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煙晚明 二百零五章 暗潮(上)

    二百零五章暗潮(上)

    二十餘天后,永寧衛(今四川敘永縣)。筆神閣 bishenge.com

    五日前,孫杰在瀘州已與大嫂秦良玉會師。奢崇明部餘眾雖還有不少,但龍泉一戰後都被趕進大山,每日全靠野菜蛇鼠果腹,半個多月下來一個個餓得半人半鬼似的,因此這一路的反擊勢如破竹,所向披靡。即便是其老巢永寧,前日也被秦良玉的白杆兵攀牆而上,緊隨其後的虎翼、虎賁兩個營輕輕鬆鬆一個衝鋒便拿將下來。奢軍已全無鬥志,孫、秦聯軍戰損微乎其微,此役連死帶傷不過四十餘人。羅乾象的土兵被部署在外圍追堵,也斬首三百餘級。據俘虜交待,奢崇明已逃向赤水,奢寅則留在普世所斷後——說是斷後,只不過是想為奢崇明多爭取一兩日逃命的時間而已……

    目下石砫的白杆兵在永寧略事休整,孫杰和羅參將(朱大人已實授了羅乾象明軍參將的正式武職)剛剛把永寧周圍的山頭清了一遍,為明日主力突襲普世所剪除後顧之憂。此刻二人正意氣風發地並肩向永寧宣撫司衙門行去,一路上二人說說笑笑,很是開心。尚未走到門口,已在此候了許久的師爺商文長一撩長衫下擺疾步迎了出來,口裏叫道:「少帥。」

    孫杰見了忙問:「先生。有什麼急事麼?」

    商師爺道:「少帥,朱大人到了。正在裏面等着你呢。」

    孫杰聞言一怔:勝利在望,朱大人應該在成都府安安心心地坐等奏凱便是了,為甚大老遠親自跑永寧來?

    與羅乾象對視了一眼,雙雙快步向衙里行去。

    宣撫司二堂里,秦良玉在陪着朱燮元有一搭無一搭地閒聊。待孫、羅二人過來與朱燮元先後見過禮,秦良玉道:「羅家兄弟,許久不見,你陪我出去走走罷。」——她當然跟羅乾象熟的不能再熟,而且也不講那套什麼男女大防授受不親的勞什子儒禮,不由分說便把羅乾象拖了出去。

    堂里只剩下朱、孫二人,孫杰疑惑地問道:「大人,您怎麼親自過來了?」

    朱燮元嘆了口氣,緩緩道:「國棟,老夫要離開四川了。老家來人送信,老娘過世了,老夫已上書回鄉守制。」

    孫杰大驚:「大人節哀。」

    朱燮元擺擺手:「沒事。快九旬的人了,是喜喪。聖上也賜了奠儀,還追封了誥命。老夫是放心不下你,所以特意跑來一趟,跟你說幾句話。」

    孫杰感動道:「大人……大人放心,現在奢賊大勢已去竄逃赤水衛,賊眾失心喪膽,不出兩日,普世所便可拿下。余賊已成驚弓之鳥,小子乘勝追擊,旬月之間,定可生擒奢賊,小子絕然不負大人所託!」

    朱燮元直愣愣地看着孫杰,半晌,搖了搖頭,長嘆一聲:「唉,可惜啊!」孫杰驚異地看到,朱大人眼睛裏竟然落下兩滴渾濁的老淚,急道:「大人……」

    朱燮元搖搖頭:「我沒事。老夫是在為朝廷而嘆啊!」頓了頓,接着說道,「成都被十幾萬賊人團團圍住危在旦夕時,你沒等朝命,帶了那麼點人就一頭撲過來救援、被圍在城裏月余,賊人各種強攻都被你盡數抵擋,水攻、火攻、設伏、用間、合擊,所有招數被你使得出神入化,麾下虎狼個個視死如歸、老夫固然是你的靠山,然此刻你卻沒問誰來接替老夫,反而依然一心破賊……國棟,你真的配得上老夫替你取的字,良將如你,真乃國之棟樑啊!」

