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之中,白霧瀰漫,一片的祥和。
然而隨着一位不速之客的到來,這片祥和很快便被打破。
青雲道長立在湖邊上,打量着眼前這蒙在黑斗篷下的人,不知道他到底是長久隱匿的世外之人,還是剛從地獄裏爬出來的幽魂。
「我想見老天師。」那人說道。
聲音沙啞,說話間帶着某種特定的節奏。
青雲道長並沒有給他引路的意思,「很多人都想見老天師一面。」
「我是從北邊來的。」
「玉京?」
青雲道長眨了眨眼睛,「每年都有很多人從玉京來見老天師。」
那人頓了頓,又說道:「或者我應該這麼說,我是從西邊來的。」
說着他拿出一個八卦鏡,展示給青雲道長看。
他的手蒼白瘦弱,像是已許久不曬日光了,此刻被陽光輕輕一曬,竟已起了隱隱約約的紅點。
青雲道長一看這個八卦鏡,臉色立即變了。
「原來,貴客是從仙都來的,是貧道失敬了。」
仙都,即是位於秦嶺的終南山。
那人並不在意青雲道長的態度,他只是繼續說道:「我想見老天師。」
「老天師想必也願意與您見上一面,畢竟仙都已幾十年未曾來過客人了。」
「因為仙都不在地上,而是在天上啊。」
那人將雙手收回袖子裏,跟着青雲道長往前走。
兩人走了一會兒後,便看見了一座典雅古樸的大院子,南宮白星正在其中。
他似乎早已料到了有人會來,於是早早準備好了茶台,這時候剛用滾水燙過茶具,發出一種青草的香氣。
黑袍人腳下輕輕一點,整個人便好像被風吹動一般,飄飛起來,輕輕落到南宮白星的對面,捏劍訣高高舉過頭頂,行了一個拜師禮。
「終南山張一元,拜見老天師!」
「請坐。」
南宮白星指了指自己對面的蒲團。
張一元也不客氣,再次沖他點頭致謝後,在南宮白星的對面坐下,同時掀開頭頂的斗篷。
那是一張同樣蒼白的臉,除了沒有褶皺以外,簡直好像是剛從水裏撈起來的紙張,幾乎見不到毛孔。
南宮白星一見到他的臉,便確定張一元確實來自於仙都,因為那裏的鍊氣士都有同他一樣的臉色。
他的年紀好像不大,不過仙都的人了一向是不能通過面貌來判斷年齡的,因為他們的臉龐幾乎都是大同小異,像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
張一元一坐下,未等南宮白星問話,便掏出一個捲軸,放到桌上,示意老天師查看。
捲軸,在這個時代已顯得太過古老了,南宮白星最近收到的所謂機密文件也大多是用牛皮紙加上蠟封,便已算得上是嚴謹了。
那捲軸上也有一個蠟封,是一個倒轉的八卦,其中的一些方位上的改動,叫人可以從上面解讀出仙都的位置。
南宮白星掀開捲軸,便看見有些泛黃的紙張上用硃筆寫着三個名字。
尹秀
馬小玉
劉傑榮
南宮白星看見這三個不算陌生的名字後,抬起眉頭,看了一眼張一元。
「什麼意思?」
張一元淡然道:「這三個人,仙都不想叫他們活下去,還請老天師助我們一臂之力。」
南宮白星撓了撓頭,「仙都威名通曉玄門,不用發話都有很多人幫你們出手了。」
「哦?」
張一元打量着南宮白星,顯得有些不禮貌。
「這麼說,老天師是不願意幫忙了?」
「我說過了,很多人會幫你們,不用我也夠了。」
南宮白星拿起茶盞,將茶倒進茶杯里,「請茶。」
「多謝。」
張一元雙指併攏,在桌上敲了兩下,然而並不去摸那杯茶。
「哦我忘了,仙都的鍊氣士都是不進熱食的,抱歉。」
南宮白星手指在茶杯邊上抹過,茶杯璧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寒霜,原本熱氣騰騰的茶水立即變涼。
張一元點頭致謝,還是不去接那杯茶,而是繼續問他:「仙都要人辦事,從不會有人拒絕的。
你認為以茅山大天師的身份,便可以拒絕我們嗎?」
「仙都現在已為朝廷辦事了?」南宮白星反問道。
張一元卻不回答他,只是問道:「這三人,仙都要你除了他們,老天師可否幫這個忙?」
南宮白星摸着下巴,頗為為難。
「劉半仙,他是一個走江湖的風水先生,乾的雖然是騙人騙錢的勾當,然而他不是什麼殺人狂魔,也不走那些歪門邪道,也不干殘害蒼生,煉小鬼下降頭一類的事,我沒有理由對付他。」
