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閏之帶着三百多王家兒郎,乘着五艘近海小船往東南而去。
從洛坤到阿里天方寺大約有八十五公里,陸路的話由於道路條件並不好,至少走四到五天左右。
但走海路就要好了很多,雖然路程要稍長一些,不過冬季偶爾還有點北風吹拂,可以省力不少。
特別走陸路的話,人和馬騾都是需要歇息的,海上則不用,只要能看得清海面,船兒就能前行。
因此走海路不但只需要花費三天左右,人還要輕鬆很多。
王閏之把玩着手裏的精鋼匕首,他知道父親王春發是怎麼想的。
王家在洛坤紮根六十年了,但這六十年並不太平。
因為洛坤相對於望閣(曼谷)、甘烹碧、大城等城市而言,屬於是暹羅的邊緣地帶。
一般到這種地方當昭孟(城主)的,都是需要自己管理下面百姓的。
但王家以商貿起家,先天就有些不足,不是很能打,也因為早早斷了發,地方又偏僻,沒吸引到多少潮州鄉黨來洛坤落腳。
曾祖父王來胡在世的時候,暹羅王室還很強勢,王家跟暹羅王室關係又親密,遇到土著鬧事的話,他們還可以向王室求援,是以地位還算穩固。
但是到了最近這二三十年,暹羅王室連出三代昏君,威望和控制力大為下降,同時王家也跟王室的關係疏遠了。
因此為了穩固統治,就只能逐步向下面的土著開放權力。
等到王閏之的父親王春發繼位的時候,土著們已經掌握了大量的基層權力。
整個洛坤府二十一萬人,王家和潮州鄉黨不到兩萬,形勢已經顛倒了過來。
不過頭上有暹羅王室封的昭孟罩着,哪怕就是這樣問題也不是很大,因為反對王家就是在反對暹羅王,那可是要遭到討伐的。
但偏偏在這些年,隨着武吉斯人的崛起,天方教又開始了傳播的大潮。
這導致原本天方教徒不多的洛坤在這幾十年間,很多下層人信了教,被人用宗教給團結起來了。
那這下就有些麻煩了。
現在的情況是,王家和四五萬還在信仰南傳佛教的土著是一派。
以齊亞德.阿里為首的十五六萬天方教土著是一派。
他們掌控了大量基層的權力,有的時候王家收稅都需要和齊亞德.阿里或者其他宗教教長協商。
眼看位置要坐不穩了,王春發就想了一個禍水東引的毒計。
他任命齊亞德.阿里為靠近宋卡的班巴拉瓦一帶之薩克迪納領主,讓他帶走了最想鬧事的幾萬人,承諾只要把這些地方開發出來,就讓他們自立。
並且暗搓搓暗示隔壁宋卡是個不大不小的肥羊,讓他們去襲擊、侵擾吳讓這個漳州佬,所得大家還可以五五分賬。
面對這樣的好事,早就有心自立的齊亞德.阿里當然會同意。
而王春發一把齊亞德.阿里支走,就立刻加大了對留下的,這十萬已經信了天方教的土著壓榨,說是刮地三尺也絕不為過。
這倒不是王春發自己要窮奢極欲,要是那麼以為,那就太小看他了。
王春發從土著骨頭裏壓榨出來的每一絲油水,都變成了囤積在洛坤城內糧食、武器,港口外的各種型號戰艦。
王春發在等,等到緬人殺到大城城外,鄭國英出來振臂一呼,王家就全族壓上從龍去也。
至於洛坤嘛,王春發知道它肯定會被齊亞德.阿里趁虛佔據的。
但王春發不在乎,因為他壓上全部家當支持鄭國英後,就會被新潮州派接納。
齊亞德.阿里只有不到十萬人的基本盤,傾家蕩產也只能出七八千農兵,不可能會是全體潮州人的對手。
要知道在目前暹羅,不用徵召農夫,光是有一點武術基礎的潮州丁壯起碼就有四五萬。
一旦有了鄭國英這樣的領袖,迸發出來的能量是非常巨大的。
等到王家藉助潮州鄉黨的能力再次回到洛坤,那就可以大吼一聲『我王春發又回來了』,把那些曾經不服從王家的土著,狠狠的清洗一遍,重現昔日王家剛鎮守洛坤的情況。
王閏之雖然心中有些不安,但你並不能說王春發這個計劃不可行,甚至可以說,在王家將要傾覆的關頭,這是老謀深算的天才般設計。
