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凝隴 122、第 122 章

    一觸到滕玉意的唇舌,藺承佑的腔子裏就像着了火,這世上最甜的酒,就在她的唇齒間,他肆意追逐那芳濃的酒香,醺醺然無法自抑,醉意仿佛能傳染,仿佛只一瞬間,他腦中便只剩她身上甜淨的氣息,他沉醉無法自拔,咬着她的唇低喃:「阿玉。筆神閣 m.bishenge.com」

    滕玉意不知是醉糊塗了,還是傻了,身體熱乎乎的,綿軟得像只貓,依在他的臂彎里,乖乖地被他吻着。

    藺承佑迷醉地想,她醉成這樣,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對她做什麼?可是他已經停不下來了,身體無法控制,只能貼着她的唇低問:「阿玉?」

    滕玉意掙扎了一下,宛如一個大口喝甜漿的孩子突然被人奪走了水槲,何止是不滿,簡直要發脾氣,懊惱地貼緊他的唇,毫無章法地咬起來。

    藺承佑輕吮她的舌尖,她就磕他的牙,他改而親她的唇角,她就嘬他的唇。

    這份魯莽的熱情讓藺承佑像着了火,心裏的花苞承受不住這份強烈的悸動,膨脹成了一朵世上最絢爛的花。

    一個人的心房裏怎能盛得下這許多歡樂,那快意的清風吹過來,帶他躥上了高高的雲端,他宛如一隻乘着輕風的白鶴,肆意在天空裏翱翔。

    他扣住她攀附上來的雙手,回應得比她更魯莽,然而滕玉意身體出奇的軟,他身子稍稍向前一傾,她就支撐不住往後倒去。

    情急之下,藺承佑伸手護住滕玉意的後腦勺,可就是這意亂情迷的一瞬間,滕玉意就倒到了瓦當上。

    倒下時滕玉意仍摟着藺承佑的胳膊,順勢把他也拽得倒下來,藺承佑一手護着她的後腦勺,另一手撐在她的腦袋旁邊。

    屋檐上的瓦當被兩個人的身體所壓,發出一聲響,在這寂靜的夜裏,聽上去格外刺耳。

    緊接着,底下傳來嗷嗷嗷嗚的怪叫聲。

    藺承佑汗毛一炸,剛才只知放縱和沉溺,早忘了底下還有一群人,兩個人鼻尖貼着鼻尖,熾熱的氣息交纏在一起,每一聲凌亂的呼吸,都叫人浮想聯翩,藺承佑望着懷裏那宛如初綻花蕾的嬌艷臉龐,心裏再捨不得,也只能暫且離開她嫣紅的唇瓣。

    撐着胳膊肘,他側頭聽去,院子裏安靜得出奇,那些人不知避到了何處。

    院子裏似乎只剩下一個俊奴了,但藺承佑知道,那幫下人一定就在附近聽着屋頂的動靜,他心跳如雷,趕忙把滕玉意摟起,哪知滕玉意似是嘗夠了甜漿的孩子,依着他的胸膛打了個呵欠,然後就再也沒動靜了。

    藺承佑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這邊仍耳熱心跳,滕玉意倒是說睡就睡。

    下意識用手背擦了一下嘴,才發覺嘴唇已經被她咬破了。

    嘖,今晚他——何止被她親了,簡直被她狠狠啃了一通。

    這吻就像永遠磨不去的印章,一旦烙印在他身上,那就是一輩子的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藺承佑,都是她滕玉意的人了。

    同理,她滕玉意,也早就是他藺承佑的人了。

    要是她明早起來就忘了這事,他找誰說理去?

    趁兩人還沒回到院中,他忍不住撥弄滕玉意腮幫上的碎發,接着,又輕輕捏了捏她的鼻頭,真想問她一句:滕玉意,你記不記得今晚我和你——話到嘴邊又輕聲改口道:「阿玉?阿玉?」

    看樣子是叫不醒了,藺承佑只好用披風裹住滕玉意的身體抱她起來,回到屋檐邊,縱身落到了院子裏。

    底下果然只有俊奴,其他人不知跑哪去了。

    藺承佑厚着臉皮咳嗽一聲。

    話音剛落,程伯帶着下人們從院門口冒出來了。

    藺承佑用很平常的口吻說:「她睡着了,帶她回屋安置吧。」

    「有勞世子。你們快上前伺候。」程伯一向慈和的面孔上透着幾分不自然,端福的臉看上去比平日更加面無表情,剩下那些丫鬟不是臉紅彤彤的,就是目光有些閃爍。

    碧螺和春絨急着把滕玉意弄回房,趕忙圍上去,可是手剛碰到滕玉意的胳膊,滕玉意酒意再次湧上來,先是乾嘔幾聲,隨後推開二婢的手:「不要」

    程伯嘴角抽搐了下,娘子在成王世子懷裏扭來扭去的樣子,活像一條肉蟲。虧得成王世子受得了這個。醉酒的人比平日更沉,他自是不好近前,端福雖是閹人,也沒有抱着娘子進閨房的道理。

