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夏,幽燕路愈發炎熱,各地州縣都忙着救災。
在這一片繁忙之中,位於北平城內的劉家宅邸,卻是一片寂靜。
自從析津府淪陷,城內一片大亂,劉家的情況也不是很好。
好在他們投降的比較快,財產得以保全,劉二玄、劉四端、劉五常三兄弟也在官府謀了幾個職位。
像劉二玄現在是修武郎,劉五常是北平府團練使。
劉四端當初立過功,充當劉三嘏與劉六符之間的聯絡人,如今是幽燕路轉運司府下轄的一個推官。
可以說雖然劉二玄與劉五常只是沒實權的散官虛職,但劉家也有三個實權官員。
如劉三嘏跑到大宋之後,考上了進士,開始被授予將作監丞,之後任秘書省著作郎,國子博士,秘閣修撰等文職官。
而劉六符級別更高,他雖然沒有考過大宋的進士,但在遼國畢竟擔任過宰相,哪怕遼國宰相也分三六九等。
劉六符擔任的南府宰相就是高官中級別最低者,因為南府是管漢人,北府才是管契丹的權力中心。
除此之外,兩府宰相又被兩院樞密使分權,上面還有兩院大王。
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即便不包括那些耶律家、蕭家的王爺,在實權方面劉六符要排在十多名開外。
可再怎麼樣也是宰相,遼國最高權力中樞的一群人之一,至少也相當於大宋某部尚書,而且還是一級機構加候補同知銜的正二品尚書。
所以他投降過來,級別肯定不能太低。哪怕不給予他同等職務,也應該不能降得太多,最合適的就是某路轉運使。
再考慮到他投降反正的功勞,經過政制院商議,最後趙駿裁定讓他擔任京東西路安撫使。
這個職務是慶曆二年設立的,主要是在寶元到慶曆年間,河南多地發生災禍,有不少人淪為盜匪,以至於治安較差。
為此朝廷在內地一些匪患比較嚴重的路臨時設安撫使,負責調動地方廂軍,清剿匪患,管理災情。
最近幾年國泰民安,匪患漸漸平息,大部分地方的安撫使都遭到了撤銷,但為了安置劉六符,就保留了京東西路安撫使。
如此一來,雖然這是個實權職務,而且名義上也是一路大員之首,可由於匪患大量減少,導致安撫使的作用就只有防範災情,實權大大減少。
這樣級別高,權力少,卻又的確是個實權的職務,給予他就非常合適,算是兩全其美。
因而現在劉家六兄弟,除了早逝的劉一德以外,兩個閒散官,三個實權官,不能說在大宋門第顯赫,那至少也比其他投降過來的幽燕世家好得多。
此刻除了在大宋腹地任職的劉四端和劉六符,劉二玄、劉四端、劉五常三人齊聚於府邸,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不是很好看。
偌大的劉府後廳堂屋內,奴僕奉上茶水,倒退着出去,很快屋子裏就只有三兄弟坐着。
沉默片刻,劉二玄說道:「楊轉運使已經找我談過話了,他們應該也找過你們談話,這件事情你們怎麼看?」
劉五常冷笑道:「我能怎麼看?誰樂意誰去,我反正不去。」
劉四端看向劉二玄茶几上的兩封書信道:「三兄和六弟是什麼想法?」
劉二玄拿起那兩封書信揚了揚道:「老三和老六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說是按照朝廷的意思辦。」
劉四端沒有說話。
劉五常急道:「怎麼可以這樣,我劉家百餘年的基業毀於一旦,三兄和六弟就不能跟宋國朝廷.」
「老五!」
他話還沒說完,劉四端就打斷道:「注意你的用詞,是朝廷,不是宋國朝廷。」
劉五常默然了一會兒,冷聲道:「不管怎麼樣,他們想收走我們的土地,把我們的家族遷徙至南方,就不該如此。這樣的朝廷,我又怎麼能認?」
