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運,
態度不熱不冷,全是官面客套話。
就一個意思,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如果你是清白的,那就別管謠言。
從府衙出來,
他又掉頭去了布政使司衙門,
結果,剛聊幾句,
就有書吏匆匆進來,附耳和朱珪說道:
「東山有一賣酒的寡婦,在府衙敲鼓鳴冤,狀告段大人奪其清白。」
朱珪欲言又止,最終嘆了一口氣:
「段大人,老夫有一句話送你。」
「藩台大人請講。」
「做官難,做清官更難。要學會,和光同塵!」
說罷,
留下傻眼的段同知,拂袖而去。
很顯然,以朱珪的宦海經驗,
早就看出來了段同知是冤枉的,有人要整他。
但是,
自己不方便,也不願意插手。
失魂落魄的段同知,剛走到城門口,
突然就遭遇了一批青皮,指着他喊道:
「這就是太湖廳的段同知,別看他長得斯文,實際上比那西門慶還壞,最愛夜踹寡婦門。」
一下子,圍上來許多的百姓。
而差役們,竟然躲在一邊笑嘻嘻的,袖手旁觀。
而那個告狀鳴冤的賣酒寡婦,自稱董張氏的。
也湊巧趕到了,
用極其誇張的語言,極其浮誇的動作,控訴自己。
段迎武氣的站不穩,哆嗦着指着她說:
「大膽刁婦,你可知誣陷朝廷命官是什麼罪?」
張氏,
稍顯膽怯,隨即又鼓起勇氣說道:
「你那話兒,有一處黑痣。你敢不敢當場讓父老鄉親們驗證?」
「若民婦錯了,甘願坐牢。」
刁女不講婦德,則無往而不利。
圍觀百姓瞠目結舌,隨即各種起鬨。
「你,你,你~」
段迎武突覺頭暈目眩,暈厥倒地了。
差役們這才圍上來,
驅散圍觀人群,把他扶上驢車,送回太湖廳署衙。
這場鬧劇,
整個蘇州府,從官場到民間,鬧的沸沸揚揚。
段同知,是徹底臭了。
太湖廳官吏當中,
已經開始流傳他表面清廉,實則巨貪,很可能要畏罪自殺的預言。
就連自殺的方式,都說的板上釘釘。
上吊。
繩子是白色的。
段迎武急火攻心,驚懼害怕,高燒病倒了。
不過,
在恢復神智的第二天,他就硬撐着着跑到衙門,
批准了東山團練征地的申請,還允許團練兼一部分緝捕的差事。
凡太湖廳緝捕事,均可協助。
李郁收到線報,笑了。
鐵骨錚錚段同知,這是認慫服輸了。
不過,
是否要放過他,還需斟酌。
官場仇恨,也是結了就難解。
於是,他決定再下兩手棋,咄咄逼人。
日拱一卒,試探底線!
段同知,上吊的概率還很高。
兩天後,
得月樓。
與李家堡關係甚好的胥吏、士紳,坐滿了兩桌。
段迎武,竟然硬撐着病體,也來了。
臉色很差,走路虛浮。
「段大人姍姍來遲,得罰酒。」
「是,是,下官認罰。」
段迎武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眾人看向李郁,
李郁則是笑道:「一杯不夠,按照規矩,得三杯。」
早有幸災樂禍者,倒好了酒。
段迎武一咬牙,連喝三杯。
「好,好。」
李郁撫掌,示意可以開吃了。
而早有準備的眾胥吏,
也趁機提出了很多試探段迎武的事。
「段大人,聽說令堂還親自種菜,這不是打李爺的臉嗎?」
「是啊,若是旁人見了,還當是你和李爺有矛盾呢?」
「不至於,不至於。」
段迎武看向李郁,
知道今天必須給出一個鮮明的立場,否則怕是熬不到過年了。
他站起身,舉起酒壺:
「李爺,下官不懂事,以前多有得罪。」
「這壺酒,下官幹了,您隨意。」
說罷,直接把壺嘴對着自己,
咕嘟咕嘟,全部飲下。
「好,段大人海量。」
「酒品如人品,靠譜,敞亮。」
李郁看着搖搖欲墜的段迎武,心中嘆息了一聲。
你為何不強硬到底,給我一個斬草除根的機會。
不過,
臉上還是讚許的表情,舉起酒杯,喝了一小口。
二人的恩怨,
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因為,這也是官場規則。
段迎武,溜到桌子底下了。
他是真的扛不住了,
其他人問道:「李爺,要派人把段大人送回家嗎?」
李郁擺擺手:
「把段大人送到眠月樓,安排最紅的姑娘,照料他醒酒。讓大家都看看我李某人對朋友的態度。」
「李爺仗義。」
既然段迎武認慫了,就要一口氣把他塞到大染缸里。
改改他的潔癖。
一群胥吏羨慕的很,
在他們心裏,這待遇確實是厚恩。
次日,
段迎武弄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後,嘆了一口氣。
沒有拒絕李郁接下來的安排,
銀子,女子,照單全收。
再堅持下去,
怕是全家都保不住命。
夜深人靜之時,
他揮毫寫下了「和光同塵」四個字,
苦笑着搖搖頭,又寫了「狼狽為奸」四個字。
仰天長嘆,揉成一團扔進火盆。
火苗騰起,又迅速消失,
就好似他自己的一腔執念,消失的無影無蹤。
唉,大清!
