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一股豪情在李季身體裏悄悄涌動;像一株乾渴的禾苗,忽然有了雨露的滋潤。
李季感覺慢慢活了過來,身體裏又有了躍動的活力。
他要向上,向上,像那隻翱翔的鷹一樣,高高升起,站在權力的頂層。
不是為了個人私慾,只為得到公正對待,一個個體應該得到的所謂「正義」。從此不被人任意擺弄,不讓人冤枉而無處訴求。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他還年輕,可以跌很多的跟頭,但也可以無數次爬起來。
年輕就是希望,就是資本。
莫欺少年窮。因為年輕,便意味着無限的可能。
該低頭時就低頭。
一味地對抗,並非明智之舉。他要先留下來,才有機會查找事情的真相。
在這一刻,李季徹底想明白了。
他盯着那隻老鷹,眼睛眨也不眨。直到它一點點走遠,融入灰芒的天空深處,李季才轉過頭來。
他站起身,臉上的神情不再猶豫,不再羞愧。
幾分鐘後,李季又出現在崔浩辦公室門口。
房門敞開着,崔浩正在跟什麼人打電話。聲音很大,還不時發出笑聲,聽着是在約晚上的飯局。
崔浩手指夾着一根香煙,在煙灰缸里輕輕彈弄煙灰,嘴裏還在大聲說着,吐沫星子四處亂飛。
在這一剎那,李季的勇氣忽然消失了。
他的臉上又開始發燒,嘴裏乾乾的,喉嚨里更像要冒出火來,只覺一團東西堵在胸口。
他向後挪着腳步,想要逃開,不想崔浩早看見了他。崔浩對着聽筒說了一句什麼,接着便掛斷了電話。
「李總,有事嗎?」崔浩嘴裏叼着煙,臉上沒了笑意。
李季只覺胃裏一陣翻騰。
他使勁憋了一口氣,咳嗽兩聲,費力擠出些笑容,終於開了口:「崔總,那,那事我想再跟您說一下.....」
「哪事啊?」崔浩眼珠子骨碌着,斜了李季一眼,嗓音拖得老長。
「就,就是萬豪集團貸款那件事......」李季一邊說,兩腳緩慢地跨進了房間。
「那事還有什麼好說的!不是已經定了嗎?」崔浩一臉的不忿,「你不是說了嘛,月底收回來就是了......」
「崔總,您別生氣了,」李季的耳根都熱了,聲音乾巴巴的,好像不是從自己的嘴裏說出來的,「我,我上午說話有點沖,您別介意啊......」
「啊!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崔浩兩眼驚詫,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他的眼睛瞪圓了,活像一隻肥肥的老鼠,突然看見了一隻餓極的大貓。
「你,你在向我道歉嗎?」崔浩騰地站了起來,香煙快要燒到了手指,他也沒察覺。
「是,崔總。」幾句話說出,李季嘴皮子居然開始利索了,臉也沒那麼熱燙了,「我太年輕,不懂事,崔總您大人大量,多擔待些......」
崔浩滿臉驚疑,大張着嘴巴,半天合不攏: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李季嗎?
李季,省財大優秀畢業生,市行人人都看好的有為青年,也是省行系統最年輕的部門領導。他崔浩的死對頭(至少崔浩自己這麼認為),一顆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噹噹的銅豌豆。
今天,這顆銅豌豆竟然扁了,軟了,不用捶就爛了;向他崔某人低頭了,道歉了!
蒼天啊!大地啊!
曾經牛氣沖天、目中無人、不可一世的小伙子,忽然來了一個一千八百度的大轉彎,屈服了,說軟話了。
什麼情況?
世界大和平,地球要爆炸?
驚喜之餘,崔浩更多的是驚詫、不解和迷惑。
黃河水倒流了?王母娘娘要嫁給太上老君了?孫猴子要娶鐵扇公主了?牛魔王離婚了,還是豬八戒和嫦娥談戀愛了?
「哈哈--」崔浩剛笑了兩聲,突然手一抖,「哎呀」一聲叫了出來。
原來那根香煙已經燒痛了他的手指。
「崔總,就按您說的,我不管那擔保的事了,」李季神情很懇切,「聽您的,下個月起,我回來上班。」
崔浩將半截香煙扔進煙灰缸里,用嘴吹吹有些發紅的手指,不住瞟着李季,眼珠子滾來轉去。
「崔總?」李季見崔浩一直不說話,忍不住問了一聲。
「嗯?」崔浩「嗯」了一聲,坐回椅子上。
他翻着眼皮,手指輕輕在桌子邊緣敲擊着;臉上似笑非笑,表情里分明透出一絲輕蔑,卻還是沒答話。
李季站在對面,臉上的笑容瞬間凍住了,身子也變得僵硬。一股屈辱的感覺陡然湧上心頭,他的頭臉開始發燙、發燒。
「你先收貸款,這事以後再說吧。」崔浩抬起眼皮,鼻子微微抽動,淡淡說道。
「崔總,以後再說是什麼意思?」李季還是急了,兩眼緊盯住崔浩。
「沒什麼意思,」崔浩移了移肥胖的身子,很舒服地向後靠了靠,「就是,這事以後再說......」
「你上午不是說,只要我答應......」
「上午說的?我說什麼了?」崔浩一臉驚訝,拍拍腦袋,「我怎麼記不得了......」
「你......你......」李季氣得都要暈了。
「李總,陶行長找我還有事,」崔浩從桌上拿起一個筆記本,站起身來,「你也別在我這裏耗着啦,趕緊去收你的貸款吧。」
說完這話,崔浩大聲咳嗽着,邁開大步,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輕快的腳步聲在走廊上響起,李季分明聽到了崔浩得意的冷笑。
他站在原地,手指和嘴唇一齊顫抖。這一刻,李季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才好。
自取其辱啊!
