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越想越不放心, 為了萬無一失,又頒下一道旨意,說此案事關重大, 京中各押司需全力配合大理寺破案。七色字小說網 www.qisezi.com
同時下旨封鎖長安通往外埠的水陸兩條道, 凡有身軀矮小之人意圖通行,一律先行扣押。
隨着這兩道聖旨的頒佈, 長安及京郊迅速進入戒嚴狀態。
藺承佑出宮時把伯父的手諭揣入懷中,又在腦海中把全盤緝兇計劃仔仔細細捋了捋。
各衙門摩厲以須,大隱寺和各大道觀也是嚴陣以待,城中懷孕『婦』人已經『摸』遍了,就連偷偷到『藥』鋪買墮胎『藥』的娘子都沒漏下。至於城外,伯父已經下旨給西營將領,讓他們即刻挨家挨戶『摸』查城郊村莊上的人家。
兇徒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比他更快找到下一個孕『婦』,那麼兇徒企圖借耐重之能傾天覆地的盤算,算是落空了。
不過在兇徒落網前,他還得做三件事:回大理寺找到乾坤散人那兩位弟子的畫像、弄清第三樁案子小姜氏身上的種種疑點,以及儘快找到耐重的下落。
這樣想着, 他驅馬朝大理寺趕去。
途中接到安化門的守城將領匯報, 說舒文亮半個時辰從安化門出城,犢車上除了妻女, 還有不少行裝, 看樣子是要出遠門。
守城官軍接到先前藺承佑派人傳的話, 已經派大批人馬沿路追出去了, 再加上出長安的各大關所如今都進入了戒嚴狀態,諒舒文亮『插』翅難飛。
藺承佑回說知道了,想了想又令人去京兆府和萬年縣的司戶送信, 請這兩處的官員即刻核查舒文亮上月可出過長安,並且儘快將調查結果送給他。
安排好這一切,他繼續趕往大理寺。
嚴司直已經把邪-黨案的相關宗卷全都找出來了,此案雖已過去多年,但因為重案司常年有專人把守,宗卷保存得極為完整,尤其這案子還是當年聖人親自下旨督辦的,大理寺更不敢輕怠。
那兩幅畫像就擺在那堆宗卷的最上方,打開看,一幅畫着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子,卷首寫着文清散人,看上去相貌還算端正,就是眉眼有些兇狠相,個頭也出乎意料的矮小。
另一副畫的則是一位女道士,卷首寫着皓月散人,年紀也才二十出頭。皓月散人身形嬌小,笑臉含春,雖說身着緇衣芒鞋,卻自有一股風流氣度。
藺承佑對着畫像看了一晌,確定自己沒見過這兩個人。不過這不奇怪,憑二人邪術上的修為,必定早已改換了容貌,想來改換得極為成功,逃亡這麼多年都沒被朝廷察覺。
嚴司直又把乾坤散人的畫像找出來遞給藺承佑:「這是無極門的掌門。誰能想到這樣一副好皮囊,竟能幹出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
的確相貌堂堂,從畫像上來看,乾坤散人當年約莫三十多歲,不比麾下這幾位大弟子大多少。
這案子當年由大理寺、御史台、京兆府三司共同審理的,全程由聖人督辦,整個辦案過程清晰嚴謹,無半點不明朗之處,經核實,乾坤散人共犯下十一條重罪,證據確鑿,堪稱罪不容誅,三司對案情審理結果都無異議,很快就判了乾坤散人絞刑,此人並無親眷在世,伏法前一直住在安邑坊的無極道觀。
看完當年的審案過程,藺承佑把視線重新挪回兩幅畫像上。
這回看的是兩人的手。
文清散人個頭雖矮,手掌卻極大,這兩點完全符合錦雲瀑東家的描述。
皓月散人的手卻小上許多,一看就是女子的手。
藺承佑盯着女道士的秀氣雙手看了又看,心裏早前浮起的那點疑『惑』又慢慢沉回去。莫非他想多了,兇徒真是舒文亮?
