡利可汗大軍壓境,飲馬渭河,他被迫簽訂城下之盟,白馬為誓,那可是他剛剛登基之時,這是他一生最大的恥辱。
然而時過境遷,再回首,卻發現當年的恥辱一直在激勵着他前行。
如今東西突厥皆已臣服於大唐,可汗葉護們或主動內附,或被生擒活捉押來長安,他們在自己的宮宴上跳舞摔跤,高昌王子吐谷渾國王還有曾經的嶺南之王,都在他的宮廷上彈唱吟詩助興。
殿上有人趁興勸皇帝泰山封禪,李世民也是大為意動。
早在滅東突厥後,就不斷有大臣勸封禪泰山,但被魏徵等諫止了。
冷風一吹,
李世民恢復了清醒。
王者受命,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何?教告之義也。始受命之時,改制應天,天下太平,物成封禪,以告太平也。
從貞觀五年起,朝廷年年有大臣提議皇帝封泰山,但卻一直沒能決定。
每世之隆,則封禪達焉。
對於李世民來說,大唐海內昇平,路不拾遺,外戶不閉,長安城都金吾不禁了。
東至契丹室韋,西至吐谷渾、高昌各國,皆臣屬焉,而有輕中夏之志的強大東突厥汗國,早在十多年前,就被李靖武懷玉李靖蘇定方他們一舉覆滅,現在西突厥桀驁不馴的咄陸可汗、賀魯葉護等也都被擒送長安,
諸部臣服內附。
此時封禪,可以說時機已經成熟了,自己在功勞、仁德、治國成果、外夷賓服、農業豐收、祥瑞出現等各方面,都符合了封禪的標準了。
剛剛大臣們提議封禪,李世民是真心動了,也覺得自己有這資格了。
可侍中魏徵只說了一句話,就讓李世民走出了大殿,來到外面吹冷風。
他說前朝隋煬帝大業中,天下戶口八百九十萬戶,人口近五千萬。而如今貞觀十四年,朝廷戶籍人口多少?官方戶籍是三百八十五萬戶,雖然比起武德初天下二百萬戶,增加了近一倍,
另外還有許多羈縻府州的內附蕃胡等沒統計進來,
但,如今官方戶數,仍還不到隋大業中的一半。
而曾經擁有近九百萬戶,五千萬口的大隋朝,二世而亡了。
魏徵這一句話,猶如一盆當頭冷水,立馬讓本還有些飄飄然的李世民清醒了。
皇帝站在宮樓上吹冷風,
現在的大唐,軍力雖強,但國力仍尚未恢復,百姓也還沒休養生息完全恢復,說到底百姓日子也還不夠富足,朝廷儲備也不夠富足,
而大唐外部環境也並不是就安全了,
漠北還有薛延陀桀驁不馴,遼東也還有高句麗野心勃勃,就連雪域的吐蕃,雖然上次敗了,但仍不服氣。
貞觀朝雖朝氣勃勃,萬物競發,但論國力,確實還不如大業中期,也不如開皇朝。
魏徵倒不是故意要反對封禪,
武懷玉率軍擒西突厥咄陸可汗,又俘叛亂的賀魯葉護,滅高昌國,可以說讓大唐威加西域,
但此時又有消息傳到長安,十年前內附大唐,東遷安置於涼州的契部正叛投漠北薛延陀,還有消息說契何力帶頭反的。
又有消息說北庭小可汗阿史那步真突襲可汗彌射,他這次突然出兵,是還聯合了碎葉的阿悉結兩部,這兩部可是有兵十餘萬眾。
步真和阿悉結部的叛亂,無疑讓西域的局勢變的複雜起來,甚至有可能崩盤。
而還有消息,說漠北的薛延陀可汗夷男,派出了他的長子,小可汗突利失可汗曳莽率兵南下,塞北邊境也可能發生大戰。
這種時候,封禪泰山,明顯就不合時宜。
魏徵給了個建議,提出先商議封禪的有關細節,安排封禪使,負責具體的牽頭、組織工作,等到兩年後,也就是貞觀十六年春,再正式封禪泰山,
這樣時間充裕,各種準備也能做好,而且眼下也有餘力專注眼前的這些麻煩。
「魏徵的建議不錯,就貞觀十六年二月封禪泰山,」
李世民望着夜幕下的長安城,不少坊區仍燈火通明,很是熱鬧,
燈光最亮的是東城的平康坊,那裏夜晚最為熱鬧,最近平康坊又新到了許多西域的胡姬,吸引許多人前往。
「就讓太常卿韋挺為封禪使吧。」
皇帝左右站着的是左僕射房玄齡和中書令馬周,這兩位是皇帝的左膀右臂,他們是向來支持泰山封禪的,這不僅僅是滿足君主的榮耀,