「劉半仙沒有煉小鬼下降頭,也不修煉邪術,然而他幹的是危害天下的大事。
只不過他確實不是道門裏的人,讓老天師去殺他,也不合適,髒了老天師的手。
這個人,我們會找人對付他。」
張一元從袖子裏拿出一隻硃筆,在猩紅的舌頭上舔了幾下,濕潤了筆頭後,將劉半仙的名字劃掉。
「馬小玉。」
南宮白星眉頭皺的更深了。
「她是馬家當代天師,雖然見了面也稱我一聲老天師,可認真說起來,在道統地位上是和我平起平坐的。
馬家雖然用的也是茅山術的一支,然而她們並不歸茅山一派管,平日裏兩邊互不往來。
你也知道馬家一脈的天師是自己族內定的,由誰做天師,馬家那邊只要跟道門知會一聲便可以了,近幾十年甚至連通知都不通知了。
馬家人,是獨立於道門之外的,我沒有資格對馬家的傳人指手劃腳,更別說替天行道了。」
「我知道。」
張一元又在捲軸上重重塗抹了幾筆,將馬小玉的名字蓋掉。
「馬家人一向很麻煩,不是幾條戒律或者什麼大道理便可以對付的,這也不勞老天師費心,我們會請人去和馬家談談。」
似乎早料到會遇上這樣的情況,張一元十分地平靜,又將筆尖對準最後一個名字。
「尹秀,他是天下的大敵,覬覦九州氣運的野心家,這人還請老天師出手。」
南宮白星沉默半晌,終於回答道:「他是毛小明的徒弟,南毛北馬,毛家的真傳弟子。」
「他也是你的徒孫。」
張一元微笑道:「他雖還未授,取得戒牒,然而他一身的法術,傳承都來自於茅山派。
尹秀,是天道派的傳人,也是正統的茅山弟子,既然是茅山弟子,當然就得由老天師來出手。」
「你想我怎麼管?殺了他啊?」
南宮白星眼睛往上翻了翻,語氣里滿是冷意。
南宮白星雖什麼都未做,然而坐在他對面的張一元已感覺到手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後背發涼。
「老天師,您是想拒絕仙都?」
「我沒有這個意思。」
南宮白星收斂了身上的威壓,叫張一元感覺輕鬆了不少。
「然而我實在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出手對付尹秀。」
他一手托在下巴底下,似乎很是苦惱。
「尹秀,他雖然平日裏不着調,做的事情也不像一個傳統道士做的事情,然而我又不覺得他是什麼壞人。」
「傳統的道士?」
張一元嘴角有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
「老天師,您是認為,如今已是時移世易,道門那一套也要跟着這世道變了?」
「就是存在了千年的仙都,也能跟朝廷合作了,又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
南宮白星抿了一口茶,入口時草木的苦澀,香氣,甘甜盡皆湧上舌尖,叫他不由咂巴了一下嘴巴。
「如今已經很少有道士去抓妖魔鬼怪了,前輩們把妖怪抓完了,沒的抓了。
我小的時候,常聽師兄們說,要是除盡了妖魔古怪,大家就都能過上好日子了。
可是妖怪沒了,便是天下太平了嗎?我看也不是。
如今的道士,需要對付的不是妖魔鬼怪,也無力與這世道抗爭,他們要對抗的是自己,要叫自己行的端正,坐的穩當。
這件事,以前很難,現在則更難。」
張一元若有所思,終於伸手,也將茶杯里的茶一飲而盡。
他的喉嚨並沒有吞咽,看起來像是將茶水從一個管道里倒進去。
將茶杯放回桌上後,他問道:「您是說,如今的道士,最大的敵人是自己的心魔?」
「不然呢?」
南宮白星又給張一元添上一杯茶水。
「想發財的,想出人頭地的,想避世成仙的,只要有念頭就得折騰,然而往往也折騰不明白,最後便只能糊糊塗塗,渾渾噩噩地亂闖,傷人傷己。
尹秀,他也折騰,他也亂闖,搞出的亂子一個比一個大,然而我以為他是能想明白的人。
不僅是他能叫自己想明白,他的所作所為也能叫別的人想明白一些事情。
你說他做的事情是對是錯,我也不知道。也許他真的做了一些錯事,然而即便他做錯了什麼,又能錯到哪裏去?