舒文亮與文清散人同為男子,兩人年紀、身形又都差不多,加上兇徒作案時極怕被舒麗娘的鄰居撞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兇徒都是舒文亮沒錯。
所以舒文亮真有可能是當年逃走的文清散人
這位假「舒文亮」在外頭潛伏這麼多年,想是覺得時機差不多了,所以在頭兩年返回京城,並在暗處部署自己的計劃:找尋邪物,啟動陣法,攪『亂』長安,謀害朝臣和聖人而他這樣做的目的,自是為自己的師父乾坤散人,以及當年伏法的同門師兄弟妹報仇了。
儘管如此,藺承佑還是盯着那位模樣清麗的皓月散人看了許久,口中問嚴司直:「對了嚴大哥,舒文亮的畫像討來了嗎?」
嚴司直道:「托舒文亮京兆府的同僚在畫,也不知畫好了沒,我讓他們去問問,這是舒文亮的生平,已經整理好了,你先瞧瞧。」
藺承佑接過那捲冊子,舒文亮雖與舒麗娘同姓「舒」,卻並非堂親,他實際上是舒麗娘的表叔。
舒文亮今年三十有七,華州人,父母早亡,家中並無兄弟姐姐,同村只有一個表哥,因家境貧寒,自小在當地寺廟中寄讀。舒文亮過目不忘,聰慧拔群,大了後有心進京赴考,無奈籌不到盤纏,向表兄籌借銀錢,卻被表兄表嫂趕出了家門。
這對刻薄小氣的表兄表嫂,也就是舒麗娘的父母。
後來舒文亮也不知從哪籌到了盤纏,居然偷偷跑到長安應考,並一舉考中了進士。
吏部落選後,舒文亮改而到淮西道謀職去了,憑藉着進士的身份,很快就在彭震帳下謀到了一份「帳內」的差事,想來彭震給的薪餉不薄,因為舒文亮一回長安就在崇化坊買了一座舊宅,雖說位置很偏僻,宅邸面積也不大,但根據京中的地價來看,也算是一筆不菲的開支(注1)
至於舒文亮的妻子,則是他在淮西道任職的時候娶的,據說是當地一位文官的女兒,二人成親後生了個女兒,不過據舒文亮的同僚說,舒夫人似乎身體不大好,平日基本不與同僚的女眷交際,舒文亮自己也很少提到夫人。
嚴司直在旁邊說:「雖說舒文亮的妻女有點奇怪,但舒文亮身這些年的經歷毫無破綻,身家清白,還參加過朝廷的科考,甚至連當初考進士的行卷也都能找到。」
藺承佑笑道:「何止沒有破綻,簡直經得起方方面面的推敲。可惜有些事因為年份問題沒法作假,還是不小心『露』出了罅漏。嚴大哥你看,舒文亮進京趕考那年,恰好是邪道逃出京城的那段時日。」
嚴司直把兩份宗卷一對比:「還真是!」
藺承佑道:「文清散人要長久隱瞞自己的身份,光靠一味逃亡是行不通的,要想瞞天過海,最好的法子莫過於頂替別人的身份進行生活,想來文清散人在逃亡途中挑中了舒文亮,原因除了兩人身形、年齡差不多,還因為舒文亮家中人口簡單。要知道這世上最高明的易容術,也經不起親近之人的端詳,舒文亮父母早亡,且無兄弟姐妹,雖說有對表兄表嫂,關係卻十分惡劣,對文清散人來說,上哪再去尋找這麼好的下手目標。」
嚴司直疑『惑』:「可是舒文亮當年還參加了朝廷的科考,文清散人膽敢頂替他,就不怕自己的言行被同榜看出不對勁嗎?」