封禪對於隨行大臣們來說,也是無上榮光,足以濃重載入史冊的,
能夠有資格封禪的皇帝,幾十年上百年才能一遇,所以對封禪,臣子們其實比皇帝還更上心熱衷,否則貞觀五年起,也不會年年有許多大臣上書請封禪了。
當年漢武帝首次封禪時,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本在隨行人員中,可後來因病沒去成,以至於發憤且卒,甚至在病床上握着司馬遷的手悲憤哀嘆,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
說完就死了。
房玄齡和馬周,都希望能夠陪着皇帝封禪泰山,這是大唐貞觀的榮光,是貞觀天子的榮光,也是他們這些貞觀宰相的榮光。
「御史大夫張亮奏報,說御史台接到不少檢舉武懷玉的信,說武懷玉破突厥北庭和高昌時,曾私自掠奪大量財物,而他手下的將士,上行下效,競相偷盜,私藏戰利品,武懷玉不能制止。
還有人彈劾,武懷玉找到了高昌王文泰的地下迷宮寶藏,將價值百萬貫的財寶私吞。
還有人彈劾武懷玉收受焉耆王和龜茲王的賄賂,
甚至是私藏了高昌王妃和焉耆公主。」
「眾多彈章,都要求治武懷玉的罪,治西征將領的罪。」
馬周直言,「陛下,欲谷設反叛,高昌王昏饋,陛下令武懷玉掛帥,統兵西竹。武懷玉率一萬六千騎先入西域,七千里長途行軍,深入敵腹,一舉擒俘欲谷設,又滅高昌國,
可如今程咬金等西征將士剛回朝不久,主帥武懷玉還仍為國鎮守西域,此時卻要調查甚至治罪他們,
只怕天下人懷疑陛下只知記錄其錯而遺忘其功勞也,」
馬周並沒有因為武懷玉是他妻弟就迴避此事,也沒有因程咬金是妻弟的丈人而不站出來。
他深深一躬,
「陛下,臣聞命將出師,主於克敵,苛能克敵,可貪可賞。若其敗績,雖廉可誅。
是以漢之李廣利、陳湯,晉之王浚,隋之韓擒虎,皆負罪遣,人主以其有功,咸受封賞也。」
「由此看來,將帥等武臣,廉正謹慎的屬少數,貪婪不檢點的居多。所以黃石公的軍勢中說,用將,使智,使勇,使貪,使愚,故智者樂立其功,勇者好行其志,貪者急趨其利,愚者不計其死。
希望陛下能夠記住他們微小的功勞,忘記其大的過錯,使他們能夠依然供陛下驅使,為國殺敵戍邊。」
面對皇帝拿出來的一眾御史彈劾武懷玉等西征將士們一事,
馬周並沒有去為武懷玉他們辯解什麼沒有搶掠錢財,私分戰利品,霸佔高昌王妃,私吞高昌地下迷宮寶藏等一系列的罪名,
而是換了一個角度,
馬周就按武懷玉有罪論來說,武懷玉他們西征立下大功,就算真有那些事情,那麼皇帝也不該追究。
因為他們立下了足夠大的軍功。
李世民吹着風,沒馬上開口。
這時房玄齡也站出來,他則是又換了一個角度,說的卻是武懷玉人品向來好,統兵多年,立功無數,從沒有聽說過他有帶兵搶掠,私吞財物,甚至是霸佔婦女等行為,
而有人檢舉武懷玉私分戰利品等事,房玄齡說他是知曉一些內情的,因為武懷玉分的光明正大,他是西征行營大總管,確實以行營名義把繳獲的不少財物等分賞將士們了,但詳細的分賞都登記在冊,並把冊子抄錄了一份送到兵部和政事堂。
行營繳獲了多少財物,怎麼分賞的,一項項都記錄清清楚楚,然後上報朝廷。
「陛下,武懷玉此次西征,立下大功,將士們七千里奔襲,也是非常辛苦賣命,戰後,武懷玉維持了很好的軍紀,維護了我大唐的威信,
功成後,給將士們分賞些錢帛,也並非過錯。」
「臣聞,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從前秦穆公給盜馬的野人喝酒,楚莊王赦免因調戲宮姬被扯斷帽纓的大臣,最後都得到加倍的回報,難道陛下高於堯、舜,卻趕不上秦穆公和楚莊王二人嗎?
