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六十五章宵小
「聖上大喜,大喜啊!西南大捷,諸逆盡皆授首!苗亂被朱大人和孫帥給平了啊!」李世忠舉着朱燮元的奏摺一路喊一路跑,由於太過激動,竟被門檻絆了一下,踉蹌了幾步差點跌倒。
正要跪下謝罪,一直倚躺在龍塌上閉目養神的聖天子猛地掙紮起來,支起半個身子招手道:「大捷?你是說快過來,給朕念念!」
「臣朱燮元上報:自斧劈峽大捷,王師克畢節、復赤水、破織金、襲柔遠、固鴨池、守陸廣、接連掃蕩以著則溪、則窩則溪、雄所則溪,縱橫千八百里,大小百二十戰,一路奏凱。臣自督師以來,以攻為正,以堵為奇,以撫為佐,三舉並施,困二逆於五峰山。孫杰親冒矢石督領大軍直搗逆巢,勞順、劉超、羅乾象、胡汝高、安雲翱、設白等漢苗眾將勠力同心,安效良、莫德等幡然而悟陣前反戈,王師終竟全功於一役,桃紅壩之戰犁庭掃穴,大獲全勝!
奢崇明與安邦彥二逆首皆已伏誅,少逆奢寅死於神威將軍炮屍骨無存、歹費、買南、阿蚱怯等四十七名次逆無一漏網!是役,陣斬苗逆二萬三千七百有奇。為儆效尤,臣遍招川、黔、滇之土知府、土知縣、宣撫使、宣慰使及頭人寨主諸土目至永寧,親睹二逆首並四十七次逆當眾磔屍後挫骨揚灰、上述諸逆目首級、偽王金印、偽王旗與偽王兵解送京師報捷。
桃紅壩之戰並此前諸役,斬獲逆眾首級合計五萬七千九百八十三級,其他毀於炮擊不可辨認、跌落山澗尋覓無蹤、陷於沼澤沒頂難獲等者倍此不可勝數。逆眾首級為數甚巨難以盡數送驗,已妥善醃存,待兵部會同有司遣專人勘核。
自此,西南底定,幸未負聖托。臣謹為聖上賀!」
略停了停,李世忠深深地叩首:「老奴也為聖上賀啊!」抬起頭時已是滿面淚痕。
「奴等為聖上賀!」周圍的小內侍們跪倒一片。
「好、好、好啊!你們都起來。這是大好事,朕要重賞、重賞功臣,孫杰果然沒有辜負朕!把朱愛卿的捷報給朕,朕要再看看!」
顫抖的雙手捧着捷報看了一遍又一遍,兩片紅暈取代了聖天子面上早先的蒼白,良久,開口吩咐道:「扶朕起來,朕要去太廟祝祭!」
「聖上要保重龍體啊!」聽聖天子如此說,李世忠轉喜為憂地勸道,「聖上要不要先看看偽王金印等物?」
「哈,要看,當然要看!快都拿進來,朕要先睹為快!李世忠,朕知道你一直力挺孫帥,大捷的功勞當有你一份,朕賞你五兩銀。今天在場的內侍,每人賞二兩,其他每人賞銀一兩、宮女每人五錢,宮裏好久沒這麼開心了,咱們先普天同慶一把!對了,傳旨,叫百官來,等朕看過,叫他們也一起看看!」
通過各種管道提前得到消息的百官早已齊聚在午門外,宣旨的內侍還是將景陽鍾撞出廿四響,這意味着在京的七品以上文武官員都要赴闕聽旨——這等天大的喜訊當然要廣為傳播,叫百姓們也都知道,真正的普天同慶。
四品以上官員入宮,以下人等午門外按次跪班。聖天子升了奉天門廊內正中金台的御座,百官上御道山呼萬歲,整個紫禁城、整個京師,幾乎變成歡樂的海洋
然而,朱燮元和孫杰等眾人卻笑不出來了。
封賞當然有,而且很是不少:朱燮元授東閣大學士*(實官,這算入閣了,真正的實權)、特進榮祿大夫(散階的頂峰)、加封太子太保(勛位);孫杰授右柱國(勛號)、封靖安侯(爵位);勞順晉四川都指揮使、封柱國將軍;劉超、羅乾象晉秩總兵官、分別受封上輕車都尉(武勛,正三品)、綏陽伯與輕車都尉(從三品)、高州伯眾人當然也都有蔭封(蔭子錦衣衛世職)。其餘人等各有恩封。
