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船隊繼續向前航行,運判高從生有些緊張,大冷的天居然出汗了。
整個鹽運司衙門6品以上,每個人都押運過私鹽。
所得利潤,尤拔世拿5成,其餘下屬們平分。
這一趟輪到自己了,竟然就出了事。
他站在甲板前面,嘴裏念叨着:
「菩薩保佑,這一趟若是平安沒事,信男回去就納香火錢10兩。」
旁邊的隨從聽了,很是不安。
因為前年,他也聽高老爺這樣祈禱過,後來,他卻忘記了這件事。
從未去寺廟上過香!!
這可是大忌諱,菩薩會不會記仇呢。
正當倆人各懷鬼胎,突然同時尖叫了起來。
前方,突然出現了水師戰船,掛着太湖協的旗。
竟是一艘趕繒船,船身已經打橫,露出了6門黑洞洞的炮口。
「開炮。」
甲板上,一個矮壯的漢子,舉刀大吼。
瞬間船身抖動,硝煙瀰漫。
鹽船上,到處是慘叫。高從生也落水了,拼命撲騰。
那邊,趕繒船調轉船身又放了一輪炮。
趕繒船,乃是清軍內河水師當中的主力戰艦,松杉木打造,性能遠超沙船。
載員百人,火炮十餘門。
另有火槍,火箭,標槍,火罐等武器。
指揮開炮的漢子,叫布樂泰,原是荊州駐防都統。
因「潘叔一言亂一城」事件剛被貶到了這裏,接任太湖協主官。
而在2個時辰前,他接到了密報,有許多的私鹽販子要過境他的防區。
這是一樁潑天的富貴,送上門的軍功。
急於立功的布樂泰,立即點齊人馬,恰好和私鹽船隊撞上。
見兩艘鹽船沉沒,其餘船都慫了,乖乖降帆,接受檢查。
岸邊,衝來了大隊的綠營兵,還有差役。
他們有的是聽到了炮聲,有的是因為接到了線報,都來搶功。
布樂泰心情大好,這一回,朝廷要嘉獎自己了吧。
「抓人,去巡撫衙門。本官要為你們邀功請賞。」
「謝謝大人。」
一眾水手,也是3天前剛到。
他們原先多是大沽口水師,還有洞庭湖水師的兵勇。
興沖沖的駕着戰船,駛入了胥江,準備一路開到城下,抖一抖威風。
俘虜,還有鹽船,也被接管了。
綠營兵,差役們一路大呼小叫,好不熱鬧。
高從生被鈎鐮槍撈了上來,他面如土色,一路都在想該怎麼坦白身份。
是咬死了是私鹽販子,還是咬死呢。
布樂泰一路耀武揚威,和手下兵丁吹噓他在荊州時是如何的威風。
全城,他最大。
他說長江水往西流,就沒人敢說往東流。
他想逛窯子,全城的姑娘都要歇業,等他。
福康安不在衙門,據說是到撫標營去觀看火槍訓練了。
於是閒得無聊的布樂泰,乾脆自己審問人犯:
「堂下何人?」
「算了,先打吧。」
兵勇們,就舉着刀鞘,狠狠的揍。
高從生被打的渾身抽搐,趕緊大喊:
「別打了,自己人。」
「放p,不老實,打。」
布樂泰脾性暴躁,居然自己下堂,一頓老拳。
高從生奄奄一息:「我是朝廷命官,兩淮鹽運使的6品運判。」
旁邊的人立馬證實:「別打了,我們也是當差吃糧的。」
布樂泰呆住了,背後刷一下出層大汗。
再傻,他也聽說過兩淮鹽業,因為荊州也屬於兩淮鹽場的行鹽區。
又捅了馬蜂窩了。
鹽運,漕運,河道,乃是大清的三大暴利行業。
這仨衙門裏,都是黑幕,都是銀子,都是殺機。
「混蛋,竟敢假冒朝廷命官,給我打。」
布樂泰突然跳了起來。
眾兵丁也不明白,那就打唄。
滿屋的血跡,哀嚎,高從生已經不動了,打昏厥過去了。
布樂泰把他揪住,不住的搖晃,看到他眼皮抬起,就趕緊吼道:
「快改口,你快改口啊。」
「承認自己是私鹽販子,有那麼難嗎?啊?」
福康安終於走到了門口,怒目看着屋內的亂局。
「布樂泰,你耍什麼神經?」
「這到底怎麼回事?」
他剛從靶場被叫回來了,說是抓了兩淮鹽運使的人。
茲事體大,他立馬騎馬趕回來。
而此時,府城已經傳的滿城風雨:
兩淮鹽運使的官吏,販賣私鹽,被英明神武的巡撫大人當場抓了。
以後,這食鹽要大降價。
降多少?一半吧。
百姓們喜滋滋的瘋傳,相信這不是謠言。
大清盛世,果然體恤百姓。
咱碗裏,能多放2兩鹽了。
福康安坐在書房內,眉頭緊鎖,他恨不得把布樂泰這個莽夫給剁了。
剛上任太湖協主官,就把兩淮鹽運使的黑幕給戳破了。
這怎麼收場?
