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片戰場是屍山血海還存了幾分誇張的修辭手法。
但在更前方,呈現在昌允視線之中的卻是實打實的一座屍山、一片血海!
三四層屍體堆疊壘起,胳膊手臂交錯,無論從哪個方向觀察,總有數雙無神的眼睛正在盯着你!
所有屍體的血液早已流干,盡數匯聚於屍山下方,形成了一片散發着濃濃血腥味的暗紅色血泊!
在這裏,人類的價值被貶至最低,人命的尊嚴蕩然無存!
當視線繼續延伸,昌允頓覺這座屍山好像一尊王座那般,正承載着端坐於中的那道身影。
不知多少人的血液、腦漿和骨屑共同浸滿了他的身軀、頭髮甲冑和裏衣,令他好似剛從血海之中被打撈而出一般。
即便戰事已經結束良久,那根插在他身側的長戟卻還在向下滴落血液,訴說着它的豐功偉業!
就在昌允心神震顫之際,血人緩緩抬頭,那雙疲憊而又漠視生命的雙眼緩緩上抬,最終如兩柄剔骨尖刀般刺向昌允。
昌允身後,一眾潁川官吏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
少數沒上過戰場的外客更是嚇的失聲低呼:
「不!」
「這裏絕對有埋伏,快跑!」
昌允心裏也慌的要死。
但他雖是外客出身卻也經歷過大戰,見識過戰場的殘酷。
強定心神,昌允高聲而呼:「長安君!」
然而即便昌允努力控制,他的聲線依舊帶着濃濃顫抖和驚懼。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嬴成蟜疲憊而沙啞的招呼:「昌上卿,恭候多時了。」
嬴成蟜也知道自己現在的形象可能會有一點點嚇人,所以努力扯出了一個表達溫和的笑容。
只可惜,掛滿嬴成蟜面龐的鮮血已經凝成血凝塊,將這個笑容遮掩殆盡。
待傳入潁川官吏們耳中時,嬴成蟜的聲線依舊如同地獄亡語般刺骨冰寒!
然而昌允卻覺得這是他這輩子從來都沒聽過的天籟之音。
嬴成蟜還活着!
自己的命雖然依舊保不住,但自己的三族有活路了!
克服心中恐懼,昌允手腳並用的爬過屍山,終於來到了嬴成蟜身側:「長安君,可」
昌允想問問嬴成蟜可無恙否?
但看着嬴成蟜這悽慘的模樣,再看看深深刺入嬴成蟜體內的箭矢,昌允卻着實張不開嘴。
嬴成蟜這哪像是無恙啊!
沒死就已經是奇蹟了好不好!
嬴成蟜強笑道:「萬幸昌上卿來的快。」
「再拖延一會兒,本君也不知本君能否撐得住了。」
「這份救命之恩,本君記在心中,亦會上稟王兄。」
昌允瞳孔猛然一顫。
明明戰事已經結束,嬴成蟜卻還是給他按了一份救援的功勞。
若是救援旁人,算不得什麼大功。
但救援嬴成蟜的這份功勞,很可能幫他在嬴政面前保住性命!
