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的心一下子躥到了嗓子眼, 若非不能妄動,早奔到絕聖身邊一探究竟了。書神屋 www.shushenwu.com
藺承佑緊緊盯着絕聖:「它說的是誰」
絕聖焦急萬分,田允德失了雙手, 用斷腕這麼一比劃, 範圍未免也太大了。
他火急火燎地一戳某個名字:「田老闆,你說的是這個人麼?」
田允德拼命搖頭, 顫抖着把斷腕往前一送,就在這時候,戚氏的鬼影忽然像紙片一般劇烈抖動起來,不顧腰間還拴着紅繩,尖嘯着要跳出陣去。
藺承佑沒提防戚氏突然發難,右手穩住紅繩,另一手斷然飛出一符,可沒等他將戚氏制住, 噗地一聲, 七盞油燈齊齊熄滅了。
小佛堂頓時漆黑一團, 藺承佑心知不妙,飛符點亮身後香案上的蠟燭, 火苗抖了抖,眼前再一次敞亮開來。
繩索靜悄悄委頓在地上,田氏夫婦的鬼魂早就遁走了。
藺承佑扯斷手指上的紅繩,起身出了陣:「田允德剛才說的是誰?」
絕聖在名冊上畫了一圈:「斷腕約莫指的這一片。」
藺承佑凝目一看, 圈內共有六個人的名字,沃姬、萼姬、葛巾、賀明生、抱珠、捲兒梨。
明明只差一步就知道是誰了。藺承佑冷哼:「無妨, 大不了再來一次。「
他回身要重新啟陣,眾道忙奔過來阻止:「哎哎,使不得, 這可是邪術,世子當心壞了修為。」
藺承佑蹲下身點油燈:「目下還有許多事沒弄明白,既然知道了兇手與田氏夫婦有瓜葛,索性一次性弄個明白。」
見天搖頭:「你我修習正道,本就不該沾染邪術,為了查案弄一次也就算了,絕沒有一再啟陣的道理。」
藺承佑聽到「沾染」二字,陡然一個激靈,他這是怎麼了?明知有天大的害處,卻執意要啟陣,方才滿腦子都是如何揪出兇手的名字,旁人攔都攔不住,如此執迷,豈不正是染了邪性而不自知?怪道師尊說「凡是逆天悖理之術,無不暗藏兇險」,他已經足夠防備了,還是險些中招。
藺承佑定了定神,吹滅手中的蠟燭起身,笑了下:「前輩提醒得對,方才是我糊塗了。」
絕聖和棄智這才鬆了口氣,滕玉意並不明白為何不能再啟陣,看眾道如此緊張,想來與道法上的禁忌有關,她低頭看向名冊上的名字,揣摩着說:「十二畫——這裏只有一個人的姓氏是十二畫。」
棄智興奮道:「我來看看。」
突然傻了眼:「欸。萼大娘?」
絕聖也難以置信:「怎麼會是她?」
見喜喟嘆:「真看不出來啊,這個萼姬一貫圓滑討喜,背地裏竟如此陰狠,看她平日言行舉止,委實看不出身懷絕技。」
見樂拿肩頭頂了他一下:「喜喜,你這話就不對了,越是內力深厚之人,越懂得如何掩藏。我只奇怪她怎麼就跟田氏夫婦結了仇,又為何要害姚黃姐妹倆?」
「別忘了萼姬是平康坊有資歷的私妓,彩帛行還在的時候她就住在此地了。」見仙越說眼睛越亮,「這麼一說全都對上了,萼姬既認識田氏夫婦,又是彩鳳樓的假母,前後兩對死者,都與她有瓜葛!」
滕玉意咳了兩下:「可是據我所知,樂妓往往都用的化名,估計假母也不例外。」
藺承佑正研究那根斷掉的紅繩,聽了這話想了想,滕玉意知道的可真多,他長這麼大,除了查案和捉妖,幾乎沒踏過平康坊的坊門,她倒好,一來就大手大腳包養了捲兒梨和抱珠不說,對妓伶們的這些彎彎繞繞,似乎知道的還不少。