讓眾人笑不出來的是李世忠派來宣恩旨的公公帶來的消息:有幾道奏章,被聖天子留中不發,不置可否地扣下了。
其中當然少不了改土歸流的老調重彈。這種東西應對起來雖然麻煩,但總還有據理力辯的餘地,而另一封奏摺則殺機隱隱,不由得叫人不寒而慄了。
這道摺子是大理寺左寺丞顧一本上的:「天兵蕩寇,逆頑盡誅。各寨苗蠻,近頗知懼,臣謹為聖上賀。然聖人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諸苗夷皆犬羊之性,唯懼雷霆之威烈而難感雨露之恩澤,大軍還後,難保無虞。國朝舊例,烏撒向設操守兵千二百人、昭通、鎮雄、懷遠、靖南、赤水、龍場等地各千人至二百人不等。為固守計,臣以為孫、劉、羅諸將帥宜攜大勝之威分兵駐屯,其家屬亦徙之同居。若此,諸夷悚懼,方可保其永絕不臣之心。原土知府、土知縣等皆委蠻夷土目充任,尸位素餐,全無寸用,當盡廢之。然為免其羞怒反噬,可徐徐以圖,尋隙一一黜也。亦當多遣朝官於府、州、縣、司等處,教化地方,曉以禮義天道至理。假以時日必可圖西南之永固,長治乎久安。」
顯然,這還不僅是顧一本自己的意見——左僉都御史王清遠、兵科給事中左亦直等幾位都有聯署。
消息是天使私下轉告孫杰的。內監與文官集團的關係一直不好,儘管種種跡象表明朱燮元與孫杰配合的非常默契,但二人私下的感情外人還是不甚明了——不止大明,在任何朝代文武勾連都是大忌,故而老少二人對此都是諱莫如深。一般來說,武將集團與太監們的關係更好些。一方面大多數武將和內監都是大字不識,肚子裏沒有文臣那麼多彎彎腸子,大吃大喝一場脾氣對路就會很好說話、另一方面,武將們不會像文臣那樣打骨子裏看不起身體殘疾的太監,相反,在他們有限的認知里,這些公公都是能在聖上面前替自己說上話的通天人物。他們並不知道,有不少被打發到營里做監軍的傢伙,其實在宮裏只是替哪位不受待見的娘娘倒馬桶的受氣包,壓根就沒見過什麼聖天子——別說聖天子了,甚至李公公這樣的太監頭子都不認識他們。
李世忠知道聖上對孫家的感情,更知道孫杰對聖天子的重要性,所以特意派了親信趙喜旺去宣恩旨,臨行前偷偷謄抄了幾份他認為比較重要的奏章帶給孫杰,還密密囑咐了一番。
孫杰重重地謝了趙公公,隨即跟商文長商量了一會兒,揣了信就去找朱燮元。
朱燮元看過信陰沉着臉沉默了好久。孫杰急道:「大人,您看看顧顧大人怎麼說的。把敝軍和劉帥、羅大哥的兵都拆散了、把土知府土知縣們都廢了、再派一堆官兒過來!苗地本就多山少田不富裕,怎麼能供養得起?這、這不是添亂嗎?」
朱燮元搖了搖頭:「這不是添亂,這是要再把他們逼反。不過你放心,」說着話虛一拱手,「聖天子心裏明鏡一樣,這不是留中不發給扣下了麼。」說着話冷笑一聲,「哼,這當口如果不蹦出來幾個搗亂的,老夫反倒會覺得奇怪呢。」
孫杰又道:「那大人的意思是敝軍不會有被拆散之虞?」