    孫杰臉一紅,低頭小聲應了句:「大人謬讚了,小子不敢。」

    朱燮元接口道:「國棟,這些時日朝夕相處,老夫視你情同子侄。所以特意回鄉前趕來,要囑咐你幾句話。」

    「小子全聽大人吩咐。」

    「嗯。你可知是誰接川撫之任?是張元平(張鶴鳴字元平)。」朱燮元輕聲說道。

    「啊?是張經略?」孫杰有些訝異。

    「看來你聽說過他。」朱燮元點點頭,「你要小心。」


    孫杰有些不解:「張大人曾經略遼東,該對兵事所知甚深,大人,您的意思是……」

    「他知個甚兵事!若不是他,遼東豈能糜爛如斯?」朱燮元有些動容,「那熊黑子(熊廷弼字飛百,偶有寫作非白。這位老熊同學的情商和脾氣不是一般的差,可以說,認識的人里不恨他的幾乎沒有,所以被一些同僚喚作黑子)嘴巴確實臭,老夫也曾與其口角過多次。但其見識絕然不差,倘是依了他的主張,那群建奴早該在冰天雪地里餓死了!王肖乾(王化貞)會來事兒,又好大喜功,可本領卻不濟。張元平對熊黑子也是素有嫌隙,故而一味偏袒王肖乾,這才導致遼東一發不可收拾!經略遼東,身寄聖上厚望,肩上擔子裏裝的是百萬軍民的身家性命,國事豈能如此!」朱燮元說着,越發生起氣來。

    「這事小子略有所聞,不過知道的不多,每每想來也是氣憤塞胸。小子也曾多次上書請赴遼東,誓為朝廷剿滅此獠。奈何卻總是無人理睬……唉。」孫杰嘆了口氣。

    「無人理睬就對了。」朱燮元截道。

    「啊?大人,此話怎講?」

    「你以為朝中沒人想到你麼?錯!據老夫所知,教你去遼東的上奏,沒有十次至少也有七八次了!只不過所有上奏都被聖上留中了。就連那張元平也曾上書保舉你為『平遼將軍』,並表示,只要你能領軍出關,他便要親自督師出征呢。哼!」

    「啊?那……大人……」孫杰完全被搞糊塗了,這些朝廷中樞平靜表面下洶湧的暗流他一無所知,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朱燮元充滿慈愛地看着愛將:「你莫急,聽老夫慢慢給你講,大老遠從成都府跑來這裏找你,老夫就是為這個事來的。」

    孫杰感動得想說些什麼,朱燮元擺擺手:「你聽着就好。聖上把所有請調你出師遼東的奏章全部留中是最最高明的做法。你莫以為哪個保舉你便皆是出於好心,聖上對此心裏明鏡似的呢,所以才都留中不發。保舉你領軍出關,你打贏了,保你的人當然有建策之功、你打輸了,他們有甚損失麼?從薩爾滸到今天,朝臣們你一句我一句保舉了那麼多人,屢戰屢敗,死了那麼多大將,你看到有誰因所薦非人而受過的麼?沒有,一個都沒有!相反,若是自己推薦的人打了敗仗,那幫人永遠會第一個跳出來橫加指責,一股腦把責任全推卸出去,然後不疼不癢假惺惺地來上一句『臣一心為國,然誤信人言,釀此大過,恭請聖上責罰。』然後,哼哼,便沒事了!是啊,人家本來是為了大明,你能怎麼罰他?罰了他,以後誰還會為朝廷出謀劃策?這裏面的道理個個都門兒清着吶!你記住:哪個推薦你,並不一定是真的了解你、信任你,甚至……唉,老夫這次回鄉守制一去三年,委實放心不下你,索性就跟你明說了罷——甚至不一定真的是為了大明!」

    「啊?」一席話把孫杰說得脊樑上的寒毛都乍起來,冷汗涔涔。

    「老夫還沒說完呢!」朱燮元繼續道,「咱們先說張元平。他掛了遼東經略,可曾出關一步?所有事全撒手閉眼地交給王肖乾,等到遼事一敗塗地再也無法收拾,他又做了甚?把責任全推到王肖乾和熊黑子頭上!他那班門生朋黨遙相呼應,最後一致的結論是:熊黑子有能力但撂挑子啥也不干,所以下了大獄、王肖乾是好心但人笨得不可救藥,所以丟了官。然後張元平又上奏,表示叫你去遼東,他親自督師!哼,這是信任你麼?你可曾跟他打過什麼交道?」