    若是即刻讓人外院弄一架肩輿來,以肩輿的寬度,充其量只能抬到廊下,無論如何進不了門。

    「抬!」程伯當機立斷下指示,讓春絨和碧螺抬滕玉意的頭肩,另一撥小丫鬟負責抬滕玉意的腰臀,剩下的抬膝蓋和雙腿。

    樣子是很醜,但這已經是最好的法子了。

    眼看婢女們一窩蜂湧上來,藺承佑抱着滕玉意後退一步:「欸,何必這麼麻煩,弄摔了怎麼辦?她既然不願意讓你們碰,還是我送她進去吧。」

    院子裏的人面面相覷,抱也抱了,親也親了,再送一程好像也不是很過分,況且方才他們都看見了,是娘子主動啃上去的,成王世子的嘴唇都破了

    噫,都不好意思盯着看了,

    現在娘子又死活不撒手

    發愣的當口,藺承佑早抱着人走到了外屋的門外。春絨和碧螺連忙跟上,推開門引着藺承佑往裏屋走。

    藺承佑第一次進滕玉意的閨房,儘管目不斜視,也不小心瞟見了幾個角落。

    案上放着一端烏油油的素琴,原來她喜歡撫琴麼。床前的簾幔上掛了好些小玩具,小娃娃小紙鳶小香囊小扇子琳琅滿目看着出奇熱鬧。

    到了床前,藺承佑輕輕將人放上去,剛要直起身,豈料前襟又被滕玉意揪住了。

    藺承佑臉一熱,這一拽可就要把他拽到床榻上去了,碧螺和春絨急中生智,忙從枕頭下面抽出布偶塞到滕玉意懷裏。

    滕玉意抱着布偶呢喃幾句,痛痛快快地鬆開了手。

    藺承佑鬆了口氣,改而打量滕玉意懷裏的布偶,這布偶是她娘留給她的,這麼多年過去了,依舊被她珍視着。

    他輕柔地摸了摸布偶的頭,卻意外聞到了一股臭臭的味道。

    這味道他皺眉,怎麼像是口水的味道。

    再次嗅了嗅,沒錯,是從布偶上面飄出來的,換別人肯定聞不出,可誰叫他嗅覺比旁人靈敏。

    滕玉意這麼大了睡覺還流口水

    碧螺和春絨忙說:「這布偶是夫人留給娘子的,看着是很舊了,但婢子們時時清洗的。」

    藺承佑對着滕玉意恬靜的睡臉細細端詳一會,心知再留下去不妥當了,解下腰間的玉佩放到滕玉意枕邊,對仍在酣睡的滕玉意道:「這是我從小就佩戴的玉佩,拿着這個就可以直接進宮。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說了幾句,只換來滕玉意一連串不耐煩的咕噥聲。

    藺承佑低眉笑了笑,直起身,從懷中取出那對步搖放到滕玉意的枕邊,轉身朝外走去。

    ***

    大理寺,辦事閣。

    閣內一燈熒然,時辰已經很晚了,有位年輕官員仍端坐在案前整理卷宗,正是嚴司直。

    燈光映照下,嚴司直的臉色分明有些疲憊。

    藺承佑:「嚴大哥。」

    嚴司直搓搓臉龐振作精神:「你來得正好,喏,案宗都在此處了。」

    藺承佑接過笑道:「有勞嚴大哥了。」

    翻開看,案宗上不但整理了莊穆、靜塵師太、宋儉、盧兆安、武綺、王媼等涉案者的證詞,還謄寫了樹妖出現那晚紫雲樓的賓客名單,甚至胡季真出事那日英國公府的赴宴名單也都沒落下。

    至於「月朔鏡」、「天水釋羅」、「銀絲武器」等相關證物,也都一一在列。

    換言之,從上巳節那晚樹妖突然出現在紫雲樓,到萼姬服毒死在平康坊的宅子裏,一系列相關案件的細節,全都一絲不苟地整理好了。

    這就是嚴司直,藺承佑默然地想,打從他第一日到大理寺點卯,嚴司直便是如此了,管它是驚天大案還是不起眼的案子,只要交到嚴司直的手裏,就絕不會被敷衍對待。

    正想着,嚴司直道:「雖說皓月散人背後那位主家行事謹慎,但好像也不是全無破綻,再這麼查下去,離收網也不遠了。對了藺評事,蛾兒巷那座宅子真是揚州那位儒商王玖恩的祖業?」

    藺承佑點點頭:「此人與盧兆安在揚州是舊識,盧兆安用來蠱惑女子的相思蠱就是王玖恩給的。進京赴考前,王玖恩指點盧兆安去平康坊找萼姬,等到盧兆安中了魁元,他們便正式開始籠絡盧兆安。當日王玖恩原打算引盧兆安與幕後主家相見,不料胡季真公子闖入盧宅壞了事。出事那日王玖恩就逃出了長安,現在下落不明。前幾日我去萬年縣查司戶登記,證實這宅子明面上一直在王玖恩名下。」

    「照這樣看,這宅子正是他們平日用來暗中聯絡和部署的場所之一?」

    藺承佑默了片刻:「可惜宅中舊物早已經過清理。即便殘留些痕跡,搜查起來也非一日之功,我令人暫時將宅子封鎖起來,回頭再細查。」

    嚴司直剛要接話,愕然發現藺評事嘴唇破了,看着不像打架打破的,反而像是被人咬破的

    這還不算奇怪的,最奇怪的是藺評事表情說不出的煩亂,明明在討論案情,但表情並不像往日那樣神采飛揚,反而有種刻意迴避的感覺

    嚴司直忽然想起藺承佑傍晚討了聖人的手諭去過一趟玉真女冠觀。

    「藺評事,你是不是在觀中查到什麼了?」

    既然查到了那位幕後主家的關鍵線索,為何藺評事不願往下說。

    藺承佑卻道:「時辰太晚了,嫂夫人還在家中等嚴大哥吧?我正好要進宮,順便送嚴大哥回家。」

    嚴司直聽到妻子的名字,神色頓時溫柔幾分,歉疚地看了看屋角的地漏,回身整理案牘:「這就走。」

    兩人往外走時,藺承佑道:「明日我要出京一趟,這幾樁案子暫且擱到一邊,案宗我先送到宮裏去了,等我回京再繼續往下查。」

    嚴司直並不知道藺承佑即刻要率領神策軍出征,一下子愣住了:「藺評事何時回來?何必把案宗送到宮裏去,你不在京中的這段時日,我可以到那幾處街閭巷口多走動走動,時日一長,說不定能打聽到一些線索。」

    藺承佑道:「沒用的,此人行事比彭家更謹慎,麾下豢養的耳目也不見得比彭家少,萬一嚴大哥查到什麼,我怕他們對你不利。我手上還有另外幾樁棘手的案子,正好勞煩嚴大哥分神幫忙查辦。」

