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公孫大娘了嗎?」
天守走廊,弦一郎叫住剛剛給慶功宴會場送完菜的楯生,問道。
楯生侷促地搓了搓手。
「大人說的是那位扮相奇特的女子嗎?抱歉,小的一直在忙,未曾留意。」
「唔,你去吧。」
弦一郎也不多話,放走了楯生。
他當然知道楯生不可能注意到公孫大娘的去向,他只是問了很多人都沒問出來,有些着急而已。
今天葦名打了個漂亮的勝仗,舉城歡慶。那女人平時最喜歡湊熱鬧,這次卻不見蹤影,着實奇怪。
說起來昨天迦勒底入伙的時候,她也沒露面。弦一郎只聽人說,她似乎在天守出現了。
真是個捉摸不透的傢伙。明明是從者,卻不聽話,讓人火大。
她到底要幹什麼?
*****
「你是,從者。」
跟從者接觸過幾次後,只狼已經熟悉了他們身上獨特的氣息。
大娘點頭稱是。
「咱是弦一郎召喚出來的第一個從者。話雖如此,咱與弦一郎也約定了,只管葦名城安危,不管其他人死活。畢竟咱也有咱的事,不打算跟着御主跑。」
她指了一下。
「和你不一樣呢,只狼。」
只狼眉頭一緊。
「你為何知道這個稱呼?」
「昨天偶然聽到你和一心那小子的談話而已。這名字還挺順口,咱很喜歡。」
「這麼說,關於不死斬」
「當然也知道。唉,雖然那樣拜託了,但咱知道他一定攔不住你。」
他?誰?
只狼不覺得這說的是神子。這些姑且不論。
「你要妨礙我嗎?」
他深呼吸,握緊刀,開始尋找可以進攻的角度。
講真,公孫大娘比第一次遇到的時候更加無懈可擊,那個氣場有增無減。可以確定是比忍者殺手,總悟和右京更難對付的高手。
但只狼滿心向前,毫無退意。大不了一次次死,一點點耗,總會把對手的氣力耗盡。
「先別那麼着急嘛。」
大娘搖着手,不亮兵刃,看起來並無戰意。
她慢慢說道。
「你既然能到這裏來,說明你其實對斷絕龍胤一無所知。」
「我不需要知道更多。」
「你確定?你可知道這樣下去,自己會親手殺了神子?」
只狼的刀晃了一下。
「什麼意思?」
「斷絕龍胤,需要龍胤神子服下龍淚,將龍胤與身體剝離。再用不死斬殺死神子,龍胤就會回到它原本的主人那裏,與龍胤有關的力量也會全部消失。」
大娘盯着只狼右臉的花白。
「也就是說,你會變回常人。」
只狼沉默片刻。他不管龍胤原本的主人是誰,只想知道另一件事。
「神子大人說他不會死。」
「此乃謊言。雖然由咱這個外人說你可能不信,但這的確是謊言。畢竟咱親眼見過這龍胤的源頭。」
「神子大人沒有理由騙我。」
「那是因為他不想讓你知道,他照顧你的心情。」
「我的心情?」
這,可能嗎?
只狼想不出。忍者都是用過即棄的存在,像工具一樣。
那些一般的忍者自不必說,即使如義父那樣的強者,死後也如石沉水底,連墳地都沒有。
這就是忍者的宿命。他們要背負主公的黑暗面,為的是讓主公總能將好的一面展現給民眾,展現給其他大名。
所以忍者註定是要無聲消散的。神子會對這樣的存在產生感情?
只狼放下了刀。
「這不合理。」
大娘笑了笑。
「沒什麼不合理的。忍者也好,主公也罷,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產生這樣的想法,不是很正常嗎?」
「這違背戒律。」
「而戒律也是人定的。若你還是想不通,不如讓咱繼續給你講講,那個蠢女人的故事吧。」
*****
上回說到,女人為了追求劍舞的極致,習得長青之術,變成不死之身。
雖然達到了理想的境界,但因為失去目標,漸漸鬱鬱寡歡。
她已是不知道該去追求些什麼了。
看過太多,經歷過太多,所以很難和周遭人共情。畢竟,即使是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在她眼中也與頑童無異。
不管與誰接觸,生活,她都會刻意保持距離。因為對方的生命終將逝去,她遲早會回到孤身一人。
既然不知何求,乾脆無欲無求,放下一切情慾煩惱。這樣或許更適合永生之人吧。
目送了幾個朝代的興亡之後,女人加入了某個舞團,結識了新的朋友。
她用劍舞在這裏謀生,很快成了一方名人。
然後朋友有了孩子,一個男孩。
再後來,男孩長大,成了結實的小伙子。
再後來。
「呵呵,女人就和小伙子好上了。」
只狼面無表情,心裏也毫無波瀾,看着大娘在那裏笑得有些傻。
「哎呀,雖然說最開始是一時興起,貪圖魚水之歡。不過後來女人察覺到,她其實早就看中那小子了。
「明明已經決定不再動情,卻依然控制不住。大概是因為,那小子真的是不顧一切去追求她吧?」
一聲長嘆,大娘仰起頭。
不知是不是為了不讓淚水流下。
「人啊,怎可以沒有七情六慾?就連死不掉的女人,也改變了想法。既然知道情不可舍,那要把它留住。若能有兩情相悅之人陪伴,縱使是長生不死的詛咒,也一定克服。」
她直視只狼。一個眼神,讓只狼立刻再次舉刀。
對殺氣的反應是他的本能。何況,那個女人和眼前的女人,已經重合了。
「這就是,你來到此地的理由嗎?」
「正是。不管這是什麼世界,不管是從者還是什麼,咱追求的只有一樣,就是和那小子永遠活下去。」
大娘踏上一步。
「所以只狼,咱是不會讓神子斷絕龍胤的。然而,咱雖是不死身,卻與這地脈不合,拿不得不死斬。所以,咱要勸說你。」
「意思是,讓我回去嗎?」
「咱不會說謊。斷絕龍胤,神子必死,你會復歸常人。你方才提到戒律,難道戒律會讓你弒主嗎?你想在悔恨和痛苦中度過餘生嗎?既然不想,就回去吧。維持現狀,與主人同生,豈不美哉?」
這女人,沒有說謊。只狼隱約明白。
從見第一面,問自己那個問題開始,公孫大娘就是這個打算。
她想說服自己放棄,說服神子放棄。而她所言確有道理。
倘若真到了必須殺死神子的那一步,自己怕不是連刀都舉不起來。
那麼,選項只有一個了。
「我拒絕。」
他再次擺出架勢。
*****
「你,拒絕?」
大娘還以為只狼要走。這什麼情況?
