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秀和海東青隨着這隻疲勞的隊伍進入集結的營地之中。
從營地的規模還有上面掛着的那面軍旗來看,這裏應該就是肅親王的營地了。
這裏也有許多疲憊的軍士,然而或許是因為聚集在這裏的人很多,因此他們看起來精神也振作了一些,沒有像一路上遇見的隊伍那樣的沮喪,頹廢。
領隊的軍官把這些剩餘的兵士帶到這營地之中後,整個人的精神便鬆懈,垮掉了一截,再無之前的威武風發,只叫人覺得頹喪。
不過這時候也不需要他幹什麼了,因為更高級的軍官過來,接過了管理權限。
尹秀和海東青也依照着調令,緩緩移動到一處營帳邊上,跟着眾人坐下。
幾乎是剛一坐下,便有一隊血滴子呼嘯着過來,還未落地,就先將一個混身浴血的人丟在他們面前的地上。
「都讓開,大內高手做事!」為首的人喊了一聲。
其實不用他喊,在眾兵士看到大內高手過來的時候,都機警地躲開了。
畢竟沒有誰想跟大內高手搭上什麼關係,不然哪天被他們把頭顱借去領功了怎麼辦?
尹秀和海東青表面上也跟着那些士兵移動,遠離,但實際上並沒有離得多遠,反而站在最前頭的幾個人之一。
被血滴子們丟在地上的那人傷痕累累,正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氣。
尹秀認識他,那人是白蓮教的一個法王,在上次他和劉半仙經歷的那場圍殺之中,這人曾衝着尹秀扔出兩柄飛刀。
那一次尹秀穩穩噹噹將飛刀接住,並且順手丟回給了他,誰知道有個倒霉蛋衝上前來,反倒把飛刀全用腦袋接住了,由此斷送了性命。
反倒是這個向他偷襲的人,保住了一命。
不過此刻看他的慘狀,尹秀又不由得想到,當初他還不如死自己的手裏好了,起碼不用受這樣的苦楚和屈辱。
那人躺在地上,並不說話,只是張大着眼睛,死死瞪着站在身前的血滴子,配上那滿臉的血污,看起來越發的駭人了。
然而那血滴子從來不是嚇大的,見白蓮法王這副模樣,既不生氣,也不動他,而是冷冷一笑。
「我記得之前,你還能跟我們過上幾招,可如今只像能死狗一樣躺着,未免也要叫人感嘆一聲英雄遲暮啊。」
聽到這話,白蓮法王哈哈大笑起來。
「唔?你笑什麼?」血滴子皺眉道。
「你是不是沒上過學?」
白蓮法王翻過身來,露出肚子上可怕的傷口,顯然是被利器所劃傷,破口明顯叫人可以看見裏頭的內臟。
「上過幾年私塾,大半時間逃課,另一半時間則是打瞌睡,如何?」
「那怪不得了,我呸!」
白蓮法王吐出一口帶血的沫子,「就憑你們這些宵小,卑鄙小人,朝廷的鷹犬,走狗,也能知道什麼叫做英雄?」
「你!」
立刻有人要上前把靴子踩到白蓮法王的臉上。
然而還是先前那個血滴子將人攔住,也叫同樣感到憤慨的士兵打消了幫把手的念頭。
「你們打他幹什麼,他現在就是求一死而已,你們把他打死了,不是隨了他的心愿?我們大內高手什麼時候做這樣的好人了?」
他嗤笑一聲,又沖那個白蓮法王陰冷冷道:「放心,你還有用,我不會就這樣殺了你。在你把白蓮教的秘密吐乾淨之前,我保證你會吃好喝好,姓名無虞。」
「媽的!有種就把我幹掉!」白蓮法王怒極,原本已有些發白的臉色重新漲紅。
「別費那個勁了,我說了,你現在還不是死的時候,兄弟我可還得拿你去領賞呢。」
血滴子這樣說着,知道此時還不能從白蓮法王的口中得到什麼有價值的消息或者情報,甚至連多叫他說一個字都算是奢侈。
於是轉頭掃了一圈,把視線停在尹秀臉上。
或者說瞥了他一眼,「喂,你,找兩個人把他帶下去。」
話音剛落,在尹秀的身邊,幾個兵士都轉過頭去,或是稍稍退了一步,跟尹秀這個「倒霉蛋」拉開距離。
於是跟尹秀站在一塊的只剩下海東青了。
「看什麼,沒聽到啊!」血滴子抬高了音量,顯然很是不滿。
「聽到了。」
尹秀以一種很是散漫的態度點了點頭,隨後拉着海東青上前,兩人一臉嫌棄地將在地上半死不活的白蓮法王拉了起來,一人托住他的一個肩膀,往血滴子所指示的方向走。