但她說的沒錯,萼姬未必就姓萼,究竟本名叫什麼,還得看了身契才算。
他撿起散落在地上的銀釘,陣法雖然中途就敗了,但收穫也算不小。
絕聖和棄智:「師兄,你要回前樓嗎?」
「我去查查田氏夫婦生前都做過哪些缺德事。你們兩個把地上的東西都收起來,我那個竹笥千萬別給我弄丟了。」
兩名衙役先前雖未回頭,卻也嚇得不輕,藺承佑走到二人跟前,從懷中取出安神丹給他們服下,口中笑道:「此處不用再照看了,你們下去好好歇一歇。」
衙役驚魂甫定,點點頭離開了。
滕玉意滿心都是「練劍」,佈陣花了大半個時辰,換作練劍的話,足夠她學個一招半式了,藺承佑前腳剛走,她後腳拔劍出鞘:「各位上人,趁酒食還未來,我們先練上幾招吧。」
眾道本想歇一歇,眼看滕玉意目光炯炯,心知歇不成了,他們不滿地噘嘴,慢騰騰走到條案前。
滕玉意一個激靈,一個老道士噘嘴她尚可忍耐,五個老道士一齊噘嘴,簡直稱得上奇觀。
好在她可以假借練劍轉過身去,不必被強逼着觀賞這副景象。
那邊藺承佑剛走到門口,迎面來了一名衙役:「世子,有位樂妓要見你。」
「誰?」
「一位叫抱珠的娘子。」
她?藺承佑點點頭:「把她領來吧。」
不一會抱珠在衙役的引領下進了佛堂,她今晚似乎着意打扮了一番,腮上塗了點淡淡的胭脂,嘴唇也比白日更鮮嫩,她低頭看着自己的裙角,每一步都走得風情萬種,進來突然發現滿屋子都是人,嚇得剎住腳步,等瞄見滕玉意,表情愈加不自在。
她慌亂斂衽:「見過世子殿下。」
滕玉意奇怪地瞥了瞥抱珠,她該不會以為藺承佑一個人在此吧。
「你要稟告什麼事?」
抱珠咬住唇又鬆開,唇色瞬間變得紅潤飽滿。
藺承佑不耐地蹙眉:「到底有事還是沒事?」
抱珠瑟縮了下,但還是沒開腔。
「看來是沒事了。」藺承佑笑着點點頭,把臉一沉道,「來人,把這伶人送到大理寺去,無故擾亂官員辦案,按律可以仗二十,先打她個二十板,再不老實另行責罰。」
抱珠大驚失色,雙膝一矮跪在地上:「奴家、奴家確有要事稟告,沒想好怎麼說,絕非存心戲弄世子,求殿下網開一面。」
她邊說邊一個勁地磕頭,顯然嚇破了膽,五道聽着那「咚咚咚」的聲響,心裏頗不忍,這小美人特地打扮了過來,多半存了別的心思,可那又如何,這般絕色,動些歪腦筋也無傷大雅嘛,藺承佑這臭小子空長了一副好皮囊,壓根不懂得憐香惜玉。
藺承佑垂眸看着抱珠:「你最好識相點,如再敢東拉西扯。」
「奴家絕不敢妄言。」抱珠頭暈眼花,虛弱地把額頭抵在地上,心裏本來存着點念想,這下徹底怕了,「下午世子找奴家幾個去問話,回房後奴家想起一件很奇怪的事,世子今日問小佛堂和那位逍遙散人,其實捲兒梨上個月曾見過逍遙散人一面,不知捲兒梨有沒有跟世子提過這事。」
藺承佑眼波漾了漾,上個月?逍遙散人半年前就沒再露過面,原來中途竟回過長安。
「她在何處見到的逍遙散人?」
抱珠不敢抬頭,一五一十說了。
那日是初八,萼姬特准抱珠和捲兒梨去菩提寺上香,不巧抱珠身子不爽利,捲兒梨只好同其他小娘子出了門,回來後她悄悄對抱珠說:「主家天天派人去洛陽捉拿逍遙散人,誰知那道士竟藏在長安。」
