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雲多。
風吹,雲動。
依舊是京師,西郊長春公主的農莊。
依舊是那片稻田,已完全成熟,一片賞心悅目的金黃。
~
汪汪汪!
幾聲犬吠,朱允熥從田壟之中直起腰來,眺望遠處,「誰來了?」
汪汪汪!
那蹲在田埂上的狗,叫了幾聲之後,忽的嗚咽一聲,對着來人的方向開始搖起尾巴。
「老爺子.....」
王振上前,剛要開口卻被朱允熥的手勢打斷。
卻見一個是戴着草帽的老翁,沿着田間小路,緩緩而來。
「呵!」
朱允熥笑了笑,「朕還以為,你真的撂挑子什麼都不幹了呢!」
~
李景隆抬起頭,草帽下的臉,再不是以往神采飛揚的樣子,老態明顯。
但這份老態,卻讓人看得格外的真切真實。
「萬歲爺.....」
李景隆走得近了,笑道,「知道過了秋分您要來看看這些莊稼地,老臣這把身子骨,也來湊湊熱鬧!」
「動彈動彈好!」
朱允熥笑着招手,「人呀,越是上了歲數越要動!」
說着,看看李景隆臉上那些堆積起來的皺紋,「今兒怎麼想起出門了?」
「家裏無趣!」
李景隆走近了,「老臣家裏那些不爭氣的兒孫,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老臣看他們就生氣!他們看了老臣,也好似耗子見了貓似的。」
「老臣知道,這是老了,礙眼了!他們看着老臣不痛快,老臣看着他們也不痛快。所以呀,只能來投奔您了!」
「呵呵呵!」
朱允熥歡暢的笑笑,回頭道,「告訴廚房,多預備飯菜,曹國公來了!」
「是!」
王振發自內心的笑笑,躬身退到一邊,只留下他們君臣在這田間。
~
朱允熥低下頭,繼續的收割稻子。
他的左手不是很好使,每次費好大力氣才能攏一小把,然後用鐮刀割去。
而李景隆則是無聲的拾起那些稻子,笨拙的打結堆放。
「幾十年前,老爺子還在的時候...」
朱允熥邊幹活邊道,「朕很納悶,他為啥就對那一畝三分地情有獨鍾!」說着,他咧嘴笑了起來,「朕一直以為是他老人家,關心天下農戶,也是忘不掉自己的出身,所以才喜歡種地,現在看來呀....」
「哎!」
他微微嘆氣,擦了下額頭的汗水,「其實是無聊,打發時間,也是在求清淨。更是.....想通過幹活,證明自己還沒那麼老!」
李景隆抬頭看了下天,風吹着他的長須微微晃動。
「皇上...」
「啊?」
「那時候的事兒,就好似昨天似的!」
李景隆說着,口中也帶了傷感,「也不知老臣,還能陪您幾年!」
「好你個二丫頭!」
朱允熥忽然回頭,佯裝不悅,「你是來陪我幹活來了呀?還是給我添堵來了呀?」
正說着,他忽然發現李景隆眼眶紅了。
「你這是怎麼了?」朱允熥納悶的問道,「心裏還有別的難受的事兒?」
「沒有,老臣是高興,是陪着您,高興...」
李景隆繼續笨拙的捆着稻穗,而後又忽然抬頭,「萬歲爺....」
「啊?」
「老臣.....現如今,就剩下您這個念想了!」
朱允熥先是微怔,而後呵的一下笑出聲來。
他知道李景隆為何這麼說。李景隆這人一輩子就活一個家,可對於男人來說,在失去妻子之後,那個家其實就不完美了。
而現在能讓他李景隆繼續記掛的,且為之打起精神所維護的,就是他這個皇帝了。
「你把朕當念想了?」
朱允熥笑笑,「好,朕知道了!」
說着,揮舞手中的鐮刀,「幹活!下半晌陪我喝點!」
~