剛一上身,尹秀便知道這白蓮法王的肩胛骨被擊碎了,雖然不至於要了他的命,但也足夠叫人動一下便疼的直咬牙,血滴子的手段確實殘酷,歹毒。
不過這不關他的事。
血滴子當然對尹秀這樣的態度感到厭惡,只覺得這些兵痞不識好歹,連大內高手的話都敢不放在心上了。
然而他確實也拿這些大頭兵沒什麼辦法,因為雙方並不是在一個體系裏的,就是平常,他要收拾幾個兵士,那也得是自己有上級罩着的狀況下。
如今是死一個少一個,他再動手,恐怕就沒人幫他撐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於是他便也只是狠狠剜了一眼尹秀,放下了報復的心思。
「要是你有命回到地上,到時候才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好。」
尹秀突然轉過頭來。
血滴子不由被他嚇了一跳,怎麼也想不到在背後說人話會被那人聽到,於是只是愣愣道:「什麼?」
「什麼?」尹秀反問道。
「什麼?」
「什麼跟什麼啊?」
兩人重複着,終於將之前到底在談論什麼都給忘記了,只是各自切了一聲,轉過身去,各辦各的事情。
「好膽色。」那白蓮法王突然對尹秀說道。
「這算什麼?」
尹秀還是一臉不屑,「都不是一個系統的,他還能把我吃了不成?我這也算是給他幫忙,問路都還得作半截揖呢,他乾脆什麼都沒有就還敢對我吆五喝六的?」
「我說的不是這個。」
白蓮法王笑笑,看了一眼神情同樣淡然的海東青後,原本就微弱的聲音又壓低了一些。
「我是說英雄你好膽色,只有兩個人也敢來闖肅親王的大營。」
「怎麼,你看出來了?」尹秀並不怎麼驚訝。
「這當然。」
白蓮法王低聲道:「像你這樣的人,只要在人群里看過一眼就不可能忘記。」
「就好像野地里的螢火蟲,枯枝上的花朵?」尹秀問他。
「你可真是夠不要臉的。」
海東青聽不下去了,「哪有人這樣講自己的?即便有人喝了一斤白酒,也沒有臉皮用這話去奉承別人。」
然而白蓮法王卻是接話道:「沒錯,像你這樣的男人,配得上這樣的形容和稱謂。」
這下輪到海東青傻眼了。
尹秀用一種勝利者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後又高興地沖白蓮法王說道:「千萬不要這樣說,我沒那麼厲害,只是一個劍眉星目,鼻若懸膽,武功高強的道士而已。」
「不,我認為遠遠不是僅此【而已】。」白蓮法王堅定道。
如此,皺眉的反而是尹秀了。
他收起原先嬉笑的表情,認真道:「兄弟,即便你這樣的奉承,恭維我,我也不可能幫助你逃出去的,因為我們本來就是敵對的,我不會做這多餘的事情。
而且,眼下把你送到指定的地方去,也是我靠近主營帳的方式,所以我不能放你走。」
「我並不想逃走。」
白蓮法王神情誠懇。
「事實上來長白山之前,我已抱了必死的決心,在落入血滴子的包圍,並被他們抓住後,我已自知必死無疑。
然而能在這裏見到你,跟你說上幾句話,總比面對那些鷹犬好的多,而且遇見你叫人高興。」
「怎麼,你把我當做偶像了啊!?」尹秀不由地驚訝起來。
「當然不是」
白蓮法王滿是血污的臉上卻是出現了澄澈的微笑。
「在我們初次交手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這是解不開的死結,不是因為我們互相廝殺,而是我們理念上的不同。」
「你也察覺得出來?」
頓了頓,尹秀又覺得這話不太合適,於是繼續解釋。
「我原本以為,對你們來說就只有信徒和非信者,教外的敵人而已。
即便我們道士,對於門外的那些人,嘴上說的是不在意,可事實上誰又能做到真的不在意呢?」
「我知道。」
白蓮法王微微點了點頭,脖子處發出叫人感到毛骨悚然的聲響。
尹秀不得不懷疑在這種狀況下,這個脖子能動,便已算得上某種奇蹟了。