抱珠忙問怎麼了。
捲兒梨就說:「姐妹們從寺里燒完香出來,順道到酒肆買綠蟻酒喝,我到對面的店鋪替你買桃脯,出來時瞧見一個道士匆匆忙忙走過去,我心想這不是那個逍遙散人麼。」
抱珠聽了嚇一跳,逍遙散人來彩鳳樓時她見過,生得紅臉虬髯,腰間懸着柄長劍,不像尋常的道士,反有點遊俠的作派,他那副模樣太不尋常,難怪捲兒梨能一眼就認出來。
「這人不是個騙子麼,他在做什麼?」
捲兒梨說:「他像是在追蹤什麼人,可惜街上人擠人的,一晃就過去了。」
抱珠忙道:「主家不是恨死了這道士麼,快把這件事告訴主家吧。」
捲兒梨猶豫着說:「這道士看着不像壞人,興許只是雲遊在外,並非存心騙人錢財,真要被主家抓住了,免不了一場牢獄之災,要不還是算了吧。」
二人正商量着,青芝喜滋滋從門外路過,今日不少伶人出門閒逛,青芝也不例外,她懷中還抱着一大包吃食,看樣子收穫不少。她像是聽到了抱珠和捲兒梨的對話,但沒進來追問。
青芝剛走,萼姬就進來了。捲兒梨悄悄和抱珠說:「不知她們聽沒聽到我們說的話。」
抱珠說:「萼大娘若聽到了,一定會當面追問我們的。青芝就未必了,方才我們聲音不小,我猜她聽到了幾句,這丫頭嘴巴碎得很,準保會向主家攬功的。
結果過了好幾天,賀明生那邊毫無動靜,抱珠和捲兒梨就猜測,要麼青芝那日沒留意她們在說什麼,要麼青芝還沒來得及告訴主家。」
抱珠說完這番話,抬頭怯怯看了一眼藺承佑。
藺承佑擰着眉思量,這線索至關重要,捲兒梨為何絕口不提。
抱珠似乎猜到藺承佑在想什麼,膽戰心驚道:「不瞞世子說,捲兒梨自從被那男妖擄走過一回,精神頭便差了不少,本來極愛說話的一個人,最近總是發呆,奴家有時跟她閒聊,她連我們的事都經常想不起來。奴家估計她並非存心隱瞞,而是真給忘了,求世子看在她病體未愈的份上,莫要怪責她。」
滕玉意那頭聽見,不由一怔,怪道捲兒梨近日總是呆呆的,原來是被金衣公子嚇壞了,這也不奇怪,誰碰上那樣的大妖不害怕,換作膽小些的,當場嚇瘋都有可能。
棄智心腸柔軟,忍不住插嘴道:「娘子不必擔心,捲兒梨一是魂魄受了驚擾,二是曾誤入幻境,本來需靜心將養,不巧近日又頻繁出事,她這叫失於調養,回頭我們再給她送些安神養氣的符湯,多養些日子就好了。」
抱珠感激不盡:「多謝小道長。」
藺承佑看着抱珠:「那日過後有沒人你們面前提起過這件事?」
「沒有。」抱珠搖頭,「要不是下午世子打聽逍遙散人,奴家未必想得起來,想着或許與捉拿兇手有關,但又擔心捲兒梨忘了,只好斗膽前來稟告了。」
藺承佑沉吟片刻,又問:「除了捲兒梨,可還有別人在長安見過那位逍遙散人?」
「也沒有。」抱珠又補充,「至少我們倆沒聽說過。」
***
抱珠走後,藺承佑也去了前樓。
滕玉意學了幾招,漸覺身上的襴袍又膩又重,汗出得太多了,必須回房換件衣裳,於是向五道告了假,打算帶着程伯和霍丘回一趟倚翠軒。
絕聖和棄智追出來:「王公子,我們陪你一起走。」
滕玉意知道他們擔心屍邪闖進來,一面往前走一面笑說:「我那兒還有些點心,正好拿給你們吃。」
兩人樂陶陶地點頭,絕聖扳着手指頭數:「棄智,王公子是不是一共學了十二招了?」
