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章 求見
「大冬天穿這麼點,驢糞蛋子表面光,要我說哥你這不是活受罪?」
下午時分,回到家裏,聽着姜萱愈發有絮絮叨叨傾向的碎碎念,在燒着上好木炭的暖軟房間裏,姜星火動手脫去紅金配色的麒麟服外套,露出了裏面的灰色薄棉比甲,突出的就是一個樸實無華。讀字閣 www.duzige.com
不得不說,雖然自洪武開國以來,大明都在不遺餘力地從文化、服飾、飲食等各方面推行「去胡化」,但每到冬天,但凡有條件的人家,還是都會自覺地穿上蒙古人發明的比甲這種服飾類似於後世馬甲,但是是無袖、無領且對襟兩側開叉的款式,其樣式較後來的馬甲要長,有的到臀部有的到膝部,是由元世祖忽必烈的皇后弘吉剌·察必所設計發明的。
毫無疑問,這是一款防凍腿神器。
姜星火把自己的頭靠在床邊的小柜上,看着從特製管道里悠悠飄出去的木炭燃燒氣體,撲簌地打在外面的冷空氣上,登時就給窗檐凝了一層白霜,隨口道:「也不知道湯山的煤炭開採的怎麼樣了。」
「憂國憂民你總得先把自己顧好。」
姜萱看着他單薄、略帶消瘦的身軀,忍住了想要給他加個被褥、幾條棉毯,再把直愣愣枕在床頭柜上的脖頸子挪到枕頭上的想法,繼續嘮叨起來:「就算沒病,可是這冷風嗖嗖的吹,也難免會覺得寒涼啊!而且,今晚還得去參加宴會,晚上更冷,你穿那麼少,不凍的流鼻涕泡才怪。」
「哥,伱知道今晚的宴會,都有些什麼人嗎?」
姜星火聞言睜眼,瞥見她臉上的八卦神情後,嘴角輕扯,語氣中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諷;「無非就是萬國來朝罷了,日本、朝鮮、安南、占城、琉球、呂宋,再加上三宣六慰周邊的一些獨立小國。」
說是萬國來朝,實際上有十來個國家,就已經算是很不錯了,而其他的,則多是內附的蒙古、女真等各部落的酋長,屬於是來打秋風了。
不過國朝嘛,要的就是這麼個體面。
而這個體面腰包充實的朱棣恰好也給得起,畢竟「鹽使跌倒,永樂吃飽」,解縉挨那兩刀挺值的,不僅210萬兩商稅的政治任務完成了(鹽稅是專營商品,收繳過去被隱瞞的鹽稅也是商稅的一種,玻璃、化肥等專營商品產生的利潤同理),而且後續解鎖全面的重商主義和海洋貿易,朝臣們也沒有了阻撓的理由,願賭服輸嘛。
所以不光是受降儀式搞了三天,場面很氣派,就連借着征安南正式結束,萬國來朝的宴會,同樣靡費極大,煙花爆竹、彩棚綢樹、珍饈美酒.該有的一樣不少,突出一個牌面。
但別看姜星火他個人覺得這些錢沒必要花,可實際上,不管是用來滿足皇帝的虛榮心,還是展示大明的繁榮富庶,都是有一定價值的。….