「所以舒文亮吏部一落選就離開了長安,沒回家鄉華州,而是去了人生地不熟的淮西道,越是陌生的地方,越不用擔心被人認出來。或許舒文亮進京趕考的盤纏就是文清散人給的,等到舒文亮順利取得功名,文清散人便將其殺害,然後他喬裝成舒文亮的模樣,跑到淮西道去任職。
「這一去就是十來年,這麼長的時日足夠一個人的相貌發生變化,等這個『舒文亮』回到長安,哪怕是當年的考官和同榜進士見也未必能瞧出異樣,於是文清散人順理成章以舒文亮的身份在朝廷任職,進的還是京畿樞紐——京兆府。」
說到此處,藺承佑腦中閃過一道白光。
那個舉薦舒文亮進入京兆府的人是——
震訝了片刻,他面『色』迅速恢復了沉靜,只不『露』聲『色』地想,這個猜測牽連甚廣,只要說出自己的猜疑,必定會引發滿朝震『盪』,除非有更明顯的證據浮出水面,絕不能輕舉妄動。
嚴司直又道:「說到舒麗娘,這是我早上去春安巷盤問舒府下人時做的筆錄,因為忙着去東市問話,也沒來得及細細說。舒麗娘丈夫是去年五月死的,死因是因病暴亡,七月舒麗娘跑到長安來投奔舒文亮,舒文亮居然不計前嫌,二話不說就收留了她,結果舒麗娘只在舒府待了一個月,就因為結識鄭仆『射』搬去了春安巷。搬入這座宅子後,鄭仆『射』隔三差五就去找舒麗娘,下人說舒長史也去探望過舒麗娘兩回,但最近這幾個月沒再來過了。」
「幾位婢女說伺候舒麗娘這半年,從沒聽她提起過婆家和前頭的丈夫,但自從懷孕後,舒麗娘就變得有點疑神疑鬼了,晚上總做噩夢不說,有時候夢中還會大喊,醒來後也是驚魂不定的,像是在害怕什麼,為此還說過要到寺廟裏去上香,這一點倒是跟小姜氏有點像。」
藺承佑一頓,忙將小姜氏的行程拿來,對照着舒麗娘這兩月去過的地方,逐一對比起來。
看着看着,先前那個淡卻的疑『惑』又重新浮上心頭。
但不對,他想到的那個人有個重要特徵與兇徒對不上。
想了想待要發問,就有衙役跑來了。
「嚴司直,藺評事,舒文亮上月的確離開過長安!」
嚴司直接過來一看,因臘月鄧州等地鬧雹災,朝廷擔心來年當地黍糧受損嚴重,於是特地安排京兆府給當地百姓送糧,派的正是舒長史,從運糧路線來看,途中正好路過同州。
從臘月中旬到三月初七,這次公差一共去了五十天。
公驗是由京兆府簽發的,舒文亮的去日、來日,途中經過了哪些州府,全都寫得清清楚楚。
原計劃三十日就回,但舒文亮直到三月初七才回長安,理由是天氣嚴寒,運糧途中幾度受阻。
藺承佑『摸』了『摸』下巴:「這多出來的十來日,足夠這個身手不凡的『舒文亮』去同州殺人取胎了。」
嚴司直鬆了口氣:「連行程都對得上,看來兇徒就是這個舒文亮了,只等將其抓獲,整樁案件估計就能水落石出了。」
藺承佑卻催促衙役道:「去看看舒文亮的畫像畫好了沒。」
這一等,足足又等了半個時辰。京兆府的同僚們雖日日與舒文亮打交道,卻也沒有盯着一個男同僚打量的習慣,幾個人一邊回想一邊畫,間或停下來商量幾句,故而畫得極慢。
等到畫像送來,倒是叫人眼前一亮,京兆府這幾位官員頗善丹青,畫上的人畫得惟妙惟肖,若是拿去做通緝畫像,保管官差不會認錯。
從畫像上來看,舒文亮的確相貌醜陋,左臉的骨骼似乎受過傷,整片臉頰都凹陷下去了,嘴唇和牙齒沒對齊,顯得歪歪斜斜的,單論模樣,與當年那位文清散人完全不像。