他還不如當場把人全殺了,然後宣佈是私鹽販子,反而清淨。
老管家來了,還悄悄帶上了門。
面露憂色道:「三公子,外面都傳的沸沸揚揚的。」
「如此說來,沒法低調處理了?」
老管家默默地點點頭,嘆了一口氣。
兩淮鹽務,積弊太深。而且和朝廷諸多大員,牽扯頗深。
這就是個黑洞!
「你去把朱珪請來。」
「嗻。」
半個時辰後,一頂小轎,抬着朱珪來了。
福康安也顧不得寒暄,徑直問道:「朱大人,你聽說了吧?」
朱珪摘下暖帽,平靜說道:「剛聽說了,衙門內外都傳開了。」
沉默,
朱珪突然開口了:「老夫建議,如實稟報皇上。」
「如實?」
「對,不隱瞞,不誇大,不妄測。」
福康安思考了一會:「好。」
「對了,老夫有一事想向撫台大人求個准信。」
「何事?」
「維格堂李郁,撫台大人準備怎麼辦?」
福康安的眼神,一下變得兇狠銳利,死死的盯着朱珪,言語不善:
「朱大人,本官不明白。你們到底拿了他多少好處?要如此護着他。」
朱珪卻是毫無懼色:
「撫台慎言,老夫這輩子,從不貪人銀子。」
「老夫偏袒李郁,是因為今年江蘇的賦稅,絕不容失。不僅要及時,還要超量完成。」
「而現在,他正在為朝廷賣命。」
「這是徵收賬冊。」
啪,
一本賬冊,甩在了桌子上。
福康安拿起,大致翻閱了下。
幾行鮮紅的數字,看的他一陣眩暈,似乎充滿了嘲諷。
胥江碼頭過境稅已上繳83400兩。
預計半年內,還可再上繳240000兩。
吳縣,長洲,震澤三縣,維格堂包攬錢糧,已徵收漕糧白米5萬石,漕費8萬兩(折銀)。
「朱大人,這些都已經入庫了?」
「老夫親自核驗過了。撫台若是不信,可派人再查驗。」
福康安一言不發,眼神逐漸軟了下來。
「一個豪強,居然如此忠於朝廷?」
「是啊,說起來令人慚愧。」朱珪喝了一口熱茶,幽幽說道,「為朝廷盡力征錢糧,底下百姓也沒有鬧出亂子,公平公正,不貪墨不豪奪,這不是忠是什麼?」
福康安也陷入了一種巨大的迷茫。
他意識到,自己在短期間,不能對李郁動手了。
否則就要為江蘇垮塌的錢糧背鍋!
如今戶部有多窮,皇上有多缺錢,他也是略知一二的。
看來,得給朱珪一個承諾了。
他笑道:
「朱老大人安心,本官不追究那李郁了。」
「撫台氣量高雅,真是宰相肚裏能撐船。」
出了巡撫衙門,朱珪坐在轎子裏嘆了口氣。
吩咐屬吏:
「去告訴李郁,安心辦差吧,暫時不會有人難為他了。協助把今年的錢糧辦漂亮,老夫一定給他保舉個實職知縣。」
屬吏眉開眼笑的去了,這一趟,又能拿個小几十兩報酬。
李爺做人慷慨,朋友上門,從來不空手。
衙門裏人人都希望和李爺打交道,尤其是公事。
蘇州及時雨!太湖呼保義!