轉眼就到了午後,秋風漸濃。
廊檐下支了一張桌兒,砂鍋豆腐,醬驢肉,干煸泥鰍,攤雞蛋,油炸丸子。
朴無用在一邊溫酒,王振雙手遞過熱毛巾,然後蹲下身子幫着朱允熥脫去鞋襪。
「萬歲爺...」
王振低頭看看,「這鞋梆子磨破了,奴婢給您換雙新的?」
「還能穿,換什麼換?」
朱允熥笑着,然後踩着另一雙同樣陳舊的布鞋,也不套在腳上,就趿拉着。
「舊鞋再破,也比新鞋順腳!」
說着,捏了個蘿蔔丸子放嘴裏嚼着,「秋天好呀!」
李景隆也挨着朱允熥坐下,默默的接替了朴無用溫酒的差事。
「明兒咱們到處走走!」
朱允熥興致頗高,笑道,「梨也下來了!門頭溝的白梨,大興的鴨梨,還有南安河的香梨,正是上市的時候!」
「還有昌平的梨呢!」李景隆笑着接口。
「對對對!」朱允熥大笑,「我那墳....就我修那墳外頭,全是梨園。哈哈哈!」
李景隆跟着笑笑,「不單是梨,這季節蘋果葡萄都下來啦!對啦,還有棗...」
「我又想起來了!」
朱允熥一拍腦門,「我那墳外頭也有棗呀!昌平流村的小棗....」
說到此處,他又笑了起來,「你看,真如老爺子所說的!老朱家的人,就算再傳八輩子,骨子裏也是莊稼漢!活着時候在宮裏宮外種地,死了之後,也跟農田農戶做鄰居!」
「萬歲爺!」
李景隆雙手捧着酒,「您好好的,別老說您那....陵!」
朱允熥瞥了他一眼,低頭給自己舀了塊熱豆腐。
「嘶...哈!」
滾燙的熱氣,讓他合不攏嘴,還邊吃邊說,「你剛才說,怕陪不了朕幾年?這可不行!」
「老臣好好活着...」
「爭取死在朕後邊!」
朱允熥的話,讓李景隆呆住。
「朕的後世,別人來辦,朕...」
朱允熥笑笑,「不大放心!」
「不是...」
李景隆蹭的起身,「萬歲爺,您是不是身子哪不舒服了...」
「你看!」朱允熥皺眉,「那麼緊張做什麼?咱倆這不是說笑話呢嗎?」
~~
汪汪...
突然,狗兒又衝着遠處叫了起來。
倆老頭扭頭去望,就見田野之中,一個年輕人跑的跟一陣風似的,眨眼就到了跟前。
吳鐸笑的臉上好似長花了,「給老爺子您道喜了!」
「有啥喜?」朱允熥納悶。
「越王千歲在廣州下船,快馬到了湖北啦....」吳鐸大聲道。
「這確實是大喜!」李景隆跟着笑道。
朱允熥卻皺眉沉思片刻,「這小子,一把歲數了也沒個長進!乖乖的聽安排就是了,非要騎馬,弄那些么蛾子讓地方官員提心弔膽的....哼!」
「估計二爺是想見您,歸心似箭呀!」
「他有那個孝心?」朱允熥撇嘴。
「另外還有..」
吳鐸咽口唾沫,「四爺也在到了廣西欽州,靖海軍正護送他往山東方向...」
「還有五爺六爺七爺....」
「嘖!」
朱允熥再瞥了李景隆一眼,「你看你這事鬧的,都回來了,朕這清淨日子怕是到頭了!」
李景隆哈哈一笑,「萬歲爺,臣忽然又冒出個想法來!」
「嗯,你又有什麼餿主意,快說!」
「永昌十八年春節的時候,臣不是讓畫師給您畫了一張團圓圖嗎?」
李景隆上前說道,「等您萬壽的時候,老臣再讓畫師們,好好給您畫一張,子孫賀壽圖!」
「呵呵呵!」
朱允熥眯着眼睛笑了起來。
心中同時在默念,「過了湖北是救河南......快了快了!」
~
突然,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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