兩個人最像的是身形,因為個頭都比尋常男子矮小。
關鍵舒文亮的手也很大,這一點再一次與兇徒的外形特徵相吻合。
藺承佑對着畫像暗想,目前為止,除了不知道舒文亮是如何得知小姜氏的罪行這一點外,剩下的方方面面都扣得上。
看來就是此人無疑了。
他於是暫且壓下心裏的疑『惑』,對嚴司直說:「元兇差不多已經查清了,但小姜氏的那樁案子還有些不少疑點,時辰緊迫,我得去一趟福安巷和西市。煩請嚴司直去榮安伯府核實兩件事:舒文亮明面上與大小姜氏是同鄉,過去這兩年,舒文亮可與榮安伯府有過往來。其二,找到榮安伯府專門照顧大郎和大娘的『乳』母,向『乳』母核實一件事。」
嚴司直聽完最後幾句話,『露』出驚詫的神『色』,然而很快就點點頭,拿起筆簿道:「好,我仔細盤問。」
***
藺承佑從大理寺出來,並未徑直去福安巷,而是先去了左衛禁軍。
問清一件事後,他接着又趕往福安巷的念茲樓。
陳三姑說小姜氏極愛吃這家店肆做的炙魚,出事前的一個月,小姜氏此吃過四次炙魚。
藺承佑一進店就將主家和夥計全部叫出來,問:「這兩個月你們可見過一個個頭極矮的潑皮?」
主家和夥計不知藺承佑因何事來找他們正是惴惴不安,聽到這話「噫」了一聲:「評事也知道有這樣一個人?」
「那就是有了。此人出現過幾次?相貌如何?」
夥計們爭先恐後地說:「髒兮兮的,打扮得不倫不類,身上穿着短褐,頭上卻戴着一頂渾脫帽,差不多來了三四次吧,有時候在門口轉悠,有時候在後巷盯着潲水看,小的們懷疑他想偷潲水,每回他一『露』面就把他趕走了。」
藺承佑長眉一揚,居然這麼多人看到過。
「你們可看見了他的手,他的手是大是小?」
主家和夥計同時啞然,想來並未留意一個潑皮的手。
藺承佑提醒他們:「此人個頭那樣矮,假如生了一雙很大的手,你們不覺得奇怪麼?」
這話一出,有兩名夥計果然有了反應:「小的想起來了。評事說得沒錯,這潑皮是有一雙大手,因為他有一回來了之後靠在後巷撓虱子,捉了虱子又放到自己嘴裏吃,小的們覺得噁心,卻也因為這個緣故多瞧了幾眼評事說得沒錯。」
藺承佑陷入沉思,易容術再高明也不可能臨時接手骨,看來兇徒真有一雙大手,這一點不只錦雲瀑的東家看見了,念茲樓的夥計也可以證實。
照這樣看,他懷疑的那個人似乎是可以徹底排除嫌疑了
出了念茲樓,又匆匆趕往西市。
西市那家粉蝶樓因為出了人命案最近一直關着門,主家找了好久才把所有夥計都找齊。
藺承佑看人來得差不多了,直接問:「榮安伯世子夫人那日可說過為何要到店裏買香料?是不是與人約好了?她可說過要等什麼人?」
夥計們面面相覷:「沒聽說,世子夫人每回一來就直接到二樓配方子,呼奴使婢排場十足,但從沒見她約過女伴,那日也不例外。」
藺承佑哦了一聲:「宋世子沒陪夫人來過店裏?」
主家茫然地搖頭:「沒有。」
說話這當口,夥計遞上來熱茶,藺承佑推開茶盞:「貴店在西市開了很多年了,往日你們可看到榮安伯世子可來此買過東西。」
主家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明白藺承佑為何這樣問,不過他還是認真地想了想,一指對面的鋪子:「世子知道對面那家食肆吧,駝峰炙做得可好吃了,宋世子前頭那位夫人就很愛吃,宋世子以前常帶前頭那位夫人來,小人那時候常看見榮安伯府的犢車停在店門口。」