到了李家堡,
李郁不在,傳達了口信後,
依舊拿到了30兩的車馬費,還留下吃了一頓酒肉。
有了朱珪的口頭保證,李郁就不必總是窩在西山島,遙控這一攤子事務了。
隨着太湖解凍,他開始四處活動,做一件大事。
包攬漕糧!
若是按照朝廷的王法,民間人士包攬錢糧是要殺頭的。
然而,規定僅僅是規定。
大清的規定那麼多,除了不許公開造反,有幾條是真執行的。
維格堂,
出動了大批人手,在打通了州縣的關節後,成為了官方認定的唯一徵收漕糧機構。
朱珪,實際上是撒了謊的。
給福康安看的賬冊上,銀子是真的。
可漕糧是假的,只是存在於紙面的。
而他之所以敢如此大膽,不是為了李郁,而是為了自己。
乾隆把他放到江蘇布政使的位置,就是最後的考驗。若是他表現優秀,完全符合上意。
他就會進京,成為下一任皇帝的帝師。
為了這個目標,他需要不惜代價,超額完成今年的春秋兩次錢糧徵收。
吳縣,望亭鎮。
李郁在大批護衛的簇擁下,遠遠觀望征糧現場。
鎮子口,
南邊是官府征糧處,北邊是維格堂征糧處。
都搭建起了帳篷,架勢十足。
衙役敲着鑼,吆喝着:「諸位父老鄉親,交漕糧嘍。」
一個老漢瞅了半天,猶豫不絕。
咋感覺,李逵和李鬼同時來了。
「官爺,兩邊都可以交糧嗎?」
「對,自由選擇。」
「今年取消了納戶。直接交給官府?」
「對嘍,你們趕上了好時候。大老爺體恤你們。」
老漢點點頭,皺紋里展開的是欣慰,沒有中間商賺差價,百姓自然能少被盤剝。
起碼,能省下個三五斤白米吧。
再多了,不敢想。
在大清朝,做人要知足。不知足的,容易被雷劈。
上百號百姓,畏縮的瞧着。
到底交南邊,還是北邊呢?誰也不敢出頭,怕當出頭鳥,被宰。
衙役惡狠狠的罵道:
「快點,踏馬的,征糧隊趕時間。一個時辰,沒交的就等着交雙份吧。」
「拿沙漏來。」
倒計時,壓力就給到了百姓們。
這時,本鎮士紳錢老爺,摟着第五房小妾潘賽雲,邁着方步來了。
百姓們連忙圍過來:
「錢老爺,您老見多識廣,給拿個主意。」
「這不廢話嘛,瞧瞧哪邊的斛小,就交哪邊嘛。」
百姓們恍然大悟,趕緊跑去看斛,
這一看,不得了。
南邊的斛,貼着官字,很大!北邊的斛,沒貼,小了兩圈。
再看人,
南邊的清一色穿官衣,紅光滿面,一看就很正規。
北邊的穿的亂七八糟,一看就是臨時工。
一個青年咬着牙,把獨輪車推到了北邊,低頭哈腰道:
「望亭鎮,下等戶張狗剩家,交皇糧。」
一個書辦模樣的,翻了下魚鱗冊,和藹說道:
「400斤,這邊上斛吧。」
獨輪車上,
麻袋卸下,解開繩子,倒入斛中。
輕輕搖晃後,又拿尺子颳了一層,每一個斛的容量是200斤。
張狗剩緊張的看着白米,淌入斛中。
心都到了嗓子眼,生怕書吏來一句:「不夠。」
400斤,他在家反覆稱了四遍。
秤桿只高不低,絕不敢差錯了。
書辦走了過來,開口如聞仙樂:「400斤,齊了。」
又拿尺,把表面多的一層刮到麻袋裏。
掂量了一下,扔給他。
「多了5斤,拿回去吃吧。」
「官爺,真夠了?」
「夠了,給他開官票。」
啪,加蓋了大紅印章的官票,張狗剩小心的疊好,放入懷裏。
後面的人,一哄而上。
童叟無欺啊,趕緊交。咱老百姓能碰上的實惠可不多。
半個時辰,就大體收齊瞭望亭鎮的560戶漕糧。
然而,還是有人喜歡不走尋常路,
一戶憨厚老實人,趙老四,去了南邊的征糧處。
「他爹,我們這不是吃虧了嗎?」
「你不懂,咱大清的事,你得找正規的地方辦。」
「為啥?」
「因為我們表面吃虧,實際賺了。」