怎麼說呢,窮日子有窮日子的過法,富了也有擺排場的道理,只要不是打腫臉充胖子,都沒什麼問題。
讓周圍國家都看看大明的國力,無形中也是一種威懾,再怎麼說,大多數人也都是有慕強心理的,這一點無法否認,見識了大明的高規格,再回到自己國家,落差和嚮往這不一下子就出來了?而出使的大多是各自國家的上位者,再口口相傳,大明的這種「炫富」,反而是增強在海內外形象的好辦法。
華夏有低調的傳統,可周圍的這些國家,大多數還是畏強不畏德的,有時候太低調了也不是什麼好事,反而讓人覺得人弱可欺,生出不切實際的想法,繼而釀成本不該出現的禍端。
「對,但這只是其中之一」姜萱壓低聲音湊近他耳邊,悄聲說道,「還有一個消息,哥你想知道嗎?」
說話時,她特意將尾調拉得極長,一副賣關子模樣等待着姜星火主動追問。
然而,姜星火卻像是完全猜不透她打的如意算盤般,並未接茬,反而淡漠地吐出四個字來。
「不想知道。」
姜萱臉上的笑容僵住,半晌方才說道:「跟你有干係的。」
「哦,那你說吧。」
「這次宴請的,除了這些人,後宮還有誥命夫人、王公貴女參加的宴會。」姜萱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眯起雙眼說道。
「呵。」
姜星火把腦袋放到了枕頭上。
「哥,咱爺爺不能絕後啊。」
姜萱一下子就抓住姜星火的衣袖搖晃起來,可惜姜星火依舊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
姜萱嘆了一口氣,終於放棄了努力,換了一種勸導的語氣,說道:「哥,你就答應了唄,反正也沒啥損失,再說了,年紀也不小了,再拖下去,就找不着好人家啦。」
姜星火沉默片刻,抬起頭來看向了她:「宋侍郎今年四十多了,前幾天從淮安府回來剛納了新一房小妾。」
「我還是覺得你現在這樣不妥。」
姜星火搖了搖頭,目光幽然,只是隨手點了點床頭柜上剛才墊着當枕頭的《宋史》。
「你——」
姜萱怔住了,呆了一會兒才苦笑着搖了搖頭,道:「哥,你還是太執拗了。」
「或許吧。」姜星火垂下了眼瞼,「但是我希望,不要有無辜的人為了我去犧牲。」
聽到這句話,姜萱頓時啞口無言。
「有些事情我要去做,有些人跟我捆綁的太深,所以我不會改變現在的什麼,至於將來會不會有什麼變故,那都不是我該考慮的問題了。」
姜星火的語速慢了下來,最終停止了說話。
「你想好了嗎?」姜萱的眉宇間閃過濃濃的擔憂。
姜星火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冬日天黑的早,剛才結束了獻俘儀式到家的時候還是天光大亮,可眨眼間夜幕已經悄然降臨,在還沒有工業污染的時代里,天邊繁星點點,皎潔如水銀乍破。….
姜萱嘆了口氣,她看着眼前堂哥堅定又沉靜的臉龐,心中突然湧出一股莫名的難受,但她並沒有多說什麼。
從老家離開已經一年了,在這一年的時間裏,這個少女見識了很多以前永遠都不可能見到的事情,她也知道,姜星火是個很倔強的人,已經決定的事情很難再被勸說回來,他不喜歡任何人插手他自己的決定,哪怕這個決定可能會搭上他的性命。
雖然不知道堂哥為什麼對這方面的事情一直如此發自本能的抗拒,但姜萱還是覺得,自己不該再多說些什麼了。
在姜萱轉身走向房門,關門的一瞬間,姜星火似乎想起了什麼,突然抬眸對着姜萱輕聲道:「小萱,謝謝你能理解我。」
姜萱被他直勾勾地盯得有些緊張,但還是鼓足勇氣繼續說了下去。
「其實,從我去詔獄探望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她的語氣裏帶着淡淡的溫柔:「但不管怎樣,你都是我的哥哥,雖然平時你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但是給人的感覺卻特別真誠、善良,讓我忍不住就想起我娘說的,以後哥哥會照顧我,我也得照顧哥哥.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希望,你可以少些憂愁,我已經很少見你眉頭舒展開了。」
聽完姜萱的話,姜星火微微一愣。
他沒想到,原來自己在堂妹心目中竟然會是如此。 姜星火的眼神動盪了幾分,隨即擠出了一絲笑意。
——————
在家裏歇息的時間並不久,晚上宮裏還有晚宴。
此時,外邊已經徹底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冰涼涼的風裏夾雜着刺骨的冷,肆虐着這座城池裏的每一寸空氣。
從大門出來之後,姜星火併沒有立刻上馬車,倒不是他武德充沛想騎馬,這天氣就算他不冷,小灰馬還冷呢。
姜星火站在門前,仰望着天上的彎月,目光逐漸變得複雜了起來。
因為他剛剛收到了一個消息。
事實上,這種重大的外事活動,因為心情不好不想去而找藉口請假是肯定不行的,除非病得起不來了,不然都得拽過去看着萬國來朝的景象。
而朱高燧遣人告訴他,今晚被批假的大臣只有一個,那就是長興侯耿炳文。
問題是老頭是真病了,病得挺厲害。
但饒是如此,要是這個消息傳開了,哪怕是原本真生病了想請假的,怕是都得拖着病體前去赴宴。
起不來?抬着去!