昌允轟然拱手:「拜謝長安君活命之恩。」
「日後長安君有所需,昌某願為長安君效犬馬之勞!」
沒有理會昌允這番表忠心的話,嬴成蟜看向戰場:「本君現在就有事要勞煩昌上卿。」
「我部將士數量太少,且大多負傷,需要勞昌上卿令人打掃戰場,收繳兵刃、論算首功,同時處置屍首、避免瘟疫。」
昌允毫不猶豫的點頭:「此乃昌某應盡之責。」
嬴成蟜繼續吩咐:「雖然敵軍眾多,卻並非盡數有心與我大秦為敵,更多的人只是被裹挾而戰。」
「打掃戰場之際,請格外注意此地東側那些中箭身亡的士卒。」
「臨戰之際,他們盡數倒戈臂助本君,非但無過,反而有功。」
「其中一名士卒名為向田,親斬一不,三級首功,可為表率。」
「分田的時候問問他家屬的心思,若是想留在故土就分給他們家鄉的田,若是怕被報復,就將他們遷去長安鄉。」
「令軍法吏將這些盡數記錄下來,寧可放過了幾名叛賊,也莫要寒了反戈士卒們的一片忠心。」
嬴成蟜記不全那麼多士卒的面容,即便記起了也沒用。
衝鋒的路上,戰馬早就將那些士卒都踏成了碎肉,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相較於除惡務盡,嬴成蟜更不願那些明明已經鼓起勇氣為他而戰的人卻在死後沒能得到應有的犒勞。
昌允笑而拱手:「唯!」
在昌允看來,嬴成蟜的佈置非常精妙。
大秦總是要讓人們知道,不是每一名韓人都有心作亂。
即便是遭權貴裹挾,依舊有很多心向大秦的韓人能在戰場上反戈一擊。
這不僅利於大秦對於韓人的統治,還可以讓再有心作亂之人對麾下基層士卒多點猜忌之心,更能將秦韓矛盾轉換為故韓權貴和韓人之間的矛盾。
免去小懲而廣得民心。
這才是真正的寬政緩刑!
嬴成蟜略略頷首:「有勞。」
「再請昌上卿即刻令人清出一塊乾淨的地方,染血之土當盡數挖走。」
「就近尋來雞、麥、鍋等各物件,本君需要即刻縫合治傷。」
嬴成蟜和昌允對『救命之恩』的理解完全不同。
昌允以為嬴成蟜是在用這個由頭保他一命。
但嬴成蟜卻是認真的!
雖然家兵們帶了手術刀、針線等縫合所需之物,但這附近根本沒有乾淨的水源,無法熬煮麥汁沖洗傷口,也無法煎藥。
如果就地展開治療,絕對會造成傷口感染。
更重要的是,別看現在這些亂軍很老實,但那都是攝於嬴成蟜的威勢!
一旦嬴成蟜接受治療、喪失戰鬥力,那些藏於亂軍之中的故韓權貴絕對會即刻暴起,率領亂軍再次發難。
不需要多,只要有千餘人願意跟着發難,嬴成蟜所部也再無力抵抗。
嬴成蟜必死無疑!
為了活着,嬴成蟜只能讓家兵把敵軍的屍體放在自己身邊,擺出恐怖的氣勢,然後坐視自己的傷口緩緩流血,慢性死亡!
嬴成蟜嘴唇有些顫抖:「定要快!」
「若不然,昌上卿就得給本君準備棺材了。」
昌允大驚失色,轟然拱手:「昌某這就去準備!」
話還沒說完,昌允拔腿就跑,口中不斷怒喝:「都愣着做甚!」
「未曾見長安君重傷嗎?」
「君上在潁川郡遭敵軍埋伏,重傷垂死,爾等難道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快動起來啊!」
所有官吏全都心頭一凜,十餘名中高層官吏翻身上馬,狂奔而出。
身為本地官吏,他們很清楚這附近哪裏有村落。
衝進村里,直接闖進一戶人家,抓起雞抗起罐,看也不看的扔下一把錢,轉身就跑!
餘下的官吏則是趕緊擼起袖子搬運屍體,挖掘血土,儘可能清理出了一塊乾淨的空地。
不到兩刻鐘,滿頭大汗的昌允就端着一個陶罐跑向嬴成蟜,口中高呼:
「麻藥來了!」
嬴成蟜終於鬆了口氣,端起麻藥一飲而盡,隨即沉聲道:「斷箭。」
卦夫右手如鐵鉗般攥住了貼近嬴成蟜皮膚的箭杆,八夫雙手持劍,猛然劈下。
麻藥的藥效尚未發作,但震顫的力道卻順着箭杆傳入嬴成蟜體內,痛的嬴成蟜一個哆嗦。
卦夫趕忙道:「家主,要休息一下否?」
嬴成蟜搖了搖頭:「再來,快!」
「本君流的血已經夠多了,再拖下去本君也不知還能撐多久。」
聽嬴成蟜這麼說,卦夫再不猶豫,當即抓住了另一根箭的箭杆。
與此同時,憨夫等一眾家兵則是手忙腳亂的用綢布擦拭嬴成蟜的身體。
只擦幾下,綢布就是一片血紅!