太湖廳同知段迎武,也貼上了李氏標籤。
主動納上了投名狀,被圈子接納。
東山團練,
將周圍的兩座小山坡,合法納入勢力範圍。
佈置了警戒哨,並開始設置木柵欄。
將左右兩座小山頭,和營區一併圈進去。
僱傭了200名縴夫,
砍伐了附近的幾處林子,木樁前頭削尖,在火上烘烤碳化。
做成標準拒馬,
然後再連接起來,做成了一道立體柵欄。
柵欄後,每隔百米,豎一座哨樓。
營區內,
人員最高峰時已經超過400人。
不過,經常被抽調出去執法。
站在山頭上,恰好可以遙望太湖協舊地。
破敗的房屋,失修的碼頭。
周邊百姓掃蕩了好幾回,有用的東西全撿走了。
以大清百姓勤儉持家的性子,甚至不會留下一塊巴掌大的碎布。
王神仙處購買的消息,
重建太湖協已經提上了日程。
這一次拋開了江南綠營,直接從大沽口水師抽調部分兵勇,組建新太湖協。
清廷,大約是不信任江南綠營了。
而李郁,也產生了一些盤算,
待水泥樣品出來,就在山頭造個小型炮台。
目標是覆蓋太湖協營地。
周圍的樹木不砍伐,統統留着,將炮台掩蓋在樹木後。
凡事,都得做幾手準備。
除了炮台,還有水匪。
麾下有位專業人士,曾經盤踞三山島,匪號海龍王的周大海。
忐忑不安的站在面前,
「給你一個表現的機會,重新做回自我,如何?」
「屬下遵命。」
「我給你3條船,50個弟兄。先去三山島,把架子搭起來,做你的老本行。至於說旗號,先別打。」
「那可以搶船嗎?」
「避開蘇州府水域。湖州府、常州府水域,可以適度打劫,就當是匪情預熱吧。」
周大海興奮無比,
立即單膝下跪,表示不會讓老爺的投資打水漂。
他又可以做回乘風破浪的水賊了。
擁有2門霰彈炮,還有5杆李氏抬槍,這樣的火力做個水賊太富裕了。
三山島荒擱了許久,
他帶着足夠的磚石,糧食,日用品,
先搭帳篷,然後慢慢清理出一塊區域。
踏上灘涂的那一刻,他就跪下了,對天大吼:
「弟兄們,我海龍王又回來了。」
「總有一天,我要替你們復仇!」
蘇州府表面寧靜,實則暗流涌動。
各方勢力,都在暗自發力。
李郁一邊佈置暗棋,一邊也在佈置明棋。
整合縴夫,苦力就是明棋。
這個冬天,已經聚集了上萬人。
這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
青壯,窮困,一團散沙。
考慮到官府的忌憚,李郁沒有親自下場。
而是從長興煤礦,調來了王六,趙二虎。
讓他們牽頭,暗中組織起碼頭工人互助協會。
之所以名字取得這麼長,不採用簡單明了,人人熟悉的那兩個字,
是為了避諱。
王六,很有人格魅力。
他擁有一種特質,能打入勞動群眾,而且很快得到擁護。
靠着仗義,敢出頭,還有暗中李家堡的協助,
他很快就籠絡了一批忠誠夥伴,
正式在胥江碼頭,建起了互助協會。
杜仁撥給了他兩間屋子,算是暫借。
掛上了牌子,作為活動據點。
入會,不是免費的。
有兩個條件,一是需要介紹人。
二是每個月需要繳納1文錢。
這是李郁的意思,王六不敢違背。
雖然他心裏有些嘀咕,
不理解為啥非要設置這1文錢的門檻。
杜仁也不解,私下問過李郁。
得到的解答是:
「1文錢,本質上是一種心理暗示,一種自我認同。免費的東西,沒人珍惜。花了錢,就不一樣了。」
「每月收取的會費,就作為日常福利,冬天發薑湯,夏天發酸梅湯。」
第一個月,
就吸收了400名苦力,正式錄名,登記造冊。
很快,就有了用武之地。
苦力劃着小舢板測量河水深度時,遭遇了事故。
