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封三年,二月。
袁公瑜整個人暈乎乎的,趴在一匹矮小的馱馬身上,走在崎嶇的山道之中,一抖一顛,突然五臟六腑一緊,嘔了出來。
滿嘴的腥膻之味,讓這位曾經高高在上的御史中丞悲由心生,淚水都忍不住滾落。
辯州,原叫南石州,治於石龍,領石龍、陵羅、龍化、羅辯、慈廉、羅肥六縣,也就是後世的化州地界。
這個時候的化州只是嶺南群山地界中並無任何出彩的一處小盆地,四周都為山嶺環繞,想要出入辯州,必須要走狹長的山道。
其實現在的情況已經很好了,在先秦三國時期,連基本的路都沒有,周邊沼氣瘴氣無數,走着走着,人可能就沒了。
經過幾百年的發展,瘴氣道路有了明顯的改善,也允許袁公瑜這樣醉酒歸家。
只是享受過長安繁華的袁公瑜,又如何接受的了這種環境?
辯州司馬,這官位是不低的。
只是辯州這地方天高皇帝遠,在這叢山峻岭之中的縣城,朝廷的威懾力是遠遠不足的。尤其是在山嶺之中還生活着許多俚人、僚人,他們雖歸順朝廷,但內部有自己的宗族體制,一邊是朝廷的法制,一邊是宗族體制,極易發生衝突,產生矛盾,一個處理不慎,便可能摩擦流血。
地方司馬主要負責治安方面的行政問題,避免不了要跟生活在山裏的俚人、僚人打交道。
想要政令通行,與山中俚人、僚人部落的首領打好關係是必然的行為。
袁公瑜此次便是受到了山中僚人部落首領的邀請,一起去參加他兒子的婚禮。
袁公瑜要跟俚人、僚人部落的首領打好關係,這些部落首領更想要巴結袁公瑜。
唐朝對於嶺南的控制很到位,即便是後來的武周朝,一群若畜生一樣的酷吏,為了自己的功績在嶺南一帶肆意屠殺,今天製造一個冤案,殺個百千人,明天製造一個冤案殺個百千人都沒有引起大規模的動盪。
袁公瑜在嶺南這邊還是受到地方百官、部落首領愛戴的,但這並不是袁公瑜想要的生活。
他想喝杜康,想吃肥而不膩的紅肉,鮮嫩可口的白肉。
辯州多山多野味,但當地的烹飪手法,去腥手段極其落後。肉吃在嘴裏,那股膻味,讓他五臟六腑都在翻滾。
還有美酒
上等的美酒不是用精米釀製就是以上好的高粱、小麥為材料,而辯州這裏就那麼一點點的土地,哪能有多餘的糧食釀酒。
這邊的酒都是果子酒,還是各種亂七八糟的果子一起釀製的,味道是千奇百怪。釀酒的工藝也一般
每每受邀聚會,袁公瑜便如上刑場一樣,還得擠滿笑臉。
今日盛情難卻,吃喝了不少,這一吐,原本就難以忍受的滋味又度上頭。
在這漆黑的山道上,周邊只有幾名護衛親信,袁公瑜再也忍耐不住,痛哭出聲。
又吐又哭,足足半個時辰,袁公瑜才緩過神來,拖着疲乏的身子在夜色中回到了縣城。
袁公瑜沒有回公廨,直接返回了自己的家,本想着洗漱一番,睡上一覺,忘記了一切。
這乾淨家門,妻子迎上來說:「郎君,長安來人了。」
簡單的幾個字,讓袁公瑜迷茫宿醉的眼睛突然有了光彩,他用力拍了拍臉頰,讓自己清醒一些,道:「在哪?快帶我去見他。是陛下想起我了?」
「你這樣子,別去衝撞了貴客。去洗洗,貴客在客房歇息呢,都等了大半日了,不差這點時間。」
「對對對!」袁公瑜頭點的跟小雞吃米一樣,「還是夫人想的周到。」
袁公瑜洗漱過人,還認真打理了一番,這才前往客房拜訪。
「徐御史?可曾安寢?」
袁公瑜這個州府司馬就算在偏僻地位也高過八品的監察御史,但這一刻,袁公瑜就跟兒子同老子請安一樣,小心翼翼,惴惴不安。
來人是御史台的監察御史徐有功
狄仁傑在御史台還未證明自己的時候,幾可算是孤立無援。唯獨監察御史徐有功不嫌棄他,對他安排,嚴苛遵守,且表現出驚人的洞察力。