    嚴司直愣了一會,苦笑道:「也好,那就等你回來再說。」

    到了嚴宅門口,門口的下人聞聲提着燈籠出來。

    嚴司直的薪餉買不起宅子,這座窄陋的宅子是賃來的。

    嚴司直下馬入內,門內有年輕女子喁喁細語,藺承佑知道那是嚴司直妻子的說話聲,夫妻二人感情深厚,無論嚴司直多晚回家,嚴夫人都會親自出來迎接。

    嚴司直輕聲細語同妻子說了幾句話,沒多久返身出來,牽住藺承佑的韁繩熱忱地說:「拙荊煮了宵夜,藺評事吃完再走。」

    藺承佑素來沒架子,往日辦案太晚時,也曾到他們府里用過宵夜。

    藺承佑笑道:「平時少不得進去叨擾嫂夫人一頓,今日實在抽不出空,我還得進宮與伯父商量幾樁要事。」

    嚴司直只得鬆開韁繩:「那就不強留了。附近沒有燈火,走,嚴大哥提燈送你出巷口。」

    說着舉起燈籠在前領路。

    藺承佑謝道:「不必了,我能夜視。嚴大哥回吧,我不在京這一陣,嚴大哥好好照顧自己。那案子莫要查了,等我回京再說。」

    這是今晚藺承佑第三次囑咐他別再往下查了,嚴司直怔了一怔,心裏再納悶,也只得應了。

    藺承佑稍稍放心:「那我走了,嚴大哥保重。」

    「路上小心。」嚴司直留在原地目送藺承佑。

    藺承佑拱了拱手,策馬拐出巷尾時回頭看,嚴司直仍高舉着燈籠為他照路。

    兵貴神速,藺承佑未再耽擱,策馬揚鞭,一瞬馳入夜色中。

    ***

    大明宮裏,皇帝和清虛子道長一邊下棋一邊等候消息。

    當夜漏指向子時,藺承佑總算回來了。

    關公公帶人呈上宵夜,輕手輕腳退下了。

    「寬奴說你把俊奴送人了。」清虛子眯縫着眼睛打量徒孫,「送到何處去了?」

    「送給滕娘子了。」藺承佑坦然道。

    「弄到這麼晚?」

    藺承佑面不改色:「我順便去大理寺找了趟嚴司直。」

    說話間坐到燈下,阿寒和清虛子望見藺承佑的臉,一下子都不吭聲了。

    藺承佑下意識用手擋了擋嘴,又覺得這樣做太心虛,乾脆一言不發喝粥,借着手中的碗擋住嘴唇,然而粥有些燙,灼得他傷口疼,怕兩位長輩看出端倪,只能硬挺着。

    清虛子將一個玉槲推到徒孫面前:「慢點喝,別燙着嘴了。」

    藺承佑險些嗆住,那是一槲冰塊。

    阿寒藹然轉移話題:「回大理寺交接手頭的案子去了?」

    藺承佑若無其事接話:「嚴司直把皓月散人一幫人犯事的案宗都整理好了。淮西道反旗一舉,那人一定會有動作,這些證物放在大理寺不安全,不如乾脆由伯父親自保管。」

    阿寒接過那沓案呈,越翻神色越凝重。

    藺承佑道:「此人籌備許久,早就蠢蠢欲動了。若能儘快平定叛亂自是最好,若是拖得久些,此人恐會乘隙作亂」

    阿寒想了想:「作戰講究知己知彼,彭震籌備再精密,也斷然想不到滕紹幾月前就接到了風聲,非但如此,他還立即把此事告訴了藺效,淮西道現在就如一個四處漏風的篩子,還未開戰已經被探清了底細,伯父給你們兩月時限,也是經過考量的。即使平叛之徵延長到半年,對朝中兵力損耗不算大,就算那人趁亂謀逆,也不可能成事。」

    藺承佑沒吭聲,讓他困惑的正是這個。

    彭家造反,對那人來說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譬如李淮固所說的「前世」,朝廷足足花了三年工夫才成功平叛,伯父體內的餘毒每三年發作一次,若是造反趕上伯父舊疾發作,謀逆自然大有勝算,所以皓月散人那幫人才會千方百計逼迫彭家在今年之內造反。

    而今彭家造反的消息提前泄漏,這意味着平叛之徵可能會縮短,只要兵力並無多大衰減,那人籌備再多,諒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那人知不知道這件事?

    是放棄這次機會,繼續等待下一個造反的「彭家」?抑或是改而採取別的行動?

    放棄是絕不可能的,然而,想等來下一個具有同樣實力的造反者,又談何容易。

    改而採取別的行動麼——

    藺承佑道:「伯父,記得那日侄兒跟你稟告過,皓月散人曾預言長安會有一場大災禍」

    這一番談話,不知不覺花去了半個多時辰。

    阿寒沉默良久,對藺承佑道:「伯父心裏有數了。你爺娘後日回長安,我再與他們好好商量應對之策。可惜你天不亮就走,也來不及與他們見上一面」

    清虛子道長嘆氣:「去吧去吧,你這孩子福大命大,師公倒也不擔心什麼。對了,你先前見到滕娘子,可曾問過她錯勾咒的事,她知不知道自己中了此咒?」

    藺承佑心裏本就涌動着強烈的不安,聞言離席,跪下對着兩位長輩咚咚咚磕了幾個頭。「說到此事,有件事想拜託師公和伯父。」

    阿寒和清虛子互望一眼,漸漸瞭然:「你且說。」

    「我對滕娘子的心意,伯父和師公想必早已清楚了。此次出征,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就像師公所說,下咒之人存心讓她活不過十六歲,而且或許因為下咒人不只一個,光靠『借命』之術還化解不了,所以『前世』明明有人幫她借了命,重來依舊身負咒怨,只要這咒一日化不了,滕玉意就會一直困在這個迷局內。可是——如果咒怨源自南陽一戰,滕玉意何其無辜?」

    阿寒和清虛子齊聲嘆氣。

    藺承佑正色道:「我與滕玉意雖然相識僅僅數月,經歷的事卻數不勝數,一同抵禦過天地不容的大魔物,一同抓過奸惡之徒。她總說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她何嘗沒屢次救我。她『前世』的種種遭遇,徒孫並不全知情,但這一世滕玉意的堅毅勇敢,徒孫卻是再清楚不過。她如此搏命,只因想活下去,等到平復叛軍,徒孫就回來幫她化咒。無論化解的法子有多難,徒孫都會捨身試一試。」

    阿寒面色微變,清虛子長眉倒豎:「你這孩子——」

    「徒孫不在長安的這段時日,滕玉意的安危就拜託諸位長輩了。」藺承佑納頭便拜。

    殿內空氣凝重,阿寒轉頭望了師父一眼,長嘆道:「好孩子,你且放心,縱算你不囑託,伯父也會同你爺娘和師公悉心照料滕娘子的。」

    藺承佑依舊不肯起來,顯然還在等師公的承諾。

    清虛子繃着臉瞅着徒孫,如此怨毒的咒語,化解哪有那麼容易。這孩子命中有情劫,他本以為應在「絕情蠱」上,可這孩子該動心的時候還是動心了,如今看來,所謂「劫」,是應在滕娘子的錯勾咒上。

    眼看徒孫心事重重,清虛子到底軟化了,喟嘆道:「走吧走吧。」

    藺承佑長眉舒展,重重磕了幾個頭才肯起身。

    ***

    滕玉意醒來時,天剛蒙蒙亮,一睜眼,頓覺頭昏腦脹。

    她捂住額頭,昨夜喝醉酒了?看樣子醉得還不輕,迷迷糊糊想了一通,一時什麼也想不起來,本想躺回去,忽然聽到窗外有嗷嗚嗷嗚的怪聲,隨之響起的,是小丫鬟們又驚又怕的笑聲:「哎呀,這小豹子的脾氣好大——」

    豹子?

