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怔了一會才意識到, 藺承佑這身衣裳還是來大隱寺前臨時同淳安郡王借的,穿到現在都沒換,說明他這幾個時辰一直在忙。筆神閣 bishenge.com
先前她托端福傳話時曾說要「當面告知」, 藺承佑莫不是怕絕聖和棄智轉告得不到位, 所以特地抽空過來一趟?
她醉意立時消了一大半,點點頭道:「對, 我是有急事找世子。」
藺承佑從牆上一躍而下,拍了拍手上的灰說:「那就長話短說吧。」
他一副急着要走的樣子,滕玉意哪敢耽擱他工夫,轉動腦袋環顧周圍,猶豫着是在院子裏同藺承佑說還是到外頭同他說,不經意瞥見了石桌上的酒菜,不由愣了愣,怪自己酒意上頭,險些忘了這些酒菜了,她原是要招待絕聖和棄智的,現在換成了藺承佑,那就更該好好款待了。
「世子用過晚膳了嗎?」她忙說, 「一直在等兩位小道長, 這些菜都不曾動過,世子要是不嫌粗陋, 不妨將就用些, 我再讓她們熱幾壺酒來, 很快就好。」
說着快步走到廊下喚春絨和碧螺熱酒, 二婢早聞聲出來了,望見院子裏的藺承佑,也都吃了一驚。
藺承佑本打算說幾句話就走, 眼看滕玉意主僕已經張羅起來了,只好轉頭看向梨花樹下的那張石桌,這一路他連口水都沒喝,滕玉意既備好了酒,那么喝點也無妨。
他走到石桌旁掀袍坐了下來,這院子清幽歸清幽,可惜不夠闊朗,面積約莫只有滕玉意那間「潭上月」的四分之一,處處都顯得『逼』仄。
盤盞里的菜餚乾乾淨淨,確實不曾動過,拿起酒壺給自己斟酒,忽覺酒盞有點溫熱,他怔了怔,才想起這是滕玉意握過的酒盞。
他忙又把酒盞放下來,垂眸一瞥,那是一枚小小的舞仙盞。
盞里的酒『液』清亮如銀,讓他想起她眼睫上的晶瑩淚珠。為何難過?莫不是想阿娘了?心情愁悶的時候胡『亂』喝酒,只會比平日更傷神傷身。
屋裏的杜庭蘭早聽到了院中的動靜,無奈剛換寢衣不便出來,只好在屋裏悄聲詢問滕玉意,滕玉意說:「是藺承佑,估計是兩位小道長給他帶了話他現在急着走,我在院子裏跟他說幾句話,阿姐你先睡吧。」
杜庭蘭點點頭,回身往床邊走時,心裏生出幾分疑『惑』,時辰雖不算晚,跑一趟卻也不易,難道就因為師弟說阿玉有事找他,就肯專程過來找阿玉麼?
她忍不住隔窗朝院子裏望了望,妹妹已經在藺承佑的對面坐下了,藺承佑的神態就跟平日一樣透着幾分玩世不羈,這樣瞧過去,似乎瞧不出什麼不同。
她想起長安流傳的關於藺承佑中過絕情蠱的傳言,又覺得自己多心了,這話畢竟是妹妹托端福帶去的,藺承佑熱衷於降妖除魔,怕漏了案子的重要線索,親自跑一趟也說得過去。
春絨和碧螺轉眼就熱了新酒,又把乾淨酒盞送到藺承佑面前。
滕玉意親自幫藺承佑和自己斟了酒:「說正事之前,先容我敬世子幾杯酒。上回有屍邪,今日是耐重,要不是世子仗義相救,我這條命早就葬送在妖魔手裏啦。這一杯,謝世子的救命之恩。」
說着,笑『吟』『吟』沖藺承佑舉了舉杯,垂眸把盞中的酒一飲而盡。
喝完一杯,又要給自己斟第二杯。
哪知藺承佑抬手摁住了酒壺。
滕玉意愣了愣。
「世子喝不慣石凍春麼?我還備了一壺翠濤,要不給世子換翠濤吧。」
「酒是好酒。」藺承佑道,「可你剛才都喝了不少了吧?」