「我當然知道,可如果我們不講白蓮教什麼的,只講江湖呢?」
白蓮法王笑了一聲,「在江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為了名氣和利益而死的,另一種是為了兄弟義氣。
第一種人我見得多了,到處都是,有成名已久的江湖巨頭,也有初出茅廬的少俠。
前一種人是老狐狸了,滿口的江湖道義,禮義廉恥,實際上做的事情跟這些並沒有什麼關聯,或者說乾脆就是背道而馳。
這些人被江湖和世道熏黑了心,叫人看不起。
後一種人,則是剛學成下山,初出茅廬的少俠,這些人有一腔熱血,想干一番事業。
可到頭來還是難免被磨沒了熱血,也變得跟那些老狐狸一樣,嘴上一套,實際一套,或者乾脆就身死江湖。
至於第二種,那些為兄弟義氣而死的,我至今未見過,也不知道他們是死絕了,還是壓根就不存在,只是哪個寫武俠小說的編的。」
說着他滿是血污的臉上出現一種奇怪的神情,看着尹秀。
「你以為我是第二種人?」尹秀問他。
「不,我是想說,你是第三種人。」
「第三種?第二種都已成了死絕的了,那第三種起不是壓根不存在的嗎?」
「沒錯,就是那種壓根不存在的人,因為只有這樣的人,才能改變這個江湖,這個世道。」
見尹秀沒有回答他,白蓮法王繼續說道:「我們這些江湖人,那個門派的,這個教會的,說到底不過是在泥潭,沼澤里互相廝殺的螃蟹而已,即便贏了,也不過是繼續待在這泥潭裏,多爭一點泥吃而已。
到現在,真正能拯救這江湖和世道的,只有那能跳出泥潭的人了。」
「你是覺得我可以?」尹秀問他。
「我不能保證,但我覺得你最有希望。」
白蓮法王神情誠懇,「你是最有希望的人。叫我們從泥潭裏跳脫出去,或者乾脆把這沒有生氣的,吃人的沼澤完全毀滅,你是這樣的人。」
「我沒有想過要救這已經死去許久,只是還未下葬的江湖。」尹秀冷冷道。
「那也無所謂,只要有人肯動一動,都是好的。既然無法拯救,就毀滅好了。」
「你對我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尹秀看着他,並不十分相信白蓮法王的話。
白蓮法王對尹秀的懷疑並不生氣,他只是繼續說道:
「日已西斜,然篝火未生。
我漸漸反應過來,即便我們毀了龍脈,似乎也什麼都改不了,於這世道而言,我們只是在牆上開了個窗而已。
可實際上這遠遠不夠,真要照亮這世道,需要的不是一道門或者一扇窗,而是一把大火,將這藏污納垢的屋子徹底付之一炬,燒得乾乾淨淨。」
尹秀和海東青被他這番話震到,半天沒回過神來,顯然想不到這話會從一個白蓮法王口裏說出來。
然而白蓮法王並不理會他們的驚訝,只是繼續說道:「時間不多了,我已做不了什麼,但你可以,也只有你可以。
但我願意添一把火。」
「你知道些什麼嗎?」尹秀問他。
「我當然知道,關於那龍脈的所在,都在我的腦袋裏,記得清清楚楚。」
白蓮法王想伸出手戳一戳自己的太陽穴,但他的肩胛骨已經碎了,使得他抬不起手來。
於是他只能尷尬笑笑,「可惜我有心無力了。」
「你們已找到了?」
「比任何人都快,或許是無生老母保佑吧,我們已到影壁之前了,只是還不能進去而已。」
「帶我去。」尹秀說道。
「殺了我。」白蓮法王卻是這樣回答他。
「你不願意?」尹秀皺眉。
「我沒說我不願意,我只叫你殺了我。」
白蓮法王笑笑,「我眼下的狀況已不可能帶你去了,但你有辦法知道怎麼去,對吧?畢竟你是道士,有某種通靈的手段,所以你殺了我,叫我的魂魄或者記憶,帶你去就可以了。」
尹秀看着他,一時無言。
「動手吧,這是我心甘情願的事情。」白蓮法王堅定道。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78s 3.9223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