    就聽碧螺呵斥道:「你們給我小聲點!娘子還在睡覺。」

    滕玉意疑惑地放下懷裏的布偶,掀開被欲下床,望望窗外天色,約莫才五更天,奇怪,院子裏為何這般熱鬧,趿鞋的時候,餘光瞥見枕邊放着陌生的東西。

    轉頭看,是一個小小的花鳥螺鈿漆扁匣。

    漆匣旁邊,是一塊玉瑩光寒的玉佩。

    滕玉意呆了一呆,納悶喚道:「春絨、碧螺。」

    一邊喊一邊將那塊玉佩拿起來,定睛辨認一番,不由吃了一驚,這不是藺承佑平日常戴在腰間的那一塊嗎。

    何時跑到了她的床上?

    春絨和碧螺聞聲進來:「娘子,你醒了?」

    滕玉意驚疑不定:「這玉佩是誰送來的?」

    春絨和碧螺尷尬互望:「昨晚成王世子留下來的。」

    滕玉意一頭霧水,昨晚?藺承佑來過?

    她隱約感覺不妙:「他何時來的?我怎麼不知道。」

    「娘子你喝醉了酒,非要成王世子進院子。」春絨殘忍地揭穿真相。

    「娘子,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碧螺囁嚅。

    滕玉意捧着腦袋苦思一晌,腦子雖然是一團漿糊,卻也叫她捕捉到幾個殘缺的畫面,想着想着,頭皮轟然一炸,差點沒從床上跌下來。

    完了,她好像幹了什麼不得了的事。

    春絨和碧螺取下紫檀衣架上的外裳,近前幫滕玉意穿衣裳,滕玉意起身的工夫,碧螺附耳在她耳邊說了幾句。

    滕玉意身子再次一晃。什麼?她昨晚死扒着藺承佑,還捧着他的臉親他?

    她活像被一道巨雷擊中了天靈蓋,整個人都懵了,亂了一陣,先是茫然四顧,隨即回身一頭鑽進衾被,慌亂蒙住自己的頭,在被子裏大聲道:「不可能,我才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碧螺和春絨苦着臉說:「婢子怎敢胡說,昨晚娘子就像一條葫蘆藤似的死纏着成王世子不放,別說婢子們,程伯和端福都沒法把你從他身上扯下來。」

    葫蘆藤?滕玉意渾身一抖。

    她緊緊閉上眼,顫聲道:「胡說,你們胡說。」

    可她心裏知道,春絨和碧螺說的是事實,就算別的事統統都忘了,她也隱約記得自己曾經捧過藺承佑的臉

    她從來沒那麼近距離端詳過他,假如她只是做夢,絕不可能那樣清晰地描摹他的眉眼。

    滕玉意面紅耳赤,如果面前有坑,她一定毫不猶豫跳下去。光蒙住臉還不夠,她開始裹着衾被在床上扭來扭去,可即便她把自己扭成一根麻花,也沒法排遣那份讓人恨不得鑽地縫的濃濃羞恥感。

    春絨俯身扒拉滕玉意頭上的衾被:「娘子別悶着自己了,除了這塊玉佩,成王世子還送來了一頭小黑豹,這豹子脾氣傲得很,現在趴在廊下誰也不理。娘子要是不信,出去瞧瞧就是了。」

    滕玉意一動不動。

    在床上扭動一圈無效,她決定裝死。

    碧螺和春絨望着床上那條全無聲息的「長蟲」,無奈攤了攤手:「娘子,事情你已經做下了,躲起來也沒用不是?」

    這話說的,像她把藺承佑怎麼着了似的。滕玉意尷尬地蜷了蜷手指,才發現自己還握着藺承佑的那塊玉佩。她下意識鬆開手,旋即又緊緊攥住,這玉佩是藺承佑的隨身物件,此刻她人在被子裏,滾來滾去待會找不着了怎麼辦。

    「兩位小道長也來了,說是等滕娘子一起去送師兄呢。」

    滕玉意巋然不動。

    「再不去可就趕不及了。」

    滕玉意懊惱地把眼睛閉得更緊,見了藺承佑說什麼?昨晚是她主動輕薄他,當着一院子人的面,對他又是親又是抱的,這事連小豹子俊奴都能作證。一想起這事,她就恨不得當場羞死才好。

    沒臉見人了,她決定一整天都不出屋。

    春絨把枕邊的小漆盒遞到被子前:「娘子,這也是成王世子送來的,婢子看着像是娘子前一陣在玉真女冠觀丟了的那根。」

    衾被安靜了片刻,滕玉意一骨碌鑽出來。

    漆盒裏靜靜躺着一根珍珠步搖,看上去再眼熟不過。

    滕玉意不敢置信望着漆盒,拿起步搖,輕輕在指尖轉動,沒有錯,就是阿娘留給她的那一根。


    當初這步搖落在了地宮裏,事後她想去玉真女冠觀找尋,可如今道觀非聖人手諭不得進,她沒能如願進去,而且那地宮千變萬化,這樣一根小小的步搖遺落其中,論理早就找不到了。

    藺承佑他

    步搖的光芒映在滕玉意的漆黑的眼眸上,她胸口起伏,顧不上臉頰仍舊火辣辣,兩腿往床邊一伸,蔫頭搭腦趿鞋道:「準備衣裳,我即刻出門一趟。」

    碧螺和春絨微訝互視。

    滕玉意匆匆盥洗完畢,坐到妝枱前梳妝,忽然想起一事:「把我頭幾日做的那幾盒鮮花糕拿過來。對了,還有我給阿爺做的那件佛頭青夏裳,也拿過來。」

    拾掇好出了外屋,果然瞧見臥在廊下的小黑豹。

    「俊奴。」滕玉意高興上前。

    小黑豹面前圍滿了好奇的小丫鬟們,它矜持地搭着兩隻大爪子,碧熒熒的眼睛裏滿是不屑,聽到滕玉意喚它,懶洋洋回眸。

    滕玉意把食盒遞給階前的端福,蹲下來摸摸俊奴的腦袋:「走,同我出門一趟。」

    二話不說牽起俊奴項圈上的金絲繩,飛快朝外走。

    俊奴難得聽話一回,起身乖乖跟上滕玉意的步伐,在丫鬟們驚羨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絕聖和棄智一早就來了,寬奴也在中堂候着,藺承佑對俊奴的靈性很有信心,但也怕它在滕府搗亂,臨走前特地交代寬奴,讓他過來指導滕府的下人如何餵養這頭豹子。

    「滕娘子。」絕聖和棄智歡喜地圍上來,寬奴在旁恭敬行禮。

    「昨晚俊奴聽話嗎?橫豎這些日子我們會住在貴府,餵養它的活交給我們來做就是。」

    「它乖得很。」滕玉意和氣地開腔,「寬奴,我有件東西忘記給世子了,知道你家世子大約何時啟程麼?」

    寬奴朗聲道:「世子早有交代,若是滕娘子想親自送他,讓小人帶路便是。」

    滕玉意啞口無言,他怎就能料到她想親自送他?藺承佑這過於自信的臭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改?