滕玉意擺擺手:「不礙事,我酒量不差,說好了要敬酒,豈有隻喝一杯酒的道理。」
依舊要拿壺。
藺承佑不肯鬆手,只笑道:「滕玉意,你突然待我這麼客套,我居然有點不習慣行了,心意我領了,再喝就該醉了,別忘了你還有正事要跟我說。」
滕玉意咳嗽一聲:「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世子現在是我的大恩人,我待世子再尊重也是應當的。」
話雖這麼說,被藺承佑拿話一激,也不好執意敬酒了,只在心裏琢磨,那塊紫玉鞍不日就要做好了,她之所以催促程伯讓人趕工,無非是怕送禮時恰好撞上藺承佑的生辰,她與藺承佑不算熟,巴巴送這樣一份生辰禮,難免惹人誤會。
哪知後頭又發生了這麼多事。如今再一看,她和藺承佑打過這麼多次交道了,他於她又有恩,他過生辰她於情於理都該親自上門道賀比起紫玉鞍這等精心準備的禮物,敬酒就顯得微不足道了,罷了,即便要向他表達謝意,也不必急於這一時。
她瞧了瞧藺承佑,將小涯劍取出來:「不敢耽誤世子的工夫,那就說正事吧,世子上回不是問我為何要派人盯梢莊穆麼?」
藺承佑酒盞在唇邊停了一瞬,隨即放下酒盞:「你以前就認識他?」
滕玉意搖搖頭:「是小涯同我說這個人日後會對我不利。」
小涯正在劍身里打盹,聽到這話差點當場鑽出來,胡扯,他可沒說過這話。
滕玉意感覺劍身發燙,心知小涯不樂意了,無妨,她早就跟小涯約法三章了,她胡謅她的,諒他也不敢同她鬧起來。
今日的事讓她覺得極不尋常,她既想提醒藺承佑耐重現世可能跟黑氅人有關,又想讓藺承佑早日防備暗處的小人,可她同時又不想連累幫自己借命的人,思來想去,只好把前世的某些經歷,謊稱是小涯的預言了。
「小涯提到過一個黑氅人,說那黑氅人殺人時慣用一根銀絲類的武器上回在彩鳳樓我看到彭玉桂也有這樣的暗器在他的指引下我才去西市找莊穆結果一去就出了那樣的事今日耐重現世,那黑氅人居然恰好出現」
藺承佑聽着聽着,眼裏的狐疑逐漸轉為驚訝。
滕玉意心知藺承佑長了一顆七竅玲瓏心,即便她這話說得再天衣無縫,也很難讓他全盤取信,為了讓他重視起來,她當着他的面敲了敲劍柄:「小涯,你出來。」
小涯不情不願鑽出來。
滕玉意睨着他:「你是不是能預知後事?」
小涯暗暗翻了個白眼,縱算再不情願,也只好幫着自己的主人圓謊:「我可是上古神劍的器靈,能預知後事很奇怪麼?」
藺承佑放下酒盞笑道:「閣下既然能預知後事,不如把殺害三位孕『婦』的兇手直接告訴我,我馬上去抓人,也省得再有孕『婦』受害了。」
小涯瞠目結舌:「這我」
滕玉意對他來說已經夠難纏了,誰知另一個更難纏。
滕玉意忙笑道:「小涯雖偶爾能窺見天機,卻也不是事事都知的。他是我的器靈,預知的那些事也大多與我有關,換別的事未必就靈光了。」
藺承佑沒接茬,他好奇滕玉意身上的秘密不是一天兩天了,沒想到繞來繞去,她居然把劍里的器靈扯出來了。傍晚她傳話時強調「當面示意」,是因為這些情況必須把小涯叫出來說明吧。
可他從沒聽說過世上哪件法器的器靈能預知後事,而且滕玉意這番話乍聽很有道理,仔細一推敲就覺得不對勁,滕玉意不是衝動浮躁之人,小涯再靠譜,這些事畢竟未發生,她不過聽器靈說起一個黑氅人會對自己不利,就值得帶上一大幫護衛去西市盯梢莊穆?