主家說着,又指了指斜對面另一家首飾鋪:「還有那家摘星樓,宋世子也陪前頭夫人來過。」
藺承佑倏地起身,負手在堂內踱了兩步,忽又道:「去年剛成親的時候,宋世子也沒陪新夫人來過東市?「
「沒有,小人記得是沒有。」主家回頭看身後的夥計,「你們看見過嗎?」
夥計們齊齊搖頭。
藺承佑面『色』微沉,看來有些事情,比他預想中發生得還要早。
***
出了粉蝶樓,藺承佑又到對面的那幾家鋪子詢問,確認完幾件事,縱馬離開了西市。
趕回大理寺,嚴司直剛好也從榮安伯府回來,沒等兩人入內,忽有一隊南城的守城將領行『色』匆匆來尋藺承佑。
「世子!找到舒文亮了!」
藺承佑一凜:「在何處?」
「在南郊的一座荒宅里。」為首的將領叫張固,他恨聲道,「追了一個多時辰,好不容易才將舒文亮堵在宅子裏,然而此人很懂邪術,弄了好些古怪的紙人在門口抵擋,那些紙人力氣大得出奇,傷了我們這邊好些士卒,還好我們提前帶了兩名道長同行,破了陣法闖進去,結果遲了一步,舒文亮已經帶着夫人和女兒服毒自盡了。」
死了?!藺承佑心猛地一沉。
「屍首在何處?快帶路。」
***
那座宅子位於長安與輞川的中點,看樣子荒廢了很多年,門扃都已經破敗得不行了。
藺承佑趕到荒宅前,果然看到門外七零八落倒着好些紙人。
他一眼就認出這是那本《魂經》上記錄過的一種馭魂邪術,引來的並非生魂,而是附近的冤魂野鬼,該法術對驅符人的修為要求極高,至少需十年以上的法力,因為稍有不慎,施法人自己會被這些冤祟厲鬼纏上,而且召魂時需要一種特殊的符籙,乾坤散人給這種符籙取了個渾名,叫「撒豆成兵符」。
藺承佑查看完門外的情形,快步踏入宅子裏,將士們不敢妄動屍首,舒文亮和他的妻女仍躺在中堂。
三人衣裳整潔,面『色』平靜,仿佛夙願已償,所以從容赴死。
藺承佑和嚴司職來之前才看過舒文亮的畫像,因此一眼就認出躺在最外頭的男子就是舒文亮。
藺承佑蹲到舒文亮的屍首身邊,伸臂一探,很快在舒文亮的懷裏『摸』到了一大堆符籙,符籙文字歪斜,顏『色』古怪,正是「撒豆成兵符」。
藺承佑把這些符籙納入自己懷中,又捉起舒文亮的手仔細看,舒文亮個頭雖矮小,卻生了一雙大手,而屍首的右手指尖分明有符火燃過的痕跡,一看就知道剛使過符術。
藺承佑不動聲『色』看了一晌,再次『摸』向舒文亮的前襟,這回碰到了一塊堅硬的東西,取出來一看,居然是一面形狀古怪的鏡子。
這鏡子呈彎鈎形,一面是赤『色』,一面是玄『色』,鏡面灰撲撲的,像是許久沒擦拭過了。
月朔鏡?!藺承佑微『露』異『色』。想來舒文亮臨死前並未使法術將鏡中的妖獸喚醒,不然鏡面不會如此黯淡。
眾人訝道:「這是何物?」
「別過來。」藺承佑迅速左右一顧,看到地上有些散『亂』的衣裳,二話不說撕下一塊布料,將鏡面覆蓋好,「這東西很邪門。」
他想起莊穆那日說的話,莊穆奉命找尋這面陰邪至極的月朔鏡,卻屢次被兇手逃脫,如今連此物都藏在舒文亮的身上,看來他就是兇徒了。