「需要你認嗎?」
劉四端冷笑道:「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我們是降臣,降臣有什麼資格討價還價?老三和老六在信里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配合朝廷的一切行動!」
劉五常怒道:「四兄,配合朝廷的行動?這話你也能說得出?咱們數萬畝田地,數千佃農,還有我們在析津五代家業,就這樣沒了?」
說着他又看向劉二玄道:「二兄,咱們家現在你最大,本也該你拿主意。伱自己說說,祖宗數代積累的產業就這樣沒了,你覺得這合適嗎?百年後又該如何面見祖宗?」
他這話一出,劉二玄和劉四端二人都是沉默。
家族幾代人積攢下來,好不容易爬到遼國權力巔峰,一夜之間跌落下去。
甚至不僅跌落下權力寶座,連家族產業以及人員都保不住,這種滋味誰都不好受。
要知道他們老劉家也不是一開始就發達,最早時候為唐朝後期的藩鎮,盧龍軍節度使劉怦。
劉怦的孫子,也就是他們幾兄弟的太爺爺劉守敬是後唐官員。後唐滅亡後劉守敬入遼,最高擔任過遼朝南京副留守。
劉守敬的兒子劉景繼承了他父親的恩補,最早為幽都府文學,之後一路升遷為禮部尚書,政事舍人等職。
直到他們的父親劉慎行,家族才算是崛起,當上了北府宰相。
要知道北府宰相地位就比南府宰相高很多。
遼國漢人世家當中排名第一的玉田韓家,達到權力巔峰的時候,就是韓家出了一個北府宰相韓德讓。
所以可以說,從他們父親輩開始,劉家才真正進入遼國的權力中樞。
他們家老六劉六符四十歲就當上了南府宰相,不出意外的話,以後升遷當上北府宰相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並且在耶律宗真這個時代,玉田韓家已經略顯落沒。
韓德讓沒有兒子,被耶律家過繼了幾個子嗣,但姓卻都姓耶律,韓德讓兄弟的子嗣也少有登上高位。
因而可以說張儉死後,劉六符就已經是漢人當中級別最高的官員。
以後甚至像韓德讓、張儉那樣繼續升遷,當南北兩院樞密使,乃至於左右丞相成為漢人在遼朝當中的代表人物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老劉家花了五六代才走到今天,結果遼宋大戰,大宋收復燕雲十六州,直接把他們給打回原形。
就好像你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傾家蕩產修了一棟漂亮的大別墅,眼看已經完成整個修建工作,就差裝修入住的時候,一把大火把你別墅給燒沒了。
這也就是劉家幾兄弟能安慰自己,好歹劉六符在宋廷混個安撫使大員噹噹,不然換心理承受能力差的,怕是得當場自閉。
不過這幾兄弟雖然沒自閉,但其實也已經差不多。
因為現在朝廷希望他們能夠起帶頭作用,與其它燕地世家把土地賣給朝廷,家族遷徙至南方去。
對於他們來說,這顯然是一件令人無法接受的事情。
然而沉默了一會兒,劉四端最後還是說道:「按老三和老六的意思辦吧。」
「不行。」
劉五常堅決不答應。
劉二玄也面露難色道:「老四,沒有迴旋的餘地嗎?」
劉四端苦笑道:「若是可以的話,誰又願意背井離鄉,遠離故土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呢?」
「唉。」
劉二玄長嘆。
劉四端搖搖頭道:「三兄與六弟既然都這麼說了,那顯然朝廷的決心很大,冒着與朝廷的決裂的風險,殊為不智。」