    要不是——

    罷了。

    「那就快帶路吧。」滕玉意清清嗓子。

    路上,絕聖和棄智赧然道:「又得叨擾滕娘子一陣了,師兄有交代,在他回長安之前,我們得寸步不離守在滕娘子身邊。」

    滕玉意笑說:「說什麼叨擾,我求之不得呢。早就想邀你們到府里住了,我讓程伯把上回你們住的小院拾掇乾淨,你們在府里自管隨意,想吃什麼想玩什麼都告訴我。」

    棄智憨笑一會,瞥見滕玉意腕子上的玄音鈴,忙從懷裏掏出一塊石頭樣的物事:「師兄這一走,就沒法再聽到玄音鈴示警了,師兄本想把這塊應鈴石給師公,可是師公年歲太大了,思來想去,只好放我這來了,師兄說我比絕聖睡覺輕,放我身上,滕娘子有什麼事也能及時察覺。」

    絕聖道:「往日師兄把這塊應鈴石放在懷裏,所以每回滕娘子有什麼事,師兄那邊立馬就能知道。」

    滕玉意接過應鈴石輕輕摩挲,車廂里異常安靜,兩人看她只顧望着石頭不說話,也不好再開口。

    寬奴一個勁地催促車夫說:「走芳林門。」

    神策軍囤兵在城北龍首原,出征自是也要從城北出發,天色尚早,路上行人並不多,犢車一路疾馳,飛一般駛向芳林門。

    等他們趕到城外,到底晚了一步,神策軍分守於京畿地區及關內道,除了長安,另分佈於奉天、扶風、鄠縣、陝州諸鎮,此去平叛調走五萬兵馬,儘管聖人前日就下了密召,也需至少兩三日方能將麾下軍士集齊。

    藺承佑身為神策軍主將,應該是天未亮就拔營出征了。

    好在當今聖人政化開明,只要不是秘密行軍,朝廷都准許將領們的家眷在城門外眺望相送,滕玉意不便混到送行的女眷中,只好把車停到城外不遠處的一處山丘前。

    等他們爬上山丘,剛好瞧見那漸行漸遠的大隊行軍。

    朝廷有意讓淮西道誤以為平叛主力為神策軍,故而此次出征聲勢浩壯,夏日的晨曦照耀那金戈鐵馬,照射出一大片耀眼光輝,那壯麗無垠的金色光芒,堪比噴薄而出的朝陽。時值初夏,微涼的風從龍首原上方刮過,行軍的旌旗隨風獵獵招展。

    滕玉意沿着山坡的陡勢往上急追,只恨沒能瞧見藺承佑的身影,絕聖和棄智一面抻着脖子張望,一面跺腳:「這可怎麼辦。」

    滕玉意抱着懷中食盒踮腳眺望,忽然看見一隊騎兵從城內馳出。

    最前頭是一位英姿勃發的少年將領,戎服櫜鞭,紅巾抹額,身背金色長弓(注1)。

    這少年談笑風生,在赤金色的朝陽下疾馳而過,端的是美若天神。他這一出現,立即引來城牆下女眷們的低呼聲:「瞧,那是成王世子。」

    「藺承佑。」滕玉意又驚又喜,迅速回身往下跑,然而她的這聲低喚,轉瞬間就被那沖天而起的鼙鼓聲給淹沒了。

    鼙鼓聲聲震人心脾,儼然在為出征的戰士鼓氣。

    或是前方軍情有邊,藺承佑路過城牆下時未作停留,徑直奔向前方廣闊的陵原。

    一時間,煙塵滾滾,鼓譟震地。

    滕玉意追了一晌,眼看藺承佑的身影即將消失在大隊行軍中,只得抱着食盒停下來。

    這時候,藺承佑似是感覺到了什麼,冷不丁控韁停馬,回頭往後看。

    滕玉意大喜過望,再次拼命往山頂上攀爬,然而相距太遠,沒法瞧見藺承佑的表情。

    藺承佑的確什麼也沒瞧見,因為他注目的是芳林門,按照往日風俗,家眷們通常會在城牆下依依相送。

    他仔仔細細回望半天,沒能捕捉到熟悉的身影,不免有些失落,不過這也打擊不到他,昨晚滕玉意醉得不輕,此刻說不定還沒起來,只要她醒了,一定會前來相送的。

    可惜軍情有變必須在今晚之前趕到陝州,沒法再等下去了,他迅速收斂心神,剛要回頭,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目光一移,改而望向遠處一個不起眼的山丘。

    然後,他就看到了山丘上的幾個小黑點。

    藺承佑唇邊揚起一抹比朝陽還要明耀的笑,儘管沒能看清那行人的模樣,但他很自信地認定其中就有滕玉意。

    他這一回頭,最前頭那個人影突然開始快速移動,風一吹,那人的身後飛揚起一抹渺遠的絢麗色彩。

    那是小娘子臂彎里的巾帔。

    藺承佑這下愈發確定了,那就是滕玉意。這一眼,對他而言比蜜糖還甜。沒有言語,沒有打照面,甚至連表情都瞧不清,但這一幕像一幅畫,深深烙印到了他的心頭,相望一晌,他留戀地向那個身影投去一瞥,果斷拽動韁繩,回身策馬而去。