    「小子從未見過張大人。」孫杰老老實實地回答。

    「不用你講,老夫當然知道!」朱燮元打斷了孫杰,「他要你去遼東,並不是相信你能打敗建奴,而是在跟聖天子討價還價吶!他知道聖上心裏是怎麼想的!以前那麼多人保薦你,聖上為什麼不答應?你孫家是聖上養的一條狗!老夫這麼說你別不高興,朝廷鷹犬,大家不都這麼說嗎?鷹是廠衛,這犬麼,便是各軍鎮,最厲害的當然是你孫家!漢高祖封蕭何時,很多多年在前線親冒矢石九死一生的將領們不滿,高祖怎麼說的?『丞相是功人,你們是功狗』。老夫沒有貶低你的意思。」

    孫杰忙道:「大人言重了。」

    「嗯。剛才說到哪兒了?歲數大了,唉。哦對了,功狗。張元平知道聖上才不會放你去遼東呢。那幫野豬皮再怎麼鬧,終究是癬疥之患——只要守定了山海關,關外任他們再怎麼折騰也不會對大明有什麼實質性的威脅,西虜也是一樣的道理。無論是也先,還是乃前汗,都曾寇犯京師,然後還不是被趕出去!咱們真正的威脅在關內,在帝國腹心!聖上要留着你對付這等心腹大患,怎麼可能把你扔到冰天雪地里任你自生自滅?所以莫說他們,你自己請纓,聖上也只會好言激勵一番,再賜些皇賞也就是了。那張元平全然猜透了聖上的心思,所以才會提出來——聖上自然不准,他麼,自然也就沒事了!」

    「天啊!這裏面竟有那麼多彎彎繞,若不是大人點撥,打死小子也想不到。」孫杰聽得有些傻了。

    「你當然想不到。話說回來,這才哪兒到哪?這灘水,可深着呢,又深又渾,一時你也不可能全然明白。老夫在,你一概不用管,老夫自然有分寸;眼下老夫要離開了,往後幾年要全靠你自己,所以必須跟你講明白。旁的事你莫管,記住兩條便包你沒事:第一,心裏只想着聖上、眼裏只看着聖上!雖說聖上就是朝廷,可有時候啊,這裏面也有些小小的區別。這時,你不要想什麼一心為了朝廷,你必須堅定地站在聖上這邊兒!老夫可能會有不一樣的選擇,但你不是老夫,你只能選聖上。第二,手裏一定要有兵!有兵在,聖上便能護着你,你也能護着聖上。如果打光了你的兵,便是沒了爪牙的狗,聖上縱然想護着你,有時候也可能力不從心,何況那些追隨了孫家兩百年的子弟,你也要為他們的子孫着想。」

    孫杰噗通跪下,重重地叩了個頭:「大人愛護,小子粉身不忘。」

    「你起來,咱們爺兒倆繼續說兵事,這是正事。你對現在的戰事怎麼看?」

    「奢賊大勢已去。小子叫羅參將坐鎮永寧收拾殘局,本部和大嫂乘勝追擊,不給他養傷恢復的機會,一路咬着打——奢賊倉促而起,此前攻州陷府又猖獗得很,不會有甚穩固的大後方,這永寧老巢被大嫂和小子一擊而得便是明證。只要小子咬住不鬆口,川省之亂最遲旬月可定,小子和大嫂直接縱兵入黔。小子剿奢賊的這個把月,永寧這裏也該恢復得七七八八了,羅大哥騰出手來,率後援加入我軍,黔省的其他幾路官軍配合策應就好了,守定幾處地方莫教安賊跑脫,順便保護我軍糧道。水西那裏不會比奢賊難打……」孫杰邊說邊在心裏盤算着,「差不多半年,最遲不會超過八九個月,小子定能將安賊也擒了,獻俘闕下!」

    朱燮元聽罷搖搖頭:「國棟你想得太簡單了。」

    孫杰不服道:「大人……」

    朱燮元授羅乾象的參將是明軍正式武職,大明雖然重文輕武,然正式軍職對少數民族的軍人來說很珍貴——不同於「韃官」,有的韃官官銜聽起來不小,什麼總兵副將的,但類似於民兵軍銜,不屬於國家正規官秩序列,不算數。這種正式軍職的授予代表朝廷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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