「他們肯定是受了宋國朝廷脅迫,我們憑什麼聽?」
劉五常不服道:「現在幽燕百姓都由我們掌管,只要我們不點頭,下面那麼多百姓誰會聽宋國朝廷的話?」
劉二玄看向劉四端道:「朝廷不是一直需要我們幫忙管理百姓嗎?怎麼忽然就又變了風向?」
劉四端苦笑道:「二兄你想想,不正是百姓都歸我們管,朝廷又怎麼可能放任?我們管着百姓,若是造反豈不是更加容易?大宋汲取唐朝教訓,對於軍鎮及世家,可是相當嚴厲。聽聞他們江西有個義門陳氏,族人達三千餘眾,就被大宋朝廷要求分家。」
「呵。」
劉五常冷笑道:「他們要分就讓他們去,反正我們劉氏不分,大不了魚死網破,我們鼓動治下百姓,以及其它世家造反!」
他這話出來,讓劉二玄和劉四端臉色微變。
世家除了在遼國是權貴以外,最重要的是在本地漢人當中擁有很高的威望。
他們的田畝、土地、產業遍佈幽燕,擁有的佃農、租客同樣數不勝數,直接或間接控制的人口超過萬人。
可以說這些幽燕世家聯合起來的話,幽燕路上百萬丁口,他們至少能控制其中的三分之一。
歷史上北宋末年宋徽宗收復短暫燕雲,結果燕雲漢人紛紛起義,難道真是因為他們認為大宋的稅收太高,他們不想受大宋控制?
自然不是。
畢竟宋國都還沒有開始統治,百姓也沒有被大宋逼稅,如果沒有人組織的話,普通百姓不可能冒着巨大的風險起義與大宋的軍隊交戰。
因此極大的因素就在於這些燕世家對於大宋朝廷嚴重不信任,帶着幽燕地區的百姓起義造反,驅逐宋軍。
現在大宋朝廷就是想消除幽燕世家對下層百姓的影響和控制。
那麼對於這些幽燕世家來說,就涉及到根本利益問題,劉家振臂一呼,還真有可能拉出不少人馬來聚眾造反。
問題在於。
打得過嗎?
遼國那麼強大,控弦之士五十餘萬,最後什麼下場?
所以與朝廷硬碰硬,無異於以卵擊石。
現在聽到劉五常的話,劉四端先是臉色大變,隨後大怒拍桌子道:「五弟,你以前也是做過武定軍節度使的人,怎麼如此不識大體,想讓我們宗族覆滅嗎?」
劉五常只是氣憤於朝廷的步步緊逼,不是真的蠢貨,自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但他顯然還是有些不忿,說道:「都是自家兄弟,關上門來說幾句怎麼了?何況又不是真的造反,只是鼓動些聲勢,讓朝廷知難而退就行。」
「呵呵,趙知院都來幽燕了,你以為朝廷會知難而退?」
劉四端冷笑道:「恐怕真要這麼做,剛好就是給朝廷藉口,把造反叛亂之人統統殺光,三兄和六弟,乃至整個家族都要被你牽連!」
「老四,你別生氣,老五隻是說兩句氣話。」
劉二玄連忙打圓場,隨後想了想又道:「何況天子不是說特別仁慈嗎?只是暗地裏鼓動一些聲勢,朝廷不會出重兵吧。」
劉四端搖搖頭道:「二兄,你還是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那可是趙知院,他來了,就說明這件事情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只能跟朝廷談談,看能不能換取到更多的好處。」
「有這麼厲害嗎?」
劉二玄皺起眉頭,難道那位趙知院真能把全幽燕路的世家殺光?
劉四端冷聲道:「這些年北人只知道範仲淹的厲害,卻少知這趙知院,范仲淹主外,這趙知院主內,殺的人,不比范仲淹少!即便是宰相世家,亦是難逃罹難!」
劉二玄和劉五常對視一眼,都露出了驚訝的目光。
范仲淹這些年縱橫沙場,西北打西夏,北上破遼國,殺的人何止十萬,加上受傷俘虜,十五萬以上綽綽有餘。
這趙駿殺的不比他少?