    滕玉意留在原地,目送那身影離去,藺承佑應該是看見他們了吧,然而不是很確定,更遺憾的是,他惦記了那麼久的玫瑰糕沒法到他手中,來晚了,再送有敗壞軍紀之嫌。

    日頭漸漸升高了,夏風吹得人渾身舒爽,隨着旌旗的消失,龍首原上逐漸回歸寧靜,滕玉意眺望着軍隊消失的方向,久久未曾挪步,忽聽到山丘底下有人道:「俊奴?」

    「絕聖棄智?」

    滕玉意驚訝往下望,山丘下有一條進城的小路上,迎面行來一隊寶鈕犢車,單看輜重和僕從,便知來者身份貴重。

    某輛犢車上有位小公子正搴簾往外看,方才說話的就是這小公子:「阿爺,阿娘,你們瞧,山坡上是寬奴和俊奴。」

    一望之下,滕玉意便猜到這行人的身份,果然聽到寬奴歡呼道:「王爺、王妃、二公子。」

    絕聖和棄智也高興地往山下跑。

    跑了一晌又轉回來:「滕娘子,那是師兄的爺娘。」

    滕玉意只好帶着端福和俊奴下山,犢車前立着一匹千里馬,馬上端坐着一位身着石青色襴袍的男子,年約三十多,氣度出塵,儼若冰玉,那清如山泉的眉眼,讓滕玉意一下子想到了藺承佑。

    藺承佑的美貌,一半源自這男人。

    寬奴早在一旁為主人做起了介紹。

    聽了寬奴的回稟,成王開始認真打量面前這孩子。

    「你是滕娘子?」

    滕玉意恭謹行禮。

    「好孩子,不必多禮。」成王面容沉靜,目光卻很和暖,端詳滕玉意一晌,側過頭,溫聲對車裏道,「瑤瑤,這孩子便是滕將軍的女兒。」

    滕玉意暗想,成王的聲音低沉緩和,與阿爺一樣,一開腔便有着讓人心定的力量,那種巍峨如山的品格,並非天然就有,而是隨着閱歷和年歲的增加,慢慢沉澱到骨子裏的,每一言每一行,無不讓人折服,仿佛這世間天大的事到了他們面前,也不足為懼。

    犢車立刻有了動靜,車簾一掀,先鑽出一位緋袍金冠的小公子,年約十三四歲,相貌跟藺承佑有點像,只是眉眼尚未長開,身板也有點單薄。

    但是那聰明絕倫的神態,倒是與藺承佑如出一轍,小公子一笑,讓人如沐春風,他友好地望了望滕玉意,又好奇地看了看滕玉意腳邊的俊奴,端端正正對滕玉意行了一禮,回身掀開車簾。

    很快,又有一位美貌少婦下車,便是成王妃了。這位王妃全無架子,說下車就下車。

    滕玉意莫名有些侷促,以前也見過,可惜離得太遠,這回隔得近了,才發現成王妃皮膚瑩淨如雪,一雙眸子更是清妙絕倫。滕玉意想起那些關於成王夫婦的傳言,實在想像不出這位王妃親自動手教訓兒子的場景。

    成王妃身姿敏捷,下車立定了,望見滕玉意,眼睛便是一亮,與丈夫含笑對視一眼,沖滕玉意招手:「你叫玉意對不對?我是藺承佑的阿娘。來,讓我好好瞧瞧你。」

    滕玉意胸口一暖,成王妃笑容誠摯,這一笑,仿佛能暖到人的心窩裏。再看端坐於馬上的成王藺效,雖然並未像妻子那樣笑容滿面,但目光里的暖意也好似能融化初雪。

    滕玉意倍感親切,笑出兩個梨渦,上前斂衽行禮:「見過王妃。」

    ***

    兩月後。

    淮西戰況愈演愈烈。

    彭家自盤踞淮西以來,不遺餘力鼓動麾下兵士與當地百姓締結姻親,一晃數年過去,軍中現有不少將士在淮西道安家落戶,為了能在父兄長輩面前多盡孝道,部分將領甚至將遠在關隴的親眷接來一同生活。

    彭震這一反,不論兵士們願不願意,都得跟着彭家賣命,因為親眷們的性命都握在彭家手中,敢與彭家唱反調,一律會被屠滅三族。

    而在籠絡軍心方面,彭家一向做得極體面,自去歲開始頻頻犒賞士卒,往日也常在軍中論功行賞,光是衝着這些厚重幣帛,也有不少人死心塌地追隨彭震。

    威逼加上利誘,戰鼓這一響,淮西道可謂上下一心。

    除此之外,早在數年前,彭震就以「淮西兵力一繳,淄青、山南東道必危」為由,不斷遊說臨近蕃道的節度使與其暗中互為奧援,幾年下來關中四鎮已有守望相助之勢。

    前腳,神策軍和鎮海軍擊潰盤踞在太陰倉的五萬彭軍,後腳淄青的劉正威和山南東道的王世彪便先後舉起反旗。

    劉正威阻兵襄陽,王世彪遣兵幫助彭震扼守徐州渦口。

    鄧襄這一線,上至鄧州下至渦口,橫貫中腹,扼守要衝。比之陳穎水路,地理位置更關鍵,一旦叛軍得逞,不但平叛之徵大受打擊,整個南北運路也陷入困窘局面。

    按照彭震這番精密的佈局,原本該所向披靡,可惜他遇到的是他一直以來的勁敵——本朝第一戰神滕紹,不僅如此,還碰上了用兵如神,從不墨守成規的少年將軍藺承佑。

    加之有人提前泄漏了天機,彭震事先埋下的幾步棋招都被一一窺破。

    從占儘先機變為被動防禦,往往只在一役之間,彭家接連失利,不到兩月,滕紹就成功克下襄州和徐州,藺承佑所率神策軍也接連奪回埇橋、渦口。

    彭震折戟沉沙,不得不率領殘部退據蔡州。劉正威和王世彪派出支援淮西道的本就是老弱病殘,吃了幾場敗仗後,再看到神策軍和鎮海軍的旌旗,無不望風而潰,劉正威和王世彪為免殃及池魚,主動向朝廷遞上「罪己狀」,說自己絕無反心,先前之所以借兵給淮西道,只因被彭震的謊話所蒙蔽。

    七月中,踞守宋州的彭震副將劉雲浩為營中軍士所殺,軍士們將其首級傳至京師,舉州向朝廷投降。

    宋州一降,蔡州一郡七邑便悉數暴露在鎮海軍和神策軍的馬蹄之下,只等克下蔡州,天下不日可平。

    消息傳來,朝野內外備受鼓舞。

    滕玉意每日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打聽淮西道的戰事,只要聽說戰事不利,便會心生忐忑,若是聽到捷報,又會高興一整天。

    這兩月,她未去香象書院上學,滕紹為着女兒安危着想,早在出征前就向書院替女兒請了假,滕玉意白日有大把工夫,時常同絕聖棄智出門除祟。

    最近長安城外常會冒出些奇怪的邪祟,例如上回那種罕見的七欲天,又在南城外冒出來了,只不過這回盤踞陣中的並非蟒蛇精,而是一隻花妖,凡是路過那地方的商販,幾乎都着了道。

    那日,成王妃聽聞此事,就與清虛子道長前去收妖,碰巧滕玉意被阿芝邀請到成王府玩耍,王妃順便也帶上了滕玉意和絕聖棄智。

    滕玉意激動地揣着小涯劍上了車。

    可真到了殺妖那一刻,滕玉意遠不如在藺承佑面前自在,成王妃性情再隨和,總歸是長輩,滕玉意性情再大方,在長輩面前也有種天然的拘束感。

    絕聖和棄智呼哧呼哧幫着收妖,回頭一望大覺奇怪,滕娘子智勇雙全,砍殺邪物時從來都是凶相畢露,今日卻不同,斯斯文文的,看着像拿不動劍似的。

    「滕娘子,你是不是生病了?」

    「滕娘子,你以前都是殺氣騰騰的,今日怎麼這般秀氣?」

    滕玉意額角一跳,從前總看藺承佑罵師弟,今日算是明白原因了。當着成王妃和清虛子道長的面,她好意思「齜牙咧嘴」殺妖麼。

    成王妃一句話未說,走近握住滕玉意的劍柄,幫她用力往前一送。

    噗地一聲,出招乾脆利落,面前那隻吃了好多人的蜘蛛精,登時化作一灘膿水。

    滕玉意頓覺自己的「扭捏作態」有點多餘。

    「絕聖棄智都告訴我了,你不但曾經親手斫下樹妖的一隻爪,還幫佑兒鋸過屍邪的獠牙?」成王妃含笑注視着面前的孩子。

    滕玉意訕訕說是。

    「很好。」成王妃欣慰地拍了拍滕玉意的肩膀,無論語氣還是動作,都充滿了鼓勵的意味,就差當面說「我很欣賞你了」,做完這一切,成王妃利落回到清虛子道長身邊。

    絕聖和棄智捂嘴偷樂,滕玉意笑瞪他們一眼,鬧了這一出,她也不好意思再假裝斯文,手起劍落,一口氣清了不少小煞物。

    這波怪物一除,長安城表面上消停不少,那之後阿芝常邀請滕玉意到成王府玩耍,滕玉意也常約阿芝來滕府來用膳。

    閒暇時,滕玉意會挖空心思做些精緻的點心,除了例行給姨母和姐姐品嘗,還不忘給青雲觀和成王府做上幾份,然後將其盛入錦盒中,細緻地裝裱一番,或是托阿芝帶回府中,或是作為回禮親自送到成王府和青雲觀,幾次下來,連清虛子道長都對滕玉意的手藝讚不絕口。

    這日,滕玉意和杜庭蘭受邀去成王府參加詩會。

    打從上回屍邪闖入成王府,阿芝郡主的詩會就中輟了,休整了幾月,阿芝又興起了作詩的念頭,趕上爺娘和二哥哥也在家,此次詩會空前熱鬧,除了詩會裏的成員,還邀請了香象書院的眾學生,連國子監太學的幾位番邦王子也在應邀之列。

    詩會進行到一半時,南詔國太子顧憲突然離席而去,滕玉意手中的酒盞停在唇邊,對涼亭外的端福使了個眼色,端福會意,不聲不響退了下去。

    ***

    半夜,一座格局精巧的宅邸內。

    屋角點着一盞藕絲燈,旖旎光芒幽幽照亮房中的佈置,窗扉緊閉,金螭香爐幽香裊裊,屋內無人說話,床上卻不時發出曖昧又急促的聲響,許久過後,屏風後雨歇風停。

    安靜了沒多久,有個男子低喘着說了幾句話,換來女子一聲羞惱的驚呼。

    有人跌跌撞撞從屏風後出來了,赫然正是顧憲。

    他眸光散亂,臉上似有些醉意,身上蟒袍大開,裏頭襌衣也半敞着。

    他奔到桌邊一邊穿靴,一邊愧悔地思索着什麼,穿戴好後並未離去,而是怔立在桌邊,等回過神來,再次繞過屏風,半跪着對床上的女子低聲說了句什麼。

    床架輕輕響動了一下,女子似是嬌懶地翻了個身。

    稍頃,女子斷斷續續開了腔。

    「你走吧。」女子的聲音比少女還要酥軟,說話時仍有些喘意,「你來探望我,我原本很高興,要不是為了款待你,我也不會多喝這幾杯,怎知你——今晚我只當你酒後失態,往後別再來找我了。」

    說到最後開始低低啜泣。

    顧憲仿佛有些不知所措,輕聲細語說了幾句話,忽聽門外婢女怯怯說:「太子殿下,阿赤塞有急事找。」

    屋裏一默,顧憲歉疚地對床上女子說:「你別怕,一切有我。明早我來看你。」

    說罷從屏風後繞出來,走到門口,留戀地回頭望了眼,掉頭匆匆離去。

    顧憲離去後,女子並未立即下床,而是嬌聲喚婢女送水,婢女紅着臉送了盥盆和巾櫛進屋,女子不假人手,吩咐婢女們將東西擱到一旁,便讓她們統統退下。

    女子自行拾掇好後,款款從屏風後出來,燈光如水,照亮她慵懶的身影,但見她髮髻散亂,眼酥唇紅,胸前雪白豐滿的曲線若隱若現,惹人無限遐思。

    她眼角明明含着眼淚,嘴角卻微微翹着,仿佛完成了一樁心事,又像是狩獵者終於捕到了讓自己滿意的獵物。

    喝了半盞茶,女子彎腰吹滅桌上的藕絲燈,待要回床歇息,身後的燈突然又亮了。

    女子驟然望見投射到簾幔上的光亮,不由大吃一驚,回頭望去,就見屋裏多了一位少女。

    少女端坐在桌邊,正似笑非笑望着她,那盞已經熄滅的燈,不知何時又亮了。

    女子剛要驚聲叫嚷,一個高大的黑影如鬼魅般欺身近前,一下子封住了她的穴道,隨後,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格在她的喉嚨上。

    「別來無恙,鄔瑩瑩。」少女和顏悅色同她打招呼。

    鄔瑩瑩驚疑不定盯着少女。

    少女好心提醒她:「別喊,喊的話,這把匕首會立即要你的性命。」

    鄔瑩瑩很識趣,忙喘息着點頭。

    滕玉意示意端福替鄔瑩瑩解穴。

    鄔瑩瑩低喘着說:「你是——滕將軍的女兒?」

    滕玉意笑道:「記性不錯。本想過來探望故人,沒想到撞到這般香艷的一幕。「

    鄔瑩瑩臉上紅一陣青一陣,一邊張望屋內一邊道:「不對,你分明早就藏在屋中了。」

    換言之,今晚她與顧憲的種種,全都被滕娘子瞧見了。

    她惱恨不已:「你到底想做什麼?」

    滕玉意聳聳肩:「我來瞧瞧我們家當年這位老朋友近日在忙些什麼,不枉我令人暗中盯梢了快兩月,一來就叫我瞧見了不得了的東西。如果我沒記錯,新昌王是顧憲的小叔叔,也就是說,你是顧憲的嬸嬸?」

    鄔瑩瑩原本羞惱到極點,不知想到什麼,忽而又一笑:「這與你有什麼相干?」

    滕玉意自顧自打量屋子裏的物件,鸕鶿杯、舞鸞青鏡、瑞光簾這都是價值不菲的罕物,新昌王身後留下再多財產,恐怕也經不起鄔瑩瑩這樣揮霍。

    聽說南詔國每年分給皇室女眷的例錢是有限的,鄔瑩瑩並無子女,丈夫一死,往後她在南詔國的待遇只會每況愈下。

    若是鄔瑩瑩過慣了先前那樣奢僭的生活,是得為自己的日後好好謀劃謀劃。

    滕玉意將視線挪回鄔瑩瑩的臉上,不得不承認,鄔瑩瑩的容貌勝過世間大多女子,許是並未生育的緣故,肌膚依舊如少女般吹彈可破,身形也比尋常女子更豐腴誘人。

    記得那回鄔瑩瑩在西市的粉蝶樓買香料,顧憲專程跑來接鄔瑩瑩,當時她就有些奇怪,縱算禮數再周全,一個做侄兒的,也鮮少會在自己嬸嬸面前如此殷勤。

    她早該猜到顧憲戀慕鄔瑩瑩。

    算起來鄔瑩瑩今年二十多歲,沒比顧憲大多少。

    「這兩月顧憲一共來找過你七次,每回都只身前來,連扈從都不帶。到了今晚,更是足足逗留了一個多時辰才走。」滕玉意笑道,「之前我就猜這一切是你默許的,今晚果然親眼看到你在他面前半推半就,顧憲是南詔國國王唯一的兒子,日後會繼承他父親的皇位,他今年剛二十,卻戀慕你多時,你和他有了這層關係,日後他當上國王,也會在暗中關照你。你想要的榮華富貴,會一直有人替你維繫。」

    鄔瑩瑩盯着滕玉意,事到如今她早已看出對方是有備而來,一味否認只會逼對方甩出更多證據,要想知道對方的目的,不如坦蕩承認,於是乾脆淺淺一笑:「既然今晚你早來了,該知道從頭到尾都是顧憲向我求歡,男人麼,無論老少,都是如此。這世道對女子太不公,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死了丈夫就不許再嫁人,我還這麼年輕,憑什麼像木頭似的活着?男歡女愛,你情我願,便是不圖榮華富貴,我也願意有個替我暖床的郎君,他自己送上門來,我可沒主動過。」

    這些話聽得人臉紅,滕玉意忍不住清清嗓子。她雖憎惡鄔瑩瑩,但這話還挺有道理的。

    鄔瑩瑩不動聲色瞟了眼窗外。

    「我呢,對你們這些事絲毫不感興趣。」滕玉意諷笑道,「不過我得提醒你,現在這座宅子外全是我的人馬,來之前我就已在信上告訴了阿爺此事,若是你們敢耍花樣,明日就會有人把你們的事傳到南詔國去。這段時日盯梢你的不只我們滕家,證人要多少有多少。當然,只要你乖乖配合我,這件事到我這兒就打止了。」

    鄔瑩瑩面色變幻莫測,顯然在權衡利弊,思來想去,奈何被對方掐住了要害,瞟了眼滕玉意,笑嘆道:「小小年紀這般有手腕,我算是怕了你了。說吧,你想知道什麼?」

    滕玉意面色一沉:「那日我阿爺過來找你何事?」

    鄔瑩瑩嘴唇輕咬,似在猶豫要如何說。

    「為了南陽之戰的事?」

    鄔瑩瑩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你知道南陽之戰?」

    忽覺皮膚一涼,鄔瑩瑩才意識到脖頸上還架着一把匕首,只要再前進半寸,利刃就會劃破她的頸子。

    「玉兒,說起來我也是你的長輩。」鄔瑩瑩勉強笑了笑,「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讎,何必兵戎相見,快、快叫這位壯士把匕首拿開。」

    「你是我哪門子的長輩?」滕玉意冷冷笑道,「今晚便是殺了你,也沒人能查到我們頭上,要是不想死,你最好痛痛快快說出來,說,我阿爺前來找你求證何事?」

    鄔瑩瑩沉默良久,幽幽嘆息道:「我不是不想說,只是這件事太過殘忍,你是滕老將軍的後代,聽了未必好受——」

    匕首又逼近一分,鄔瑩瑩花容失色:「我說,我說。你阿爺問我,當年我有沒有把南陽之戰的真相告訴你阿娘。」

    ***

    滕玉意從宅中出來時,整個人亂得像剛從煉獄中爬上來。

    鄔瑩瑩的話語,一字一句鑿在她心坎上。

    「我沒到你家之前,你阿娘就病了好些日子了。聽說她夜間睡不好,總是做些駭人的怪夢。」

    「怎會沒想法子?滕將軍請遍

    ()

    1秒記住品筆閣:www.pinbige.com。手機版閱讀網址:m.pinbige.com


https://tw.luoqiuxs.cc/%E6%94%BB%E7%8E%89%20%E5%87%9D%E9%9A%B4-303701/129.html
相關:  花重錦官城  攻玉  鹿門歌  紅豆生民國  《攻玉》凝隴    斗破蒼穹之無上之境  九龍至尊  不滅武尊  賭徒  百鍊飛升錄  
(快捷鍵←)上一章 ↓返回最新章節↓ 下一章 (快捷鍵→)
 
版權聲明: 好書友攻玉 凝隴122、第 122 章所有小說、電子書均由會員發表或從網絡轉載,如果您發現有任何侵犯您版權的情況,請立即和我們聯繫,我們會及時作相關處理,聯繫郵箱請見首頁底部。
最新小說地圖
搜"攻玉 凝隴"
360搜"攻玉 凝隴"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493s 3.7276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