來之前,李季絕沒想到竟會是這個結果。才半天時間,崔浩已完全變了臉。
主客移轉,如此之速。當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
崔某人的世界,你不懂。
李季木然望着牆上齊黃畫的那幅畫,覺得那隻老鷹的兩隻利爪,已然深深地刺進了自己的身體。
李季走出崔浩的辦公室。
雙腿似灌滿了鉛,每走一步都費力。
臉上刺拉拉的,覺得被人狠狠扇了一頓巴掌,又痛又惱。心裏更是塞得滿滿當當,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大半個下午,李季都待在辦公室里,兩眼發呆,整個人像丟了魂一樣,如霜打過的茄子。
他反鎖了房門,連小朱來敲門也沒理會。
小朱在門外站了一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愣了半天,還是又回了自己房間。
直到快下班的時候,李季才打開房門。
他走到小朱的辦公室。
小朱看見李季,立馬站了起來。
「頭,你沒事吧?」小朱見李季頭髮亂蓬蓬的,兩眼無神,面容憔悴,嚇了一跳。
「沒事,沒事,」李季咧開嘴笑着,唇邊露出幾道血口子,細細的血絲現了出來,「我能有什麼事啊?」
「頭,你真沒事啊?我看不像啊!」小朱走到李季跟前,上下打量着,「我敲了半天門,你也不開......」
「沒事--」李季拖長了嗓音,儘量笑的輕鬆些,可小朱還是看到了李季眼中的失落和無奈。
「頭,失戀了嗎?」小朱作出一副笑嘻嘻的模樣,想要轉移李季的心思,「被廖老師甩了,還是甩了廖老師啊?哈哈哈!」
「靠,滾蛋!」李季一瞪眼,「你扯到哪裏去了?」
「那,是不是崔總又說你了?還是陶行長......」小朱盯着李季的嘴。
「沒有--」李季打斷了小朱,「我跟崔總說一聲,你明天就回信貸部上班吧。」
「頭,不是還沒到月底嗎?」
「反正這裏也沒什麼事,你早點回去也好。」
「我聽小苗說了,崔總大發慈悲,答應下個月讓我們回去,貸款也沒事了,」小朱很高興,「頭,到時候我們一起吧。」
李季剛想說什麼,卻見小朱抓了抓頭髮,笑着又說:「這裏要是只有你一個人,可怪冷清的,還是我和你做做伴吧。」
「那好吧。」李季想了想,沒再堅持。他看了小朱一眼:「沒事就早點下班吧。」
走廊上的光線淡下來。
電梯口指示鍵上的紅色數字,不停跳動着。
很快,李季低着頭,走出辦公大樓。
外面天色還很明亮。遠處高樓的背後,還有橘黃色的亮光透射出來。
李季沒在辦公樓前停留。他快步穿過街道,一直走過兩個街口,才慢了下來。
這些日子,從沒下班這麼早過。李季也不想這麼早就去廖瑩那裏,省得她問這問那的。
他沿着馬路旁的石板路,漫無目的向前走着。夕陽的餘暉落在肩上,將李季身後的影子拉的很長。
整天似乎都忙忙碌碌的,像一個陀螺,被生活和工作驅趕着,一刻不得閒。記不得已經有多久,沒好好看過這個城市的日落了。
李季竭力不去想下午的事情。
可崔浩那副得意的嘴臉,還像一個着急拉客進房的妓女,固執地往腦子裏鑽。崔浩當時說的每一個字,更像一根根鋼針,一下一下刺在李季心上。
他有些恍惚,有些後悔,更感到憤怒。
夕陽落下去了,天色暗了。
李季走到街邊的一個小公園,在石凳上坐下來。
幾位老人帶着幾個小孩,在旁邊的滑梯上玩,老人絮絮的語聲和孩子們的打鬧嬉戲聲,時時傳來。
李季盯着那邊看了一會,忽然很羨慕這些小孩子。無憂無慮,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多好。
可人總是要長大。沒有誰能永遠停在童年,躲在父母的羽翼下。
李季掏出手機,給媽媽打了一個電話。
李季現在越來越覺得,媽媽對學校、對學生的關心,似乎遠遠超過了對自己的兒子。
也許是媽媽覺得他長大了,不需要做父母的操太多心了。可媽媽不知道,兒子可能很快又要讓他牽腸掛肚了。
電話里,還是那些說了很多遍的家常話,絮絮叨叨的還是李季的婚事。
這一回,李季沒像往常那樣,急着掛斷電話;而是聽媽媽東拉西扯,說了半天。
直到媽媽驚叫一聲,說是爐子上的鍋糊了,這通話才算結束。
暮色漫了上來。
街上的汽車喇叭聲,着急的像是第一次等候女朋友的心動小男生。
李季的心卻隨着天色,又慢慢沉了下去。
崔浩這邊是沒指望了。
去找陶行長?
恐怕結果還是一樣。說不定,崔浩說的,就是陶行長的意思。
那只能再找萬豪集團了。
可萬豪集團這個樣子,別說是一個億,可能連幾千萬也未必拿得出來。
找萬大明?
這倒是有可能。可是這個敏感時刻,叫他如何開口?何況自己已經和朱慧說了,這筆貸款可以延期歸還。
哎,看來只能是自己辭職了。
好人難做。
想做好人,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李季站起身,慢慢向公園出口走去,眼神比暮色更迷濛。
走了幾步,他停了下來。盯着街邊的路牌看了一會,李季掏出了手機。
他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用力而遲緩地按着,神色凝重。
電話通了。
「是吳總嗎?」
李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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