狄仁傑傾心相教,委以重任。
此番調查昔年李崇德的舊案,狄仁傑特地安排他前來。
徐有功應了一聲「不曾安睡」,隨即走出客房,行禮問好,將袁公瑜請入屋中。
兩人就坐。
徐有功很客氣地說道:「袁司馬,在下是為公務而來」
聽到這話,袁公瑜精神亢奮道:「徐御史快說,為國事。鄙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說完,滿心期待道:「是不是陛下有什麼特別吩咐?」
徐有功一臉尷尬,如實道:「是受狄侍御史之命,來問袁司馬舊案。」
袁公瑜眼中的神采瞬間消散,整個人的精氣神垮了,有氣無力的道:「什麼案子?」
徐有功從懷裏取出一卷卷宗,遞給了袁公瑜。
袁公瑜慢吞吞的接過,打開一看,看着那捲宗內部幾乎佈滿了墨跡,埋藏在大腦深處的記憶再次浮現。
這卷宗是他親自經手的,他自然知道。
那是很久以前了
袁公瑜是李義府的心腹,但不是李義府一手提拔的。
袁公瑜在貞觀朝已經擔任侍御史了,李治繼位以後,升任御史中丞。而李義府因為是晉王舊臣,青雲直上,因為利益勾結在一起。
當時他經手的第一個案子就是這卷宗記載關於李崇德的案件。
他記得很清楚,這個卷宗是副本,墨汁是他自己倒上去的。
卷宗的正本直接讓李義府拿去銷毀了
如果晚個三年,李義府說銷毀就銷毀了。多大的事。
但那個時候,李義府地位還不穩固,而他也是剛晉升御史中丞膽子小,這多大的事啊。
他怕東窗事發,回去以後偷偷弄了這個副本,可又擔心有人看到內容,對自己不利,就用墨汁將關鍵之處抹去了。真要追究起來,可以推給管理檔案的主簿。
他偷偷的將卷宗藏在了老舊卷宗深處
一開始還膽戰心驚,可隨着李義府的地位越發穩固,他們一群人組建成了反王立武的政治聯盟之後,在廟堂上橫行無忌。
袁公瑜的膽子也大了起來,這種芝麻綠豆大的事情拋之腦後了。
直到今日,袁公瑜看着這卷讓自己藏起來快十年的舊卷宗,昔日記憶湧現,才想起還有這麼一個東西。
袁公瑜老奸巨猾,儘管來人不是他想的那樣,卻也想從中獲得些好處,說道:「想不起來了,當年經手的事情,太多了。這李崇德到底犯了什麼事,一下子真想不起來了。好像跟李義府有關係,不如去問他?」
袁公瑜身在嶺南,消息閉塞,他是真不知道李義府已經死的消息。
徐有功道:「李義府在兩年前已經病故。」
袁公瑜一臉錯愕,但很快罵了一句:「老賊,死得太便宜了。」
徐有功道:「現在知此案子內幕的人只有袁司馬了,侍御史派在下前來,即是想了解一下,顯慶元年秋,到底發生了何事?」
袁公瑜故作深思,然後搖了搖頭道:「不知,太久了。都要過去十年了,怎麼將這舊案拿了出來?」
徐有功道:「狄侍御史見御史台累積了諸多舊案,他立志清理所有累積舊案,從舊案中尋得了這卷宗。」
「了不起!」袁公瑜當過御史中丞,知道其中的不易,讚嘆了一句,說道:「這狄侍御史,應該挺年輕的,進御史台不久吧。」
徐有功道:「狄侍御史確實年少有為,他入御史台不過半年,已經屢破奇案,名震長安。」
袁公瑜心中冷笑,卻也知道「狄侍御史」這條路是走不通的,這樣的愣頭青不是蠢,那就是經世之才,他不會為自己走後門的。
「李崇德呢,他現在怎麼樣了?你給我說說他,也許我能想起什麼。那麼多年了,他還不會沒升官吧?」
徐有功如實道:「李崇德早在兩年前已經升為工部侍郎,負責開渠治水的任務。今年年底已經竣工,陛下龍顏大悅,授青丘縣公一爵,因工部尚書閻立本染病,特許他總領工部事務。」
袁公瑜不動聲色的想了半天,很遺憾的說道:「年紀大了,實在想不起,陳年往事,讓徐御史白跑一趟了。」