北方的動盪是他造成的?抑或者九州的傾頹與他有關?
即便他有心,他也做不到,所以我實在想不到必須出手對付他的理由。」
張一元不置可否,只是強調道:「以前的事也許不關他的事,然而如今,他已成了最大的隱患。
他正在收集九州的龍帝子,如果叫他集齊了,將九州龍脈納入囊中,存在千年的仙都也會因為失去靈氣,墮入凡塵之中。」
「原來如此。」
南宮白星不由地笑了一聲,「怪不得仙都要和朝廷合作了,原來你們是在擔心這個,怕尹秀真的將龍脈集齊,影響了你們成仙。
客人,兩百多年沒人飛升了,天道已絕了,你們以為自己會是那個幸運兒,在最後找到一張離開的船票?」
張一元臉色黑了下來,「所以,老天師,其實你很早就知道了他的計劃。」
「他沒對我隱瞞過,我也沒給過他什麼建議,只是喝茶聊天而已。」
「好吧。」
張一元不再多話,從隨身口袋裏取出一個紫檀木做成的木匣。
這木匣普普通通,沒有多餘的紋路和裝飾。
張一元剛要推開蓋子,南宮白星已經伸手阻止了他,長嘆一聲。
「沒想到仙都還出動了天師節杖,我師父說過的,天師節杖和天師令劍,只要祭出其中一件,便可號令天下道統。
天師令劍原先在欽天監里,後來反正是下落不明。
天師節杖倒是一直存放於仙都之中,百年間未曾面世,沒想到我如今倒有這份榮幸見到了。」
張一元沒答話,而是雙手捧着匣子起身,朗聲道:「南宮白星,仙都有事托你,你可願盡道統弟子之心力,為仙都辦事?」
「天師號令,統御八方,天下道門,莫敢不從。」
南宮白星起身,一隻手筆直垂向地面,另一隻手捏蘭花訣搭在胳膊上。
「弟子南宮白星,願為仙都竭心盡力,死而後已!」
南宮白星在自己面前屈服,並不能叫張一元感到多麼的高興。
因為他知道這令茅山大天師服從的權威並不來自於自己,而是他手中捧着的天師節杖。
並且只有這一次,南宮白星會因為道統,法理而服從他,再無下次了。
如果南宮白星是普通的道士的話,甚至只是小道門的掌門,他都可以無視這天師節杖。
然而他是茅山的天師,代表着茅山派,那他便要承認所有的歷史,遵守一切的傳統,連帶着也必須尊重這來自仙都的天師節杖。
這是南宮白星的責任,也是約束着他的規則。
「三天之內,將尹秀的首級帶來給我。」張一元沉聲道。
南宮白星不應聲,只是伸出一根手指。
「一天?」
「最快也要一個月。」他答道。
「南宮白星,你要在天師節杖面前跟我討價還價嗎?」張一元直呼其名。
「客人,你也知道,時代已經不同了,我尊重天師節杖,並不代表一定尊重你的所有指令。」
南宮白星神情認真,「一個月,我會給尹秀一個月的時間做準備,叫他想清楚了,然後我便會出手,完成仙都的指令。」
南宮白星的語氣平淡,卻透露出一種屬於茅山天師的,叫任何人都無法質疑的權威與壓迫感。
即便張一元捧着天師節杖,此刻竟也完全生不出質疑他的底氣。
於是他退後一步,捧着天師節杖,沖南宮白星深鞠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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