陛下若要召武相回朝,讓一位三公、宰相,剛西征立下大功的大功臣,當堂對質男女私情,
就算情況屬實,則到的也很輕微,不屬實則失去的更嚴重。」
馬周也再次進言,
「臣聽聞焉耆王將一對美貌雙生公主送給武相,還有許多黃金和瑟瑟、銀錢,但價值上萬貫的錢財,武相卻分文未動,全都讓張監帶回長安,獻給天子,
包括那對美麗的焉耆公主。
臣想問,武相連那對年輕美貌的焉耆公主都沒接納,又豈會霸佔什麼高昌王妃?」
「他萬貫禮物都不肯收,又豈會費盡搶掠財物,私吞寶藏?」
「你們說的對,」李世民對兩位心腹大聲讚揚。
次日,皇帝便將那些彈章都留中不發了。
魏徵聽聞此事,
早朝時向皇帝直言進諫,
「陛下,在朝群臣,當樞機之寄者,雖委以重任,但對他們的信任卻還不夠,所以人或自疑,心懷苛且。
陛下寬於大事,急於小罪,臨時責怒,未免愛憎。
若任以大官,求其細過,刀筆之吏,順旨成風,舞文弄法,曲成其罪也。
如此以往,只會導致君臣只求免於災禍,必然矯飾虛偽成為風氣也。」
魏徵雖然一句武懷玉都沒提,一句西征將士都沒說,
但殿上大臣們卻都知道魏徵話里說的都是最近許多人彈劾武懷玉和西征將士的事。
武懷玉他們帶兵西征,打下了如此漂亮的一仗,為大唐開拓幾千里西域疆域,還新置兩個正州。
這樣大的功績,現在這麼多人卻開始在深究他們的罪行,甚至有人沒有證據也亂彈劾,豈有此理?
皇帝連連點頭,稱讚他說的很有道理。
次日,
皇帝旨意傳到政事堂,長孫無忌晉太尉,武懷玉晉司徒,
尚書左僕射晉司空。
三公拜滿。
然後黃門侍郎劉洎加參預政事銜拜相,中書侍郎岑文本專典機密,也入政事堂。
免去武懷玉兵部尚書之職,召并州大都督府長史李績入朝任兵部尚書。
楊師道再任吏部尚書。
御史大夫張亮,加參預政事銜入政事堂。
武懷玉仍保留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銜。
這樣一來,
三公是太尉長孫無忌、司徒武懷玉、司空房玄齡。
政事堂宰相,則是左僕射房玄齡,右僕射高士廉,中書令馬周、侍中魏徵,
以及黃門侍郎參預政事劉洎,中書侍郎專典機密岑文本,
御史大夫參預政事張亮,特進、參預政事蕭,
再加上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武懷玉,
宰相一共九人,
武懷玉出使在外,鎮守西域、河西。
六部尚書,不論是吏部楊師道駙馬,還是兵部李績,又或是禮部許敬宗,民部唐儉,刑部李大亮和工部段綸,
卻都沒有入政事堂加銜拜相。
國舅長孫無忌雖晉三公之首的太尉,但並沒被召回中樞,他仍還在洛陽當洛州都督。
漠北薛延陀兵馬異動,
河西涼州契部八千帳叛逃,
西域阿悉結部又與步真作亂,
長安城的百姓小民們雖然還感受不到這些數千里之外的動亂,但皇帝李世民卻不得不認真面對,
皇帝在北苑親自檢校整訓北衙禁軍,見到北衙禁軍多有隊列不整齊,惱怒之下命大將軍張士貴杖打帶兵的中郎將等,
又惱怒張士貴杖打的太輕,喝令拿下送審治罪。
皇帝如此表現,也是近來壓力挺大。
左羽林大將軍程咬金、右龍武大將軍樊興等趕緊在一旁為張士貴求情,
「將軍之職,為國爪牙;使之執杖,已不足以後世效法,何況只以杖打的輕就送審治罪。」
諸將勸說下,李世民才讓放了張士貴。
「臣謝陛下寬恕,臣請求率兵入河西將契叛部攔截,將契何力擒歸,以將功贖罪!」
李世民搖頭,「朕絕不相信契何力會叛逃,朕更相信武懷玉送來的奏章,契部有部份人要叛逃,他們裹挾了契部族,也挾持了契何力。」
「武懷玉已經派劉德敏和郭孝恪去攔截契部了,朕相信他們能行,」
張士貴又道,「那臣請前往西域效力,協助武相平定步真與阿悉結部叛亂。」
皇帝仍是搖頭。
「長安去西域碎葉,萬里之遙,等你率兵到達,太晚了。朕還是相信武懷玉的,西域就交給他吧,」
皇帝想了想,
「你隨李績去漠南,召東突厥思摩、社爾他們部落兵馬,於磧南防禦,若薛延陀敢越過大漠南下,
那便將他們殲滅。」
皇帝沒有點程咬金、樊興這兩員剛在西域立下大功的北衙大將,而是點了剛才還要拉下去審問治罪的張士貴,
又以剛拜為兵部尚書,但人還在并州的李績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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