原因也很簡單,近些日子明明朝堂上不安定,刑部尚書鄭賜和左都御史(剛從左副都御使升任)陳瑛,都像是有默契一般上書彈劾長興侯耿炳文,說耿炳文的衣服、器皿上有龍鳳的圖飾,用紅革呈做玉帶,逾越制度大逆不道。
嗯,只要不傻的人都能明白,這是皇帝記仇呢。
別管這些玩意是不是以前老朱和馬皇后賞賜用來陪嫁的.耿炳文長子前軍都督府僉事耿璇是老朱特批的駙馬都尉,因為娶了懿文太子朱標的長女江都公主,那時候老朱以為朱標鐵定接班。….
總之,你要是自己不體面,那皇帝就會想辦法幫你體面了。
姜星火改變得了很多事件和人物,但改變不了多少人的性格慢慢有些長進的朱高煦或許算一個,但跟姜星火前世史書上記載的一樣,朱棣小心眼的性格已經在逐漸發作了,他看不順眼的那些人,諸如平安、盛庸、徐輝祖等等,因為還在當打之年,能「好用就往死里用」,算是將功折罪了,但例如剛去世的武定侯郭英這種老將,待遇就沒那麼好了。
老朱撒手人寰的時候,諸公、侯皆已去世,武定侯郭英和長興侯耿炳文,這倆算是碩果僅存的洪武老將了,因此,靖難之役的時候這倆也都在第一階段上陣了。
可惜真定之戰效果不理想,兩個老將發揮的也不好,被朱棣偷襲後裹足不前開始守城,急躁的朱允炆就換了李景隆嗯,從結果上來看,還不如守城慢慢耗死地盤小補給少的燕軍,反而被打開了突破口。
總之,朱棣這個性格特點還是很明顯的,武定侯郭英那麼忠直樸素的人,死後按國朝制度追贈了營國公,王景下台前跟卓敬商議的「威襄」的諡號也批了,但偏偏沒給武定侯府多少賞賜,後續襲爵的待遇也是降了一截,不得不說,朱棣在某些不該小心眼的事情上,都挺小心眼的。
當然了,凡事都有兩面性,朱棣對他認為的敵人都很殘忍,但對於他認為的朋友,是一向愛護有加,盡力全始全終的,所以也不能一味地指責朱棣的某些行為如何如何,人無完人,朱棣的愛憎分明也未嘗不是某種優點.對臣子來說,知道自己在皇帝心裏什麼類別,總比老朱無差別aoe的屠刀要好。
反正晚宴上姜星火看耿炳文的三個兒子,前軍都督府僉事耿璇、後軍都督府僉事耿瓛、尚寶司卿耿瑄,都是一副如喪考妣的表情,或許對於他們來說,滅門大禍確實不遠了。
果然,在晚宴後的第二天,長興侯耿炳文就「病逝」了。
真病逝假病逝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這麼趕巧的事情也不確定,但唯一能知道,能確定的就是,朱高燧最近海外封藩的意願愈發急切了。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別急。」
姜星火只能這麼安慰他,時機還不成熟,還要再等等,總得過了這個年再說,最近一堆勾心鬥角的爛事,皇帝心情不會美麗的。
而第二天的總裁變法事務衙門裏,正在忙着京察和考成法結果的姜星火,卻迎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訪客,胡季犛。
對於胡季犛這個人,姜星火是高度警惕的。
這老貨,屬於是安南版的王莽加司馬懿,其祖先名叫胡興逸,系浙江人,在五代後漢時期前來安南,鎮守演州,此後家居演州的泡突鄉成為當地的寨主,到了胡季犛這一代已經成了安南國的名門望族.為啥說胡季犛是安南版王莽,就是因為他是不折不扣的鐵杆外戚,他有兩個姑姑嫁給了陳明宗,而明慈皇后生了陳藝宗,惇慈皇后生了陳睿宗,胡季犛還有個堂妹嫁給了陳睿宗當皇后,生了陳廢帝。….