歷史上就如同王春發設想的那樣,王家參與了鄭信領導的驅逐緬人大軍,回頭鄭信就親自領兵平定了洛坤的叛亂,把洛坤還給了王家。
只是,被禍水東引的宋卡吳讓就有點慘了。
「少爺,馬上到了,我先下船去通知阿良過來迎接。」
王閏之胡思亂想間,船隊已經快到目的地了,王閏之的家丁頭子王無病小聲說道。
王家也並不是完全把齊亞德.阿里『放羊』不管了,而是留了二十多人在海邊守着一個小港口。
一邊監視,一邊讓這些已經有點叛心的土著趕緊把稅交上來。
王閏之點了點頭,雖然齊亞德.阿里等人暫時還沒有下反抗的決心,而且他們也沒什麼武器,但小心一點總是沒錯的。
王無病今年二十三歲,是個手粗腳大的光頭壯漢,疍家漁民出身。
祖父那一輩到暹羅討生活,最後被王家看中,祖孫三代人都還是在王閏之他們家當家丁侍衛的。
別看王無病生的粗豪,但為人卻非常謹慎,五艘近海船上算是水手足足三百人,但他只帶了五十人下船。
天色有些陰沉,港口中靜悄悄的,幾乎是一個人都看不見,更看不見哪怕一點炊煙,這是極不尋常的。
王無病伸手撿起一塊斷裂的木板,仔細看了看,這好像是門栓,木板上深淺不一的痕跡應該是用刀砍出來的。
很快,王無病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輕輕咳嗽一聲,身後的火銃手立刻躲在一輛破爛牛車後面開始裝填,兩個刀盾手守護着他們。
王無病則帶着十餘個精兵手持蓮花頭刀的泰刀,緩緩向血腥味傳來的屋子緩步搜索而去。
這種泰刀只有七十厘米左右,利於小範圍的挑、刺對手手腕等部位,是近戰的利器。
血腥味越來越大,還有斷斷續續的呻吟傳來,王無病身邊侍衛輕輕推開草門,呻吟驟然停了下來。
屋內一覽無餘,除了一張床以外,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被搬空了。
「阿水,你怎麼了阿水,是誰把你傷成這個樣子的?」
王無病一個箭步沖了過去,發出濃重血腥味的,是一個躺在床上的年輕人,正是守着這個小港口的二十五個人之一。
王無病趕緊上前查看,阿水的雙腿膝蓋被人用鈍器砸碎了,兩手的手腕處的筋也被挑了。
「百戶,這是有人故意的,他們故意把阿水的膝蓋砸碎後搬到床上的。」
有人很快發現了不對勁,雙腿不能移動分毫的阿水,是不可能自己躺在床上的。
看到是王無病等人來了,阿水蒼白的臉色上泛出了一絲紅暈,他急切的想要說什麼,但因為太過激動,硬是一句話沒說出來。
「拿椰漿來!」王無病沉聲喝道。
椰漿就是把椰子肉混着椰子汁搗碎,再加入一點酒精和大量蔗糖製成的,可以快速恢復人的體力。
終於,兩大口椰漿吞下肚,阿水終於有能力說話了。
「阿里...阿里那個畜生反了,他帶着幾百人攻擊了我們,阿良他們已經被抓走了,快....快去救他們。」
王無病臉沉似水,趕緊讓人把又昏過去的阿水送到船上,他自己則來到王閏之這邊匯報。
「阿水是被人故意留下的,看來就是為了引我們的救人。
跟着齊亞德.阿里這賊子到這邊的土人不少於四五萬,若是他們有心做局,起碼能動員出三四千人,固然武器不精,但人數是我們的十倍。」
王無病是一個好的下屬,把所有的情況做了匯報,但是卻沒有做主,而是等着王閏之的判斷。
王閏之看着遠處被抬上船的阿水,又看了看周圍都在等着他發話的王家家丁,心裏千迴百轉。
王家本就不以武德見長,若是就此退走不管鄉黨,恐怕將極大影響家丁的士氣,以後就更抬不起頭了。
更重要的是,若是此次放縱了齊亞德.阿里這群人,父親王春發的禍水東引就成了笑話了。
這哪是禍水東引,分明是放虎歸山!