朱燮元又搖了搖頭:「他們針對的不是你,是劉帥他們幾個,尤其是你那個羅大哥。你們孫家是聖上最信任的,你的兵也是朝廷最能指望的。他們不傻,敲打你一下而已,不會去真踢鐵板的。自從你把奢崇明誘出赤水,老夫便放了一半的心;等你掏了安邦彥的織金老巢,老夫便知道,這仗已經算打完了,二逆授首伏誅只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從那時起,老夫便一直留意關注東面的情形。湖廣一直還算平靜,關某人那邊倒是跟湖廣的地方維持的不錯,給朝廷的漕糧槽銀都是足額,他是你未來真正的勁敵。不過,依老夫看,如果處置得當,也倒可能不至於非要鬧到不可收拾那一步——人嘛,畢竟都要考慮前程,為自己,更是為了自己的後代。如果姓關的只想作亂,這場苗亂的機會他是不會放過的。如此看,他也是有心求個安穩,只要莫欺到他頭上,再把他逼急了。唉,希望如此吧。浙省的麻煩比較大,張虎跑過去禍害了一通,沿海的倭患也又鬧了起來,這些是馬上就要用得着你的地方,所以那幫清流是不會打你的主意的。
「劉帥那裏麼,本來沒人會注意到他,一個小小的參將而已。可這幾年下來,官職一路升到總兵大帥,手下的兵雖然不能和你比,也都是上過沙場見過血的強軍了。人數也有了好幾萬,國朝一向以文御武,難免有人會開始惦記。尤其是跟你並肩作戰,又配合得很好,這就比較犯忌諱了。你先別急,老夫當然知道你的赤心報國,從成都府開始,那麼多年下來老夫還不了解你麼!老夫只是說事實而已。老夫這麼看,可你阻不住別人不這麼看。兩支一等一的強軍,主帥之間的關係還那麼好,萬一這是光明正大的理由,聖上也不好責怪的。所以,這次要給劉帥穿個小鞋,先敲打一下。你看這裏:『國朝舊例,烏撒向設操守兵千二百人、昭通、鎮雄、懷遠、靖南、赤水、龍場等地各千人至二百人不等』,這不是鬼扯麼?洪武年間國朝初定,為了震懾諸苗留下來的軍隊,怎麼能援為今日之例?你的兵不會被拆分,那拆誰的呢?他們搬出來這個,就是要幫你得罪人的。不過你放心,做做樣子而已,他們也不會跟劉帥真過不去——他們還要用劉帥以後來『制』你呢。先幫你得罪他,後面多少會給他點甜頭,這是他們的一貫伎倆。哼,老夫自會跟劉帥說一聲,叫他弄一些輔兵應付一下就好了。老夫替你墊過話,劉帥當然會知道分寸,不會真的跟你產生什麼芥蒂,不過,以後你們軍鎮之間儘量別有太多來往,莫教旁人抓住小辮子。
「表面上看,比較麻煩的是你的羅大哥,分兵駐屯是要把他的力量拆散了。但這才是真正的紙上談兵、真正的誤國蠢材!羅乾象本是小小水腦寨的寨主而已,與劉帥一樣,這些年驟然膨脹起來。照常說,把他的兵拆散到幾處,確實能防止其勢力繼續做大,然而,那是在漢地!別忘了,他是個苗子啊!每個苗寨和部落都有自己的頭人、土目,以前是播州楊應龍、後來是奢崇明、安邦彥,這些人,如果沒得到朝廷的支持,只憑他們自己,得哪年哪月才能把周圍的苗寨都收服?最好的對策,是分而治之,所有部落一盤散沙,土目們便都會依靠朝廷,爭相邀寵;這倒好,主動幫他把勢力在苗地散播開來,所有人都要仰他的鼻息,所有苗子都會認他做主心骨!不用你說,你的羅大哥人很聰明,也很忠誠,這個沒話說,但他的後代呢?萬一那時候他的後代之間起了紛爭,這不是要繼續培養出一個奢崇明麼?好在這個奏摺被聖上留中他還不知道,老夫一會兒就上書力阻。你當明白:不叫他太過做大,其實老夫確是為了他好。否則,幾十年後血雨腥風一起,難保不落個身死族滅的下場!