「十三招。」棄智恬淡地吁了口氣,「還剩二十三招就能練通了。」
滕玉意笑着瞧他們一眼,沒想到他們對她學武的事還挺上心,照她現在的進度,有望在明日天黑之前練完,只希望中途別再出岔子,否則她白吃苦頭了。
很快到了倚翠軒,四下里靜悄悄的,廊道里有兩名衙役巡邏,伶妓和假母們困守在各自的房間裏。
程伯到鄰房等候,滕玉意則徑直回房換衣裳,她簡單梳洗了一下,找了幾包絕聖和棄智愛吃的素點出來,想着五道還在小佛堂里,順道將魚酢等葷點也一併放到托盤裏。
收拾好後環顧左右,發現條案上還放着一碟櫻桃脯,滕玉意愣了愣,這東西還是那日抱珠和捲兒梨來時擺出來的,本來早該收起來,後來不知怎麼忘了。
她穿過房間徑自開了門,然而心裏總覺得不太對勁,程伯等人聽到動靜過來,滕玉意心不在焉對霍丘說:「把這些吃的端到小佛堂去。」
絕聖和棄智率先衝進房:「別勞煩霍大哥了,我們來吧。」
霍丘是憨直的性子,笑呵呵正要開腔,不小心看見滕玉意的面色,訝道:「公子,你怎麼了?」
滕玉意腳步一頓,扭頭就往廊道另一側走:「我得去前樓一趟。」
程伯幾個互相一望,驚訝地快步跟上。
滕玉意一到前樓就左右張望:「藺承佑呢?」
衙役並不知道滕玉意的身份,只覺得這小郎君有些古怪。
「藺評事在二樓,這位公子有什麼事嗎?」
「在下姓王,煩請二位替我傳個話,就說王某有要事要告訴他。」
衙役有些遲疑,世子和嚴司直從大理寺抱回幾份案卷之後,吩咐他們在樓下等候萬年縣法曹參軍,自己則一直則待在二樓查東西,他們好心買了胡餅和熱湯上去,結果吃了個閉門羹。
「藺評事未必肯見你。」衙役開口,「你在此處等一等,我上去問問。」
***
藺承佑背靠月洞窗站着,眼睛卻看着手中的畫像上,賀明生雖是商賈出身,畫工卻不差,這畫上的逍遙散人與抱珠的形容幾乎一致,個子高壯,濃眉虬髯,着緇衣、踏芒鞋,乍一看頗有些狹義之氣。
賀明生一共畫了四幅,其中一幅此刻正在金吾衛和彍騎手裏,另外兩幅則分別送到了兩處城門,不出一個時辰,城裏城外便會布下天羅地網,只要這道士露面,立即會被人捉拿。
「不查不知道。」嚴司直在燈下對着書桌苦笑,「原來六個人里竟有三個人的姓氏是『十二畫』,捲兒梨的本名叫瓊芩娃,萼姬本名姓覃,葛巾本名姓董。」
藺承佑接過話頭:「還有抱珠,她被人撿到時已是孤兒,被人買下之前一直沒有名姓。」
嚴司直認真地加上抱珠的名字,順手要劃掉賀明生的名字:「看來此事與賀老闆無關了。」
藺承佑卻說:「慢。」
嚴司直一驚:「怎麼了?難道賀明生也是用的假名?」
藺承佑皺眉:「早先我已經令人去洛陽查過他的底細,他阿爺是洛陽巨賈,身份背景沒什麼問題。但他畢竟是此樓的主家,無論是長期在小佛堂佈陣法還是殺人後掩藏證據,他行起事來比樓中其他人要方便得多。」
嚴司直點了點葛巾的名字:「葛巾毀容之後總在房裏養傷,論理更沒有殺人的可能。」
藺承佑思忖這道:「可她有殺人的動機。」
「動機?」嚴司直訝道,「她連自己是被青芝和姚黃給害的都不知道,如何——」
忽然暗暗一驚,這僅是葛巾的一面之辭,也許她早就知道是誰害的自己,那晚卻故意當眾做出那樣一場戲,這也不是不可能,畢竟彩鳳樓沒人比她更恨姚黃姐妹了。