一艘商船可能是走神了,徑直撞了上來。
舢板翻了,
人掉進大運河,沒了。
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會水的人也撐不了多久。
碼頭工人互助協會,
聞訊趕來,駕船截住了這艘商船。
船老大,態度蠻橫,指着眾人罵道:
「一幫窮鬼,就不怕砸了自己的飯碗?我們可是天順商號的。」
天順商號,
是江南地區的大商家,每年幾十條船停靠碼頭。
對於縴夫,苦力來說,是個不錯的僱主。
得罪不起。
然而,
王六絲毫不懼:
「沒有協會點頭,以後天順號的商船,蘇州府沒人敢卸貨。」
船老大被鎮住了,
又換了一種口吻,討價還價,
最終,以40兩的賠償金額成交。
這個數字,
對於往往自認倒霉,死了白死的苦力們來說,已經是一種奢望了。
王六帶着人,
把現銀送到家眷手裏時,甚至嚎啕大哭的靈堂,瞬間安靜了好一會。
負責主持白事的大先生瞅着要破功,
趕緊抓起一把紙錢,扔向空中,
又嚎了一聲:
「一路走好,家裏的事安心吧。」
這才驚醒了眾人,喪事繼續進行了下去。
破爛的茅屋,凹凸不平的泥地,髒臭不可聞的周邊環境,
唉,大清。
披麻戴孝的家眷,哭聲依舊震天,
可是明眼人都看的出來,悲傷減輕了很多。
甚至連缺了半嘴牙的老娘,
都坐直了許多,不再是趴在地上。
王六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他很清楚,這才是真正的人世間。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
一個普通人的死亡,對於世界來說微不足道。
還在吃豆腐席,旁人可能就笑着划拳了。
悲傷的只有直系家人,
而對於窮苦人家,這種悲傷一半是來自親情,一半是因為喪失經濟支柱後的惶恐。
即使是悲傷,也是短暫的。
因為要謀生,手不能停。
畢竟,活人還得過日子。
正如屠格涅夫的《白菜湯》,老婦人失去了兒子,卻依舊把菜湯喝光了,
因為湯里有鹽。
離開時,
還有個人嘀咕着,要是老子哪天幹活死了,能賠個40兩,也不錯啊。
旁人附和着,
我也覺得行,有40兩,一家老小能過了。
王六嘆息,卻不知乃是在李郁的預料當中。
他暗中籌建碼頭工人互助協會,就是為了教育苦力,
讓所有人嘗到,
團結的甜頭,敢與抗爭的甜頭。
這次事故,算是情理之外,意料當中。
這個時代,底層苦力的死傷率是非常高的。
沒有機械,沒有安全意識,沒有醫療後盾,沒有憐憫。
舉個例子,
夏季,
在大太陽下拉車,扛大包,中暑暈倒了。
只能拉回家躺着,不敢看大夫。
結局是幾天內死掉。
死亡,對於大清底層百姓來說,是司空見慣的。
沒有太多的畏懼,
只有麻木。
當人的生活環境過於惡劣之時,痛苦感知就會逐漸關閉,以麻木替代。
這是造物主對人的一種保護。
若是一直清晰感知痛苦,這人大約是活不久了。
這次的賠償事件,
讓一些苦力麻木的感知,稍微活泛了一些。
很快,
又迎來了一次考驗。
幹活的苦力,也是分群體的。
淮西流民出身的苦力,和運河畔討生活的苦力,顯然就不是一個群體。
一艘杭州府商船,
停靠在了胥江碼頭,辦妥手續後,就是卸貨。
碼頭工人互助協會,遇到了競爭者。
一夥子淮西流民為主的苦力,壓價搶生意。
寒冬里,活兒少,人多。
「3兩,我淮西幫包了,怎麼樣?」領頭的漢子,敞開褂子,吼道。
船老大一聽,
得,省下1兩銀子,喝點小酒。