趙老四佝僂着背,頭也不回的把獨輪車推到了南邊,
「官爺,望亭趙老四,交皇糧。」
喝茶吹水,閒的無聊的差役,齊刷刷的轉過頭,盯着趙老四。
領頭的一人吐掉瓜子殼:「弟兄們,來生意了,伺候着。」
一群人推開趙老四,
抽出刀子割破麻袋,往斛里倒米,一邊倒,一邊灑,十分慷慨。
「他爹,地上灑的也是咱的米。」
「噓,小聲點。」
趙老四,依舊彎着腰,微笑着。
車上空蕩蕩,空麻袋被扔在了地上。
領頭的差役喊了一聲:「踢死牛,該你了。」
「好嘞。」
一個高壯漢子,從躺椅上站了起來。
他的右腳穿着一雙厚牛皮靴子,前頭還包着鐵,一股悍匪氣質瀰漫開來。
「閃開。」
助跑5米後,轟,一腳踢在了斛上。
原本和斛口平齊的米麵,塌下去了好多。
差役翻開魚鱗冊,說道:
「趙老四,你家5口人,8畝地,本該交590斤。四捨五入,交600斤吧。」
「你今天才交了410斤,不夠。」
「四捨五入就是還差200斤白米,速速回家搬來。」
趙老四撲通跪下,喊道:
「官爺,不對啊。我在家稱過了,沒有短缺斤兩。」
「大膽刁民,打出去。」
差役們一頓暴打,趙老四被打的滿地打滾,大口吐血。
「官爺,行行好,算180斤差額吧?我讀過書的,會算賬的。」
「沒事你讀書幹嘛,給自己添堵嘛。四捨五入,孔子發明的,你懂不懂?」差役蹲下,笑道,「我就沒讀過書,還踏馬活的挺好。送你一句話吧,劉項原來不讀書。」
趙老四的遭遇,像颱風一般刮過蘇州府。
最偏僻的村子裏都以他為戒,抓緊時間去維格堂那交皇糧。
晚了,就麻煩了。
因為維格堂又玩出了新花樣,
每到一處,先交的前50戶,獎勵精鐵農具一件。
鋼口鋥亮,愛惜着用,人走它還在。
莊戶人家誰看了不喜歡,愛不釋手。
於是,早早的就開始排隊等候了。
而且,延誤了交糧的,再想交,就必須親自去官府了。
里外里,能損失上百斤糧食。
這樣一來,除非是真的揭不開鍋的人家,
其餘人家都會儘早交糧,省的以後遲了生變。
哎,都怪孔子,發明的什麼四捨五入,太深奧了。
徵收漕糧的任務,完成的異常高效,迅速。
每到一地,徵收糧食結束後,
維格堂的人,就臨時僱傭村民,
幫忙把麻袋扛到最近的河道,停泊的船上。
蘇州水網密佈,有足夠的船,就省去了很多麻煩。
最終的目的地是府城的倉街,還有胥江園區新建的大倉。
對此,
李郁告訴所有人,這是給大家謀點福利。
摻入一部分8年陳米,再摻入石灰,不影響的。
就算是上等白米,送到了通州倉,也要按照陋規給銀子。
否則,就被定為下等米。
與其如此,不如看開點,我先下手。
官吏們紛紛點頭稱是,毫無心理愧疚。
因為這一批米是供京師八旗兵丁的,不是給皇族,王公百官吃的,摻假不影響對朝廷的忠誠。
旗丁們,免費吃鐵杆莊稼,
就沒必要吃那麼好了,下鍋前自己多淘幾遍米就是了。
李郁的一番理由,就連最膽小的糧倉官都覺得蠻有道理的。
於是又摻入了一些白色的小石子,乍一看沒毛病。
李郁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
大清朝的百姓,往往對坑害其他地區的人,毫無愧疚感。
若是坑害其他人,保住了自己人的利益,這種人不僅道德無虧,反而會被大家贊為聖人。
這是一個複雜的現象,值得深究,值得利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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