嚴司直驚疑不定:「那看來只有捲兒梨和抱珠嫌疑最小了。」
藺承佑卻又道:「不覺得捲兒梨痴呆得有些過分了麼?」
「你懷疑她是裝的?」嚴司直目光掠過逍遙散人的畫像,「也對,今晚抱珠的話也證明了捲兒梨一直在隱瞞重要線索,但她一個胡人,怎會與越州的桃枝繡坊扯上關係?」
藺承佑來回思量一番,走到矮榻前仰天躺下,兩晚沒合眼了,他委實乏得慌:「先不想了,橫豎洪參軍還沒來,我先眯一會兒。」
剛闔上眼,外面就有人敲門。
藺承佑沒睜眼:「何事?」
「有人求見藺評事,說有要事要稟告。」
藺承佑想起抱珠,心裏一陣膩歪,要事?哪來那麼多要事。
「不見,讓她滾。」
「那人說他姓王,看樣子挺急的。」
藺承佑翻身下榻:「帶她上來吧。」
衙役領命去了,過片刻又返回:「藺評事,人來了。」
藺承佑開門出去,果見滕玉意候在廊道里,她身上的襴袍是新換的,頭上還像模像樣戴着幞頭,額頭上滿是晶瑩的小汗珠,奇怪氣息卻很香潔。
他沒聞出那是什麼香味,乜斜她一眼:「找我什麼事?」
滕玉意決定長話短說:「我覺得抱珠不太對勁。」
「哦?怎麼個不對勁法。」
「青芝出事那日,我曾叫她和捲兒梨到我房裏唱曲。我好奇青芝的死因,就向她們打聽青芝的事。當時我房裏放着一碟櫻桃脯,抱珠本來說得好好的,突然看見櫻桃脯,神色一下子就變了。我問她怎麼了,她說她看見櫻桃脯想起一件事。我問她何事,她說她曾撞見青芝在櫻桃脯里偷藏首飾。
「這話合情合理,我也就沒起疑心,抱珠走後,我和絕聖棄智去小佛堂找五道,趕上世子回來,五道便向你打聽案情,我覺得抱珠說的話是個重要線索,就故意在你面前提了提,世子似乎絲毫不覺得驚訝,可見你早就知道此事了。敢問世子殿下,抱珠是什麼時候在你面前說起此事的?」
藺承佑隱約猜到滕玉意在疑惑什麼,那日他一發現青芝的屍首不對勁,就和嚴司職把樓里的人挨個叫去盤問,也就是那一次,他從抱珠口裏聽到了櫻桃脯的事。
他說:「發現青芝屍首的那個早上她告訴我的。」
滕玉意道:「我奇怪的就是這個,她明明早上就與你說了這事,為何下午看到那盤櫻桃脯會那樣失態。」
有點意思。藺承佑琢磨了一下:「早上她不但對我說了,還描述得得極為詳盡,論理再看到一盤櫻桃脯,不至於一驚一乍的,除非」
「除非讓她失態的是別的事。」滕玉意瞭然於胸,「她故意用櫻桃脯和青芝做幌子,是為了掩飾自己失態的真正原因。」
藺承佑來了興趣:「所以抱珠當時在你房裏做什麼?房中可還有別人在場?」
「除我之外,就是兩位小道長了。櫻桃脯呈上來時,話已經快說完了,我讓捲兒梨和抱珠給我奏一曲《採蓮曲》,但捲兒梨剛起了個頭,抱珠就像見了鬼似的,也就是被我一再追問,才有了後面那番話。說實話,這番話天衣無縫,要不是湊巧得知她此前就詳說過青芝的事,我壓根不會起疑心。」
《採蓮曲》藺承佑沉吟,這曲子是滕玉意讓彈的,抱珠都開始彈奏了,失態應該不是為了這個。
「走廊外頭呢?」他又問,「有沒有人恰巧路過,或是高聲說話?」
滕玉意搖了搖頭:「記不太清了。當時兩位小道長也在,要不我回去再問問他們?