「你不相信咱的話嗎?」
「即使是真的,主命也必須達成。」
只狼用一貫低沉嘶啞的聲音回答,不容置疑。
真是讓人氣到快說不出話。大娘的朱唇抖個不停。
「你想說這就是忍者嗎?壓抑感情是忍者必須的嗎?咱可不相信,你會對那神子沒有感情。為何非要用一個無所謂的理由,把自己逼到無可挽回的結局上?」
只狼面無表情,連刀也不動一分。
「不能完成主命,還有何顏面,妄談與主同生?你所言或有道理,但現在,我必須拿走不死斬。」
大娘眼睛一眯。
「所以只狼,你仍然認為,不死只是你完成主命的工具嗎?」
「然也。若神子大人要斷絕不死,身為忍者,唯有服從。」
只狼謹慎地踏出一步。
「讓開。」
看來,是沒得談了。
公孫大娘發出一聲沉重的鼻息,緩緩抬起一隻手。
「真是遺憾,只狼。但這是你自找的。」
只狼還以為大娘要亮劍。那天看到的劍舞,說是殺招也差不多。
然而沒有,大娘似乎不打算用劍。而且這個站姿很隨意,也看不出多高明。
唯獨殺氣,提醒着只狼不能輕敵。
他悄悄瞄了一下大娘的左邊,突然拔步,朝那邊衝去。
及靠近時,卻立刻變向到右側,急速一刀。
呼——
可惜被大娘輕易閃過。只狼發現大娘有抬手的動作,自己搶先揮刀,不給大娘攻擊的機會。
大娘小步退後,只狼大步追上。
就算是從者,應該也可以被砍傷。趁對方沒有武器,不能招架,要不斷進攻,攻到她露出破綻。
持續了幾個回合,破綻來了。
然而是只狼的破綻。
「哼!」
抓住只狼一次幅度過大的揮刀,大娘搶過去一個肘擊,頂在只狼胸口上。
跟被弓箭射穿胸口一個感覺,只狼登時吐血。
這女人什麼手勁啊?
「唔!」
重擊讓只狼全身一軟,腳步一停。大娘的另一隻手已經成掌。
「哈!」
一掌拍下,只狼就飛出去了。
飛過欄杆,掉到閣樓外面,墜落。
「呃!」
他不顧胸口的劇痛,睜大眼睛。義手的套索準備完畢,他要趕緊找個能套住的地方。
但是,奇怪的景象發生了。
落了沒多會兒,只狼發現自己竟然落到了幻廊樓閣的上空,而且正好從公孫大娘面前落下去。
這地方難道是上下相通,無限循環?
「咱知道殺不死你。」
落下去與大娘目光相對時,只狼聽到了這句話。
然後繼續墜落。果然不一會兒,又落到了大娘面前。
「但可以讓你永遠留在這裏。幻廊乃生死交境之處,和同生死輪迴一樣,此地也是循環構成。你就這樣不停地體驗墜落的感覺吧。」
「嘁!」
這可不妙。只狼身法再怎麼好,抓不住東西他也回不去。
循環墜落幾次後,他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射出套索。
但是失敗了,距離不夠。
也就是說,他已經無法回到樓閣上了。
「愚蠢。」
確認了這一點,大娘拂袖而去。
「這都是你自找的,小鬼。」
*****
不行了,束手無策。
只狼不知道循環墜落了多少次,只知道無論怎麼努力,套索都套不住。
他試圖像游泳一樣擺動四肢,靠近那欄杆,也收效甚微。
但至少是有點盼頭。於是他拼命地劃。
劃着劃着。
「請不要動。」
腦海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柔和得聽不出男女。
「然後閉上眼睛。」
死馬當活馬醫,只狼照做了。
「嗯?」
他感到被很強的光包裹,強到隔着眼皮也有些刺眼。隨着光芒漸強,下落的速度一點點緩和。
最後光芒消失,他也趨於停止,雙腳仿佛踩到地面。
他這才睜開眼睛。
面前的景象,從幻廊變成了小山谷。這楓樹山石,流水潺潺,和仙峰寺很是相像。
再加上林蔭下那座廟堂,莫非我回到了仙峰寺?
「請進來吧。」
那個聲音從廟堂里傳出,沒有絲毫敵意。
只狼想了想,收起刀,走過去。
不管對方是誰,既然救了自己,道聲謝總是應該的。
「歡迎來到我的內殿。」
這廟堂,與仙峰寺那邊的破敗迥然不同。打掃得一塵不染,正中間立着精妙的佛龕,蓋着燭台發出的溫暖光色,
前面端坐一人,身披金袍。不只是年齡,連相貌也和九郎相近。
他,或者說她,正對只狼微笑。
「我是,變若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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