他望着面前這具冰冷的身軀,心裏還是覺得有些古怪,當年那個跟隨師父為非作歹的文清散人,竟這樣自戕了不成?但是從舒文亮的屍首來看,身上並無半點受傷的跡象。
於是他又探了探舒文亮的衣裳,這回『摸』到了一封信,信上的字體龍飛鳳舞,像是倉皇之間寫就的。
信上第一行就是:
「吾夙願已償,今慨然赴死,耐重不日就將為禍長安,昏君及子民難逃一劫——」
信上大罵 「昏君」,字裏行間充滿了刻骨的恨意,說自己頂替「舒文亮」的身份蟄伏十五年,就是為了給師父乾坤散人報仇雪恨。
又在信中提到前幾日精心佈下的那個雙環局。
「舒文亮」聲稱自己這樣做,除了陷害莊穆,更是為了讓大理寺誤以為自己已經抓到了真兇,只有讓官府掉以輕心,他才能順利在城中謀取下一具月朔童君。
怎知大理寺並未上他的當,不但連夜開始滿城盤查孕『婦』,還開始調查那三名受害孕『婦』的底細。
他想不明白這個局究竟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但官府這樣一動,無疑會給他帶來天大的麻煩。
首先,他無法再謀害下一個孕『婦』,而且因為其中一個受害者是舒麗娘,官府說不定很快就查到他頭上來,除了這兩點,莊穆這一落網,也會驚動莊穆背後的主家,官府識破了他「禍水東移」的計謀,莊穆的主家又手眼通天,兩股力量合在一起對付他,等待他的只有一個死。
所以他決定,在事情還沒徹底暴『露』之前,趕快逃出長安。能逃多遠是多遠,出逃前他還順手釋出了耐重。
此物可以召來陰間所有冤魂厲鬼,不日長安城就將陷入修羅地獄,到時候就算所有僧道都出動,也阻止不了一場浩劫。
儘管他沒將自己想做的所有事都做完,但至少能給昏君帶來一場天大的麻煩。
怎知沒等他們逃出長安境內,官兵就追來了,前有重重關隘,後有大批追兵,他走投無路,只好帶着妻女赴死。
信上還提到,他的妻子正是當年的皓月散人,夫妻二人隱姓埋名這麼多年,就是為了這一日,能在臨死前做下這麼多事,夫妻心愿已了,再無遺憾了。
落款處自稱「文清散人」。
眾官兵圍在藺承佑身邊默默看着這封信,藺承佑把信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始終未吭聲。
信雖不算長,但將來龍去脈交代得清清楚楚。
兇手、罪證、動機,一切都很明白,就連整個案子中最重要的一枚兇器——月朔鏡,也擺在了他們面前。
潛逃多年的兩名要犯,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也都有了下落。
一切似乎都毫無疑義了。
案子破得出乎意料的順利。
接下來只需找到耐重,並在其陰力恢復前將其鎮壓,這樁震驚長安的殺人取胎案就算塵埃落定了。
***
藺承佑帶人運送罪犯的屍首回城,一路上眉頭就沒鬆開過。
這三樁案子沒那麼簡單,不說舒文亮本身的破綻,幾名受害人身上也疑點重重。
本以為舒文亮會是一個突破口,如今連這一步也失算了,即便他知道那人有問題,僅憑目前查到的這些證據也不足以定罪。就此打住是不可能的,可是要找到突破口又談何容易?