於是,
卸貨,入庫的活兒就被這伙淮西的苦力承接了。
趙二虎,
糾集了幾十個會員,準備反擊。
但是,碼頭有碼頭的規矩。
護衛隊早就公開表態過,
想解決恩怨,可以。
但不可以在胥江園區區域內,出去隨便你們解決。
這個規矩,
是用鮮血立下來的。
外面十幾個站籠,風乾的屍體就是警示。
淮西幫苦力,也知道規矩。
碼頭外,
兩伙子人橫眉冷對,各持棍棒。
趙二虎,指着眾人說道:
「你們過界了,留下一半銀子,今天的事就算結了。」
淮西幫,自然不可能認慫。
皖北漢子,彪悍了幾百年。
領頭的姓鄭,往地下吐了一口痰。
兩方,就準備開打。
混底層,拳頭才是王道。
不過,遠處黑壓壓的來了一大群人。
領頭的是會長,王六。
還舉着一面旗,
胥江碼頭工人互助協會。
不知是誰寫的字,醜陋的很。
大約和作者的書法伯仲之間。
趙二虎回頭大聲喊道:
「協會的弟兄們,這就是咱們的力量,團結的力量。」
眾人歡呼,士氣如虹。
淮西幫認栽了,留下了2兩銀子。
走出去老遠後,還有人抱怨道:
「鄭爺,就這麼算了?臊得慌。」
「他們來了幾百號人,十個打我們一個。你告訴我,這仗怎麼打?」
漢子氣的捏緊拳頭,
瞅准了路邊一個窩棚,轟出一拳。
咔嚓,木柱斷了。
窩棚倒了,裏面跑出來兩個人。
「哎喲,誰踏馬的這麼缺德。老子剛搭起來的茶水攤啊。」
一看,
幾十號漢子瞅着自己,眼神里都寫滿了,
我不開心,我要滋事,我想打架。
茶水攤主一下子就轉換了思路,笑呵呵說道:
「諸位爺,喝茶。」
「小店實惠,5文錢,所有人儘管喝。怎麼樣?」
一場即將到來的圍毆,就這樣煙消雲散了。
淮西幫,
還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畢竟一旦聊天超過10句,就算朋友了。
於是,
又幫忙把窩棚架起來了。
環境雖然簡陋,但是位置不錯。
靠着官道,商隊不時過來買碗茶水喝。
幾個騎士,突然停下腳步。
也過來買茶喝,順便要了瓢水,餵馬。
為首的正是李二狗。
如今,他也是李郁的義子之一。
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姓氏,對于姓李,毫無彆扭。
跟着最大的爺姓,不吃虧。
淮西漢子瞅着這幾個少年,鮮衣怒馬的威風勁,
心裏酸溜溜的,
忍不住吐槽道:
「幾個雕毛,好馬白瞎了。」
李二狗,聽見了。
立刻走過去,囂張的問道:
「你不服?」
淮西漢子們是真怒了,協會那幫人踩我們。
我們忍了。
你們幾個小屁孩,腰裏別把破刀片,也想踩我們?
茶水攤的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
一個漢子起身,摔了茶碗:
「你一個娃娃,有什麼資格騎馬?還不是家裏有幾個臭錢。」
「今天不讓我們滿意,就甭想離開。」
茶攤老闆連忙撿起碎瓷片,心疼的臉皮直抽抽:
「各位爺,你們這一摔,我半個月的收入就搭進去了。」
李二狗笑了,推開掌柜的:
「待會有人會賠。」
「躲遠點,省得濺你一身血。」
他抽出腰側的短劍,
用茶水淋洗了一遍,擦掉上面隱隱的血跡,
囂張地指着眾人說道:
「誰不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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