「真正最麻煩的是安雲翱設白隴氏那幾個。他們都是功臣,雖說都有賞賜,但朝廷里若是早存了華夷的芥蒂,等派下地方官來,遲早還要按下葫蘆浮起瓢的麻煩不斷。人家為朝廷立下大功,新官過來頤指氣使,日久天長難保不激出怨望。趁這幾天他們都在,你多請他們喝幾場酒,就在你營里喝,教他們看看你的兵老夫的朝中奧援也會出些力,阻一阻小人們的勾當,雙管齊下,盡人事而為之罷。」
一席話把孫杰說得目瞪口呆,他可完全沒想到這麼遠。
*本篇知識點:大學士。
明代的內閣由「大學士」組成,除「入閣預機務」(實習鍛煉)者外,余者都要由聖天子特簡或重臣廷推,授予「大學士」職務,依次為:東閣大學士、文淵閣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謹身殿大學士(次輔,嘉靖改稱建極殿大學士)、華蓋殿大學士(首輔,嘉靖改稱中極殿大學士)。
入閣者往往被尊稱為「相」,但與真正的宰相相比,其實際上是聖天子的高級秘書班子——宰相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內閣有一大幫人,雖有「首輔」、「次輔」之分,但不少時候也會內部相互扯皮。說白了,明代的內閣是沒有丞相之名卻有丞相之職、沒有丞相之權、卻有丞相之責的一個四不像機構。
為了徹底杜絕內閣逐漸尾大不掉演變成可以跟皇權抗衡的權臣小集團的隱患,大學士的官秩只是正五品。但這個品級實在太低——幾個正五品的小官給正二品的六部尚書們的奏摺做批示這件事確實說不過去,於是便有了某種變通:要麼是選擇本身品秩高的朝臣入閣(比如本身就是某部尚書或有尚書的頭銜),要麼加官,比如首輔一般會加個少師、太子太師之類的頭銜,這樣品級就上去了。
內閣的主要職責有以下幾種:
一、票擬批答。對國家大事擬定初步意見,司禮監文書房將通政司等處每日封進的諸司奏啟送到內閣,內閣裁其可否,草擬意見呈送御覽。
聖天子無非三種意見:同意、否決、不置可否。
如果同意,司禮監硃筆抄錄後交六科簽發(交給從七品的六科官員們簽發)。注意,這又是一個「以小制大」的特色:六科給事中們如果覺得不合適,就可以義正詞嚴地封駁拒絕,一句「此亂命也,臣不奉詔」,這道聖旨便會因為沒有合法程序而很難執行下去。這種程序設定固然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反向控制「奸臣蒙蔽聖上」的「亂命」下發,但副作用更大——從七品的官職連知縣都不如,有些給事中為了博名聲,強詞奪理吹毛求疵,更加加劇了扯皮和內鬥的亂象。
如果不同意,為了維持君臣間的面子與「和諧」,聖天子一般不會直接反駁,叫內閣重新票擬一份意見上來就好了。這時候內閣往往需要通過打探內監的口風揣摩聖意。
如果不置可否,那便留中不發,把奏啟扣下,只當沒這回事。
二、草擬詔旨。以聖天子的名義草擬詔、誥、封、冊、諭、書、符、令、檄等文告,也叫做「視草」。
三、獻替可否。就是贊劃國事,出謀獻策。
四、會議會審。會議是參加、主持六部等機構的專題工作會;會審是參加三法司的重大案件法務審理工作。
五、同知經筵事及輔導太子、考選庶吉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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