除非除非兵行險招。
他想到牢裏的莊穆,這枚棋子養了這麼久,也到了該動一動的時刻了,要是他這盤棋設計得足夠巧妙,說不定可以叫對方『露』出馬腳。
問題是,對方如此狡猾,他該怎樣佈局才能把兩邊的人馬都撬動。
藺承佑凝眉思量許久,腦中忽然冒出一念,同州!這案子的發源地是同州,月朔鏡最初出現在同州,第一對受害的夫妻也是死在同州。
要想引對方出動,是不是還得從同州入手。
回到大理寺已是戌時初了,官員們歡然迎出來,他們才得到消息,三樁震驚朝廷的慘案終於告破了。
「藺評事、嚴司直,恭喜恭喜啊,二位真是勞苦功高,短短几日,又破奇案!尤其是藺評事,簡直是天縱之才。」
「誰能想到一個不起眼的小吏居然有這樣大的能耐。」
「唉,你我在大理寺任職這麼多年,還不明白『人不可貌相』這個道理麼?」
「藺評事,嚴司直,忙了一天該餓了,先用晚膳再寫案呈吧。」
大夥圍着二人道賀,大理寺門前熱鬧得不得了。
嚴司直一向謙遜耿直,面對同僚們熱情的誇耀,簡直有些無措,忙要說這一切都是藺承佑的功勞,怎知一轉頭,就看到藺承佑仍立在馬前思索,仿佛根本沒聽到周圍的聒噪聲。
「藺評事。」
接連喚了好多聲,藺承佑才轉眸看了看大夥。也對,就算要佈局也不急在這一時,忙了一天也餓了,不如先用晚膳再到大獄裏找莊穆,他笑道:「幾位前輩一說,我還真有點餓了,也好,要不先去用膳吧。」
一面說一面將韁繩扔給衙役,邁步上了台階。
那頭角落裏忽有個人走過來,一徑到了跟前,緩聲開腔:「藺評事。」
藺承佑忙着進去吃飯,哪有工夫理會這人,卻聽那人道:「藺評事,有位王公子有急事找你。」
藺承佑腳步猛地一剎,扭頭一瞧,不是端福,但上回在西市他曾看到這人跟隨過滕玉意,料着是滕玉意的某個護衛,連忙下了台階,將那人領到一邊。
「她找我麼?」藺承佑咳嗽一聲,面上很平靜。
那人道:「王公子要小人給藺評事帶一句話:說寺中一位娘子形跡可疑,昨晚半夜不在寢處待着,跑到北牆後頭的松林去了,用大披風掩藏了面目,像是要去見人,王公子懷疑此事有蹊蹺,今日就試探了一下,原來那人是段青櫻段娘子,娘子說,那日緣覺方丈原本沒讓段娘子住在寺里,是段娘子堅持要住進來的,加上昨晚這事,娘子懷疑段娘子不對勁,因此特地讓小人給藺評事送話。」
藺承佑眼裏漾出一抹訝『色』,思量片刻,點頭說:「知道了。」
那人便告退了。
藺承佑思量着回到大門口,段青櫻?那日她突然跑來向他打聽兇犯是否落網,聲稱是替自己的表姐打聽,如此看來,事情沒那麼簡單。
段青櫻現在住在寺里,如果她真有問題,首先遭殃的是寺里的人。
滕玉意最近那麼倒霉,要是有什麼風吹草動,第一個倒霉的就是她。
這麼一想他停住了腳步,回身看向那護衛的背影:「請留步。」
護衛重新走過來:「世子有什麼吩咐?」
藺承佑想了想,這兩日一忙,他差點就忘了一事,那日滕玉意在香料鋪曾經迎面撞到過小姜氏,憑滕玉意的記『性』,說不定能想起什麼。
既然要去大理寺,何不當面問問滕玉意?畢竟舒文亮已死,滕玉意與小姜氏的那個照面,沒準是本案的一個突破口。
他正『色』道:「我馬上到大隱寺查探一下,此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向你們公子打聽,事關破案,兩下里傳話不方便,待會我會到梨白軒去一趟。欸,叫你們公子不用準備酒菜,問兩句話就走。」
***
玉意手握一卷《琴訣》,倚着闌干看書,闌干旁就是院子裏的那株梨樹,枝椏橫伸探進廊下,風吹過,花瓣紛紛揚揚吹下來,落到她手中的書頁上、烏黑的髮髻上。
滕玉意摘下花瓣,漫不經心在指尖『揉』搓,阿娘還在世時,每到仲春季節都帶她做鮮花糕,阿娘若是看到這情景,定會讓人把這些花瓣收起來備用的。
可惜她眼下忙着躲災,沒心思擺弄這些,要不先收着吧,回頭泡酒也成。