真有這麼誇張嗎?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這些年大宋內外確實都被范仲淹的光芒籠罩,讓趙駿被掩蓋了許多。
可如果細算的話,就會發現,趙駿殺的人的確是一個很龐大的數字。
先是開封府掃黑除惡,地下王國三萬多人,他殺了一萬多,裏面很多都是罪大惡極,直接宣判死刑。
其中也有很多都只是重罪,比如罪責按照大宋律法應該是判個十幾年監或者流放,但也被他加罪一級,直接拉去城外斬首示眾。
剩餘的一萬多屬於罪責較輕的,同樣也是加罪一級,輕罪變重罪,重罪變死刑,坐牢的坐牢,流放的流放。
之後第一次行走天下,查貪腐打擊罪惡,因趙駿落馬被殺的官員達上千人之多,兩個宰相家族,韓家和馬家落網,趙禎的髮小郭承祐,當過宰相的楊崇勛也是死路一條。
其餘大小官吏不計其數,基本上只要發現你犯罪了,趙駿就沒有姑息過,再把這些官員的從犯、家屬、手下、屬吏算上。
第一次行走天下的時候也差不多殺了一萬多,以官員和吏員為主,流放和判監坐牢者也有一兩萬。
後來又全國性搞各種大動作。
包括剪滅黑惡勢力、掃除官場貪腐、打擊地主階級、處理鄉匪路霸、弄死將門勛貴,對大宋進行全面大掃除。
林林總總算下來,搞死的人沒有十萬也有八萬,再加上流放、判刑等等,加起來怕是得二三十萬。
就這趙駿還不滿意。
因為新時代偉人澄清玉宇,處理的民國貪腐官員、地主階級、鄉紳惡霸、盜匪賊寇,各類牛鬼蛇神得有數百萬之眾。
不過國情不同,結果自然也不一樣。
大宋這邊畢竟還算是和平年代,百姓不能說豐衣足食,但也還能勉強過得去。
民國時期就是豪傑遍地,軍閥土匪惡霸輪番上陣,收的稅能收到九十多年後,對百姓那不是可持續竭澤而漁,而是殺雞取卵,往死里搜刮。
所以偉人創建新時代,掃除黃四郎們自然是非常多。
相比之下趙駿殺那麼多已經算是把大宋上下弄個乾淨了,官場清廉程度以及地方治安程度都提高了不止一個台階。
只不過趙駿殺人是分階段的,過一段時間殺一個階級,並且採取了各種分化、打擊策略,儘量把影響力降到最低,沒有造成太大的動盪。
加上外面又有范仲淹屢次擊敗西夏和遼國的光芒,百姓的注意力都被范仲淹吸引,導致趙駿殺那麼多人,只是在大宋內部有僅次於范仲淹的影響力,在國外的影響力就少了不止一點兩點。
歸根到底,趙駿殺的人與大宋人息息相關,被殺的階級記恨他,百姓對他感恩戴德歡天喜地。
但對於國外的如西夏遼國他們來說,自然要更關注軍事上的敵人,對趙駿的關注點,也就非常低,還有信息傳播速度不發達等緣故,因此幽燕世家也就不了解他的厲害。
唯有劉四端卻知道。
因為他當初做過聯絡人,屢次出入宋軍,之後與劉六符一起去汴梁受賞。
在開封他不僅見到了三哥劉三嘏,還親眼和親耳聽到了趙駿的傳聞,自然也就明白他的恐怖之處。
就看到劉四端認真地看着他那兩個兄弟,毫不掩飾警告與嚴肅道:「我勸你們,如果不想家族被滅,就老老實實聽我的話。此次知院從遼陽回來,我會前去求見,答應朝廷的要求,我只希望你們能夠安分守己,千萬不要做衝動的事情,以免家族遭受滅頂之災!」
劉二玄和劉五常對視一眼,默然下來。
或許。
老四說的是對的。
有的時候,面對不可抗拒的力量,也是該順從一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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