「曰他老母的,敢殺我們王家的人,老子要他死無葬身之地。」王閏之惡狠狠的罵道:
「這些土狗只有鋤頭和魚叉,刀都沒幾把,咱們有刀還有火銃,還怕幹不了他們!」
「對,敢殺咱們的人,一定得斬了他,不然以後這些土狗還不翻天了。」周圍的王家家丁都異口同聲的附和着。
王無病也點了點頭,三百刀銃齊全的精兵去打幾千農夫,他也覺得沒有多大問題,何況不打的後果會更嚴重。
「少爺,還是留二十人在這看住大船。」王無病建議到,王閏之立刻就同意了。
「老三,你留下,我總感覺這齊亞德.阿里是故意要引我們去的,定是有什麼陰謀。
你就在此等,三天內我們沒回來你就趕緊去洛坤,大船也不要了,讓昭孟老爺趕緊發大兵來救援。」
。。。。
港口距離阿里天方寺並不遠,二十里的路程而已,心急火燎又被憤怒充斥頭腦的王家家丁行動很快,一個時辰多一點就莫到天方寺所在的小鎮。
小鎮如同港口一樣,充滿了詭異的寧靜,只有偶爾傳來的雞鴨走動或扇動翅膀的動靜,此外連狗都沒一條。
王家家丁二百七十人分了六組,每組都有火銃手、刀盾兵、雙刀肉搏兵,少數幾個會用弓箭的還爬上了房頂佔領制高點。
他們前後呼應,極有水準,甚至比莫子布麾下的海盜們還要像模像樣。
冷汗從王閏之的頭上滴落了下來,他現在非常緊張,一切都太詭異了。
但王無病很鎮定,他做出停止的手勢,制止了家丁們繼續往鎮子內部繼續搜索。
他拿出一個纏着麻布的火把,用桐油放到裝滿桐油的罐子中浸一下後,遞給了身邊的家丁。
「給我燒,老子不信他們幾萬人就一個也不留在這裏。」
王閏之點了點頭,對,不能進去了,這些土狗有幾萬人,要是藏個幾千人在鎮子中,就能給他們來個伏擊了。
大火很快燃燒了起來,這些土著的屋子基本都是木製的,房頂還用鋪了一層稻草,臥室也有,非常容易點燃。
果然,在最外面幾個房子被大火點燃之後,驚恐的叫聲頓時就發了出來。
『咚咚咚!』一陣鼓聲響起,這是土著們戰鬥的戰鼓。
「列隊,火銃手準備!」王無病大喝一聲,把身邊第一次面對緊急情況的王閏之撞了一個趔趄。
在王無病的大聲怒罵和呼喊下,王家家丁很快就列好陣。
而隨着鼓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無數穿着破爛衣褲,舉着削尖木棍、鋤頭、魚叉、糞叉的土著狂呼亂喊的從鎮子中沖了出來。
「阿拉!阿拉!」戰吼響徹四周。
『砰砰砰!』可惜,迎接他們的是還算整齊的火銃手,密密麻麻的衝出來的土著瞬間倒下一大片,他們衝鋒的勢頭為之一頓。
一輪,兩輪,三輪,土著們鮮血飈了一地,橫七豎八在地上亂哭亂叫的數不勝數。
煙霧未全散,王無病又大聲下達了命令,刀盾手猛地上前,用盾牌格擋住捅過來的魚叉、鋤頭等,並把土著們頂的腳步踉蹌。
等的就是這個時候,王無病抓住機會大喝一聲,帶着數十手持雙刀的家丁衝進人群中大砍大殺。
他們刀術精湛,專朝要害招呼,土著們很快就頂不住了,數百人被王家數十人殺的連連後退。
不過土著究竟還是人多,殺退一批後,另外一批又在鼓動下沖了上來。
王無病的腦子極為清晰,他看到土著上來生力軍之後,立刻趕緊攔住還要追的家丁,退回了陣中。
等到這些土著再一次衝上來時,火銃手已經裝填完畢,立刻就是兩輪齊射,這次死傷甚至比上次還大,畢竟人密集了嘛。
然後就是老一套,刀盾手防禦加減速,減速完畢,雙手刀戰兵又猛撲過去,殺的土著哭爹喊娘的。
如此循環往復三次之後,王家家丁幾乎是零傷亡,土著卻死傷數百,再也不敢上前,個個兩腿追風,只恨爹媽沒給他生四條腿。
但是打了勝仗,王無病卻沒半點高興,他拎起一個瀕死的土著一看,媽的,十五六歲的年紀,骨瘦如柴。
他又隨機抓起一個嘴裏還在吐出血沫的土著,土著滿臉是血,死魚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王無病,頭上的灰白髮看起來格外顯眼,起碼是三十好幾快四十歲了。
不死心的王無病快走兩步,掐住一個腸穿肚爛早已斃命的土著一看。
糟糕!竟然還是一個半大小子。
「百戶,發現阿良他們了,但早就被殺了!」一個王家家丁哭嚎着朝王無病跑了過來。
王無病趕緊幾個飛步跑過去,天方寺廣場一個角落裏,堆着二十來個仿佛椰子殼一般的首級,正是阿良他們。
他們是被斬首的,而且看上去已經死了一段時間了。
「少爺,阿良他們傳回訊息讓我們來收稅款的消息,是誰通知昭孟的?」王無病滿是鮮血的手抓住了王閏之的胸口。
王閏之驚恐的瞪大了眼睛,腦海里翻江倒海一般,「是三管家阿空,他的侄子一直在阿良手下做事。」
阿空是一個土著,很得王閏之父親王春發的器重。
「這裏沒有三管家侄子的頭顱。」一個家丁打了個冷顫。
「王八蛋!」王無病睚眥欲裂。
「我們中計了,這是調虎離山,洛坤危險了!齊亞德.阿里他們在幾天前就已經往洛坤趕了。」
王閏之慘叫一聲,想起齊亞德.阿里走後,父親王春發對洛坤城信仰天方教土著的態度,頓時亡魂大冒。
「快,快回師,不能讓齊亞德.阿里進城,咱們的家眷可都在洛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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