徐有功急切道:「勞煩袁司馬好好想想,若能破案,也能記司馬一大功。」
袁公瑜心中冷笑:記你娘的大功。
這案子真破了,自己跟李義府幹的事情就人盡皆知了。自己有雞兒好處
倒是李崇德,嘿,想不到他竟有鯉魚翻身的一天,得了勢,總不能忘記老朋友了吧。
要不是我,你李崇德這輩子都翻不了身。
徐有功作揖道:「請袁司馬,好好想想。下官會在辯州逗留三日,若想起什麼,還請告之」
「一定一定!」
袁公瑜自是說得極好,還很客氣的說道:「徐御史就住在某家即可,真想到了什麼,也方便告之。」
袁公瑜很客氣的跟徐有功告別,離開客房之後,轉頭就去書房寫信,將自己今日遇到的事情都告之了李崇德,明確的告訴他,一年之內,若不能將自己調離辯州,就不確定會不會想起他弒兄一事。
袁公瑜離開之後,徐有功罵了一句「混蛋!」
徐有功也是一位極其厲害的人物,他在歷史上號稱徐無杖,審判一切案犯時,「力求寬仁,不輕易動用刑訊,也不輕易判人笞杖刑」,他斷案精準明確,讓人心服口服。
以他的洞察力,哪裏看不出來袁公瑜就是在敷衍他,還從他嘴裏套出了很多東西。
不過這就是狄仁傑要的結果
「晴兄,你去通知狄武,讓他做好準備。以袁公瑜的性子,讓真握有李崇德的罪證,絕對會行威脅之舉。讓人截下袁公瑜對外的信箋,小心一些,莫要讓人察覺了。」
徐有功並不知道周奎的本事,特地叮囑。
乾封三年,三月十八日。
青海湖!
唐軍軍營。
哈木領着十餘人來到營門口,看着瞭望塔上的黑影,喊道:「沒睡着吧!」
左邊瞭望塔傳來一聲:「隊正放心,屬下怎敢?」
右邊瞭望塔上的兵士也道:「隊正安心休息去吧!」
哈木是吐谷渾人,之前是一名部大。
部大是吐谷渾的官職,是部落首領的意思,他原是一個擁有百帳的小部落首領。
只是因為率着男丁跟吐蕃作戰失利,他的部落被打散了。
吐谷渾的可汗解散了吐谷渾的軍隊,哈木只能卸甲放牧。
原本哈木是不信任唐軍的,覺得將吐谷渾的安危交到別國軍隊上,愚蠢之極。
結果他發現唐軍是真的幹事,吐蕃來襲,唐軍完全不慫,都會護着他們頂在最前面。而且相比以往,他們屢屢戰敗,唐軍是真有實力護衛他們,將吐蕃趕出青海湖。
一次次的戰鬥,還有一次次的往來交流,唐軍、吐谷渾漸漸不分彼此了。
哈木索性加入了唐軍,還憑藉功績,當上了隊正,手上有一百五十號弟兄。
自從加入了唐軍,哈木也明白為何唐軍如此強大,如此戰無不勝。
唐軍將軍隊的紀律刻在了骨子裏,不管任何時候。
戰時,還是非戰時,唐軍都會有一部兵士日夜警惕賊人來襲。
絕不會出現有賊人摸到近處的情況。
今日是他負責警戒,哈木不敢大意,已經第五次夜巡了。
確定無恙,哈木正想回去,耳中卻聽到有人摔倒的聲音。
「成克,成克」
「胡岸,胡岸」
他叫了兩聲,一股不祥的感覺湧上心頭。
突然有人驚呼大叫:「鬼啊!」
「鬼來了」
絕望驚駭,聲音刺耳。
便在這時,一個個黑影從營寨的柵欄上翻入軍營。
一股寒意從腳直上脊背腦袋,在火光的照耀下,對方一個個漆黑如炭,就如傳說的惡鬼一樣。
他們喊着聽不懂的語言,露出大嘴裏雪白的鋼牙
哈木是吐谷渾人,根本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人叫崑崙奴,真以為是惡鬼來了。
所有的勇氣完全消散,連滾帶爬的向後逃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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