她摘下臂彎里的巾帔,把頭上的花瓣掃下來兜好,又將巾帔抻平了,接枝頭上陸續落下來的花瓣,過不多時,巾帔里就接了一小兜。
正忙着,就聽院外傳來鷓鴣的叫聲,她心知端福回來了,手裏忙着卷那包花瓣,口裏揚聲道:「進來吧。」
等端福進來,滕玉意就問:「長庚回來了嗎?」
「回來了。話已經帶給成王世子了,成王世子說他會即刻過來查探,還說有件事要問娘子,待會可能會來梨白軒一趟。」
滕玉意聽到前一句話時,滿意地點點頭,就知道藺承佑心細如髮,絕不會漏掉一處可疑之處的,可是聽到後句話時,不由又有些疑『惑』:「有事問我?」
「說是關係到破案,必須當面問。」端福傳話時一板一眼,「世子還說他不會待很久,問兩句就走,叫公子不必準備酒菜。」
「知道了。」藺承佑無事不會想起她,想來是很重要的事。
端福又道:「對了,聽說真兇已經被抓住了。」
滕玉意大吃一驚。
「長庚聽來的?」想了想又擺手,「說的是那個莊穆?那是假的。
「這回應該是真的,因為剛才大理寺的官員都在說這事,聽說是成王世子親手抓住的。」
滕玉意心口隆隆跳着,竟這麼快,她與兇手打過交道,此人冷靜狡猾,而且幕後似乎牽涉甚廣,豈料這樣一個厲害角『色』,居然這麼快就被藺承佑抓住了。
她既興奮又好奇,起身在階前團團轉了好幾圈,高興地說:「快準備酒菜。」
藺承佑好本事,她懸了幾日的心總算落了地,待會見了藺承佑,一定要好好問問怎麼回事,希望到時候他別不耐煩,那麼準備好酒好菜是很有必要的。
這一等,足足等了一個多時辰都不見藺承佑現身。
滕玉意隨端福練了一套劍法,眼看夜『色』越來越深,估『摸』藺承佑不會來了,多少有點失望,想了想左右無事,便專心隨端福練輕功,第一回只提氣縱到一半就落回了地面,第二回有點長進,但也只提高了幾寸。
好不容易藉助端福的內力縱到了房樑上,剛一站穩,就聽到瓦當響,有個人從牆外掠了進來,那人身着緋袍,身手俊如鶻,翩翩落在屋樑上,幾乎沒發出什麼響動,不過他像是沒料到滕玉意也在上頭,有些吃驚:「你怎麼在房樑上?」
滕玉意更吃驚:「世子。」還以為藺承佑不來了呢。
「我在練功。」旋即斂了訝『色』,笑道,「世子,我們下去說吧。」
藺承佑瞟了一眼院子裏的石桌,說了別讓她準備酒菜,這又張羅起來了。
想起自己的絕情蠱,他覺得應該趁早斬斷滕玉意對她的情絲。
「不必了,就在房樑上說吧。」
滕玉意忙活了這一晌,早把樹下的酒菜給忘了,於是點頭:「也好,世子有何事要問我?」
藺承佑撩袍坐在房樑上,口中道:「我明日可能要去趟同州,你別派人去大理寺給我送信,送信我也接不到。」
他這一坐下,滕玉意暗覺自己站着說話不大尊重,只好也坐到一旁,聽藺承佑這麼說,她愣了愣,噫,段青櫻的事已經告訴藺承佑了,接下來她也沒打算再托人給藺承佑送信。
不過她還是頷首道:「好,如果我在寺里發現了什麼,過兩日再給世子送話。」
藺承佑轉頭瞥她一眼,對上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那兩道清澈的眼波,在心裏嘆了口氣,看這架勢,一時半會打消不了滕玉意的心思了,算了,要是若『操』之過急,把她弄哭了就不好了。
要不先說正事吧。
「有一事想問你,那日你在香料鋪看到小姜氏,可聽見她說要等誰,或是要去找誰麼?」
藺承佑問完這話,原本也沒做什麼指望,此前他已經來回問了好幾遍榮安伯府的下人和香料鋪的夥計,或許是當日的事太嚇人弄得人心神破碎,事後幾乎沒人記得起這些細節。
怎知滕玉意只思索了片刻,很快就道:「我聽到世子夫人說:夫君說好了來接我,怎麼還不來?我逛累了,要到樓下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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