此前在占城國使團傷人案的時候,姜星火就大概弄明白了陳朝皇帝的譜系,所以胡季犛被稱為安南版王莽是一點都不過分。
至於安南版司馬懿,則是因為而胡季犛跟司馬懿一樣,都是靠着對外戰爭立下軍功,繼而掌握軍權起家的,別看跟明軍打的時候,胡氏父子表現不咋地,但胡季犛早年的時候,面對占城國最後一位英主制蓬峨的大舉進攻,胡季犛領水軍在清化與其相持,並且效仿巨鹿之戰時的項羽,殺了畏縮不前的主將神武將軍金鰲,率領諸軍鼓譟而前,擊敗了制蓬峨,而這是陳朝第一次擊敗制蓬峨軍,意義極為重大,胡季犛的威望因此大大地提高,清化也成了他實際上的封地。
後來胡季犛這老貨幹的事就不多說了,跟王莽、司馬懿一個路數,陳藝宗死之前為了防止胡季犛將來篡奪皇位,命畫工畫了四輔圖,分別是周公輔佐周成王、霍光輔佐漢昭帝、諸葛亮輔佐蜀後主,以及安南國李朝的蘇憲誠輔佐李高宗的故事,胡季犛表面答應,等陳藝宗一死,馬上開始謀朝篡位。
總之,這貨人老成精、精通權術,絕非表面上看起來淳淳老儒的樣子,是個不折不扣的資深陰謀家、野心家,而且有着極其豐富的政治鬥爭經驗,姜星火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被這老貨給帶到溝里去,所以壓根不想跟他有什麼糾纏。
這跟被朱棣知道了不太好完全不沾邊,因為在此之前,若是跟胡季犛接觸,那是犯忌諱的,但胡氏父子獻了降表,接受了朱棣賜予的衣冠以後,那就是正經的大明臣子了,正常公務接觸是沒什麼的。
「他來找解副總裁官?解副總裁官在家養病呢。」姜星火頭也不抬地回答道。
「跟他說了。」
柴車有些無奈,補充道:「所以他要求見您。」
姜星火想了想,或許有另一個同樣人老成精、精通權術的人能跟他博弈一番。
「請姚副總裁官去見他。」
柴車愣了愣,這是他第一次從國師嘴裏聽到如此正式的、應該出現在總裁變法事務衙門裏的稱呼。
一般其他人包括姜星火在內,稱呼姚廣孝,通常是「榮國公」、「大師」、「老和尚」之類的,基本沒有人叫「姚副總裁官」這個逼格略低的稱呼,以至於柴車都有點不適應。
但姜星火這番公事公辦,從制度和流程上來講,卻是無懈可擊的,因為總裁變法事務衙門確實有兩位副總裁官.有事先找副總裁官談去吧。
姜星火併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因為這只是他一天日常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之前在朱棣詢問他如何安置胡氏父子的時候,讓胡季犛去參與修《永樂大典》,也只是他隨口一提。
可又過了兩個時辰,姚廣孝卻敲開了他的房門。
從黑衣宰相的神色上來,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我覺得你該跟他談一談。」
希望大家都能早點睡覺,不要熬夜,好好休息,健康生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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