說完便不吭聲了。
藺承佑等了一陣,看滕玉意不往下說了,便道:「沒了?」
滕玉意笑道:「沒了。」
可她沒有要走的意思,藺承佑心裏暗笑,就知道滕玉意無事不登三寶殿。
他佯裝不知情,回身要推門:「好了,這事我知道了,王公子請回吧。」
手剛挨到門框,就聽滕玉意笑吟吟道:「世子請留步。」
藺承佑故作驚訝回頭:「王公子還有什麼事?」
「世子也瞧見了。」滕玉意和顏悅色,「我與樓中假母和妓伶打過不少交道,有些話她們未必肯跟你說,卻會坦然告訴我。就拿捲兒梨和抱珠來說,我連她們身上有多少傷痕都一清二楚。有時候她們無心中的一句話,往往就是重要線索。」
藺承佑假裝聽得很認真:「接着說。」
「住了這些日,我也聽了不少閒談,可不知怎麼了,有些話明明就在眼前,偏偏想不起來,論理我記性不至於差成這樣,想來想去,只能是喝了火玉靈根湯的緣故,真氣在體內亂竄,腦子也亂鬨鬨的。」
「有點道理。」藺承佑一本正經地點頭,「那王公子打算怎麼做?」
「世子如有克化的藥方,趕快告訴我吧。「
他不想告訴她自己準備進宮弄玉顏丹,故意說:「藥方?什麼藥方?」
滕玉意奇道:「自然是克化火玉靈根湯的藥方,目前嫌疑最大的這幾個人,我都與她們都打過交道。早些克化火玉靈根湯的話,我也能早些想起重要線索。」
藺承佑低笑道:「滕玉意,真有你的,難為你繞這麼大彎子,原來還是為了這個。」
滕玉意笑得燦爛:「這對你我都好,兇手狡詐異常,伶妓們各懷鬼胎,世子查了不少日子了,依舊毫無頭緒,這當口若有個局外人想起一些關鍵線索,沒準真相能浮出表面。我剛才想起抱珠不對勁一事,就是其中一個例子。」
藺承佑額角一跳。
查了不少日子?依舊毫無頭緒?
滕玉意這話什麼意思,明晃晃把「藐視」寫在臉上麼。
笑話,她憑什么小瞧他,線索已經理得差不多了,真相近在遲尺,最遲明早他就會把兇手揪出來。
「我早就把克化的法子告訴你了。」他一哂,「信不信由你。滕娘子與其動些歪腦筋,不如算算還剩多少時辰吧,練不練功倒是無所謂,長熱瘡可就不妙了。」
說到此處,他回身推開門,又扭頭睨着她道:「王公子還不走?」
滕玉意一陣牙酸,回身咚咚咚下了樓梯。
這幾日大夥都急着找兇手,她也參與其中,本來想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哪知藺承佑冥頑不靈。
其實她倒不是非要走捷徑,而是擔心二怪隨時會闖進來,她老懷疑藺承佑有更好的克化法子藏着不說,故而有此一問。若真有藥湯,也就不必擔心練不通了。
這下徹底死心了,看來只能不眠不休苦練了。
她在心裡冷嗖嗖地笑:此仇不報非君子,藺承佑,我們走着瞧。
藺承佑一回屋就徑直走到書桌前,打開某份宗卷,刷刷刷地翻了起來。
嚴司直溫