一連換了十餘盆水,嬴成蟜傷口附近的污濁血液終於被清理了個大概。
恰在此時,昌允又端着一個罐子跑了過來,口中吆喝:
「牟(大麥)水來了!」
家兵們立刻用麥汁取代了淨水,不斷沖洗擦拭着嬴成蟜的創口。
待到嬴成蟜的皮都被搓紅了,卦夫才手持尖刀,滿是不忍的發問:「家主,那卑下這就開始?」
嬴成蟜取來一根軟木棍咬在嘴裏,點了點頭。
尖刀入肉,即便有麻醉藥的效果,嬴成蟜依舊感覺到一陣鑽心的劇痛。
「嗯!!!」
上下排牙深深刻入木棍之內,嬴成蟜像是觸電了一樣渾身顫抖。
「噹啷~」
隨着一聲脆響,箭矢被剜出皮肉,掉至銅盤內。
嬴成蟜像是脫水的魚一樣大口喘着粗氣,苦中作樂道:「本君總算是知道張天安為何那般懼怕了。」
「這罪可真不是人能受的!」
「麻藥還是要繼續調整才是。」
直至此刻,嬴成蟜才終於明白張讓為什麼會對他形成應激性恐懼。
張讓做縫合的時候,可沒有麻藥啊!
調整了一下身形,嬴成蟜沉聲道:「繼續!」
好在韓夫人送出的甲冑足夠精良,嬴成蟜的傷勢基本都在四肢,無須開膛破肚進行臟器縫合。
待到八根箭矢的箭頭被剜出,十餘處創口縫合完畢,嬴成蟜已經像是一條死魚一樣躺在地上,雙眼無神的看向天空。
痛!
太痛了!
「長安君!長安君何在!」
遠遠聽到呼聲,嬴成蟜卻懶得理會,只是閉上雙眼恢復體力。
昌允迎了上去,便見渾身衣裳都已被汗水打濕的齊恪正策馬狂奔而來。
看見昌允,齊恪雙眼一亮,再次加速:「昌郡守!」
「精兵三千已將此地包圍,另有五千兵馬正在路上。」
「此戰戰況如何?長安君何在?」
「你部可曾救下了長安君?」
昌允目光複雜的看着齊恪:「此戰,勝了。」
「在本官抵達之前,長安君已經大獲全勝。」
齊恪:???
齊恪震驚的看着昌允:「四百八十人對戰萬軍,戰而勝之?」
「昌郡守,你在講什麼神話!」
「戰況究竟怎麼樣了!」
昌允搖了搖頭:「本官知道伱很驚訝,本官趕到戰場之際驚訝之情不比你少半分,但你先不要驚訝。」
「長安君就在前面,本官這就帶你去拜見。」
翻身下馬,齊恪揣着滿心不解和警惕跟在昌允身後前進。
終於,齊恪看到了仰躺在地,渾身血水和汗水的嬴成蟜。
看着嬴成蟜蒼白的面容和閉闔的雙眼,齊恪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完了!」
「全完了!」
「長安君戰死,你我三族都必死無疑啊!」
雖然悲傷,但齊恪卻沒有絲毫意外,甚至立刻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畢竟,四百八十人對戰萬軍怎麼可能戰而勝之!
若是在昌允所部趕到之前戰事就已經結束,那長安君怎麼可能還活着啊!
昌允那般言說定然是因為受不了打擊,所以才有了胡言亂語!
然而就在此刻,嬴成蟜睜開雙眼,不滿的看向齊恪。
齊恪:Σ(っ°Д°;)っ
詐屍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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