看她平日處處防備的模樣,儼然曾經被人害過,但這段時日據他了解,她除了來長安途中溺過一次水,沒遭遇過什麼意外。
依他看,她還是沒說實話。
他抬眸打量她,她眸子漆黑明亮,就那樣靜靜地望着他,望着望着,他仿佛對上了兩泓清澈見底的清泉。
這讓他想起驪山的泉水,盛夏時若是縱身跳進去泉水的清涼能瞬間緩解心頭的燥熱。
他晃了晃神,腦子裏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旋即不動聲『色』把視線從她臉上挪開,罷了,他何必拆穿她。
她小小年紀就沒了阿娘,這樣做沒準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她不願意說就讓她瞞着好了。
她要是不信任他,只需躲着他就行了,何必把自己的器靈叫出來同他說這些,她情願冒着被他疑心的風險也要告訴他這些線索,只能說明她想幫他。
忽覺心窩暖絲絲的,這感覺有點像往日爺娘同他說話的光景,只不過對面坐着的是滕玉意
打住,今晚這是怎麼了,他定了定神,正『色』看着滕玉意道:「這些事你以前同別人說過沒?」
滕玉意一直在留神藺承佑的神『色』變化,看他神『色』變得鄭重起來,心知他終於要把她的話當真了,忙搖搖頭說:「此前我只同阿爺說過。」
藺承佑一怔,所以他是第二個知道她這些秘密的人。
除了阿爺,她只告訴了他
他垂眸看向手裏的酒盞,嘖,這酒今晚格外讓人發熱。
他乾脆放下酒盞:「所以小涯預知過的這個黑氅人,今日出現在玉真女冠觀了?」
滕玉意就對小涯說:「你把你瞧見的都跟世子說了吧。」
小涯對上滕玉意暗含威脅的眼神,心裏又翻了好幾個白眼,盤腿坐在藺承佑面前,磕磕巴巴將從往日在劍里聽來的事說了。
藺承佑只當沒瞧出小涯面『色』古怪,一本正經聽完小涯的話,不由陷入了思索。
耐重一出現,黑氅人就把端福引走了,這讓滕玉意在事發時喪失了被人當場救走的機會,要不是她成功破了謎題,她和桃林中的那幫人全會被耐重吃進肚子裏。
巧的是,彭氏姐妹正好被隔絕在桃林之外,雖說她們也遇上了耐重手下的四個小鬼,但因為小鬼法力低微,很快就被靜塵師太給驅走了。
彭氏
他眉頭微蹙,耐重可不是尋常的鬼祟,《妖經》上說過,耐重是在兩百年前天下大『亂』之時驟然現世的,當時各地州縣集結了百名法力高強的法師齊力降魔,儘管最終除了魔,可是這百名法師也因為被耐重的陰力衝撞當場葬送了『性』命。
若是有人要找當年鎮壓耐重的所在,其實不算難事,只需每日觀察天象,同時派人去各地州縣打聽異常凶邪之地,一兩年的工夫就能找到兩百年前被鎮之所。
彩鳳樓的那對邪物同理。
想讓雙邪出土,只需破壞百年前的陣法就行了。
要喚醒耐重的法力卻非易事,所以才有人專門弄了月朔童君進行投餵。
這絕非一兩日之功,也絕非一兩人之力就能完成的。
這背後,定有異士能人進行籌謀。
首先排除滕家。今日滕玉意不僅僅被困在桃林中,事後還被耐重給擄走了,只要他稍晚到一步,她就被耐重給吃了。
那會是彭家麼?
憑彭思順和彭震父子的能耐,暗中排布這些事也毫不費力。
可單憑彭氏姐妹不在桃林這一點就懷疑彭家,未免太牽強,而且反過來一想,今日之事若說有人存心嫁禍彭家也說得過去。
關鍵是,耐重是萬鬼之王,縱算有人用月朔童君投餵耐重,也絕不可能擺佈得了耐重。
所以耐重今日突然現身玉真玉冠觀,未必在那人的掌控之下。
從天上出現怪雷,到耐重化作大和尚現身,中間頂多只隔了一刻鐘,可那個黑氅人卻出現得那樣及時。
藺承佑腦中白光一閃,莫非幕後之人就住在附近?
如果耐重現世與此人有關,那麼殺害那三位孕『婦』的兇徒即便不是幕後之人,也會是整件事的知情者,現在只有莊穆跟此人打過交道
他放下酒盞霍然起了身。
滕玉意:「世子要走?」
藺承佑看她一眼:「你說的這些事很重要,今晚莊穆一定會開口,我得馬上回去提審他。」
先前他因為放心不下絕聖和棄智傳話,走到半路又回來了,這決定簡直太明智了。小涯說的這些話太曲折,如果讓絕聖和棄智來傳達,一定拐出七八個彎了。
滕玉意踟躕着,既要提醒藺承佑,自然是越早提醒他越好,她忙起身道:「世子請留步我還有要事相告。」
說着沖桌上的小涯使眼『色』:「小涯,你把你看到的關於軍中細作的事告訴世子吧。」
小涯只好把滕玉意夢見藺承佑會被毒箭『射』中的事,當作自己的預言告訴了藺承佑。
藺承佑面『色』古怪起來,這話跟滕紹之前同他說的幾乎一模一樣。
滕紹說自己是做夢,小涯卻說他能預知
滕紹當時的表情就夠奇怪了,小涯此刻的表情更奇怪,說話時透着幾分不樂意,分明像被滕玉意所迫。
他心中一動,會不會這件事既不是小涯預知到的,也不是滕紹夢見的,而是滕玉意自己夢見的。
畢竟只有滕玉意既能擺佈小涯,同時能委託滕紹提醒他,而且這樣一來,恰好能解釋她為何老在這件事上支支吾吾的。
他斜睨滕玉意一眼。
她夢見他?
她怎麼會夢見他
她真會夢見他?
「這是小涯預見的?」他咳嗽一聲,不打算戳破她,面『色』很平靜。
滕玉意點點頭,心裏卻有些納悶,藺承佑的臉『色』怎麼這樣奇怪,他不會起了疑心吧。
糟糕,今晚阿爺也來了寺里,阿爺該不會已經提醒過藺承佑一次了。
早知道之前就應該同阿爺確認一下。罷了,將錯就錯吧,阿爺的那番話也可以當作是小涯的預知,只橫豎要能讓藺承佑早日防備就好了。
「對」她忙說,「上回小涯一口氣說了好多事,恰好阿爺也在邊上」
這一驚,害得她酒意全湧上來了,才一眨眼工夫,她臉蛋和脖子都染上了一層緋『色』。
藺承佑看在眼裏,不由揚了揚眉,所以他猜對了?忙着自圓其說,臉卻紅成這樣。
一個小娘子怎會突然夢見一個郎君。
他耳根莫名有點發燙。
她何時夢見的他?
都夢見了什麼?
絕不會在彩鳳樓那陣夢見的,他在樓中被她扎過的傷口前不久才結痂。
那就是最近了,今晚她又專門備了酒菜招待他
嘖,滕玉意該不是喜歡上他了吧?她不知道他中了絕情蠱麼,即便她真如此,他也是不可能喜歡她的。
他把眉頭皺了起來,心跳卻加快了幾分,顧不上琢磨這渾身上下的不對勁,只目視前方點點頭:「好了,多謝提醒,我日後會多加小心。」
滕玉意鬆了口氣,要說的話都說出來了,眼看藺承佑頭也不走了,便留在原地,恭敬地行了一禮:「世子慢走。」
藺承佑一路疾馳回了大理寺,下馬時衙役正好出來,望見藺承佑,忙飛快迎上來:「嚴司直正要去尋藺評事呢。」
望見藺承佑的臉『色』,不由有些納悶:「藺評事剛才去了何處,怎麼這樣高興?」
藺承佑納悶:「高興?」
嘴上這樣說,哪有沒工夫琢磨這些,一徑到了大獄裏,果見嚴司直和四名衙役候在裏頭。
莊穆坐在鐵籠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門口。
衙役們和嚴司直迎上來:「非要等藺評事來,而且看他的意思,好像交代時只能讓藺評事在場。。」
藺承佑一哂:「依他說的做。」
嚴司直和四名衙役大驚。
藺承佑道:「人是我抓的,不怕他耍花樣,而且他要是想耍花樣,用不着等到現在。」
待嚴司直等人退下,藺承佑隨手端起桌上的一晚牢丸,走到鐵籠前開了鎖,又將莊穆口裏的布條扯掉,笑了笑道:「餓了吧?不急,先吃點東西再說。」
莊穆一聲不吭看着藺承佑,冷不丁道:「查了這麼久,你為何不查一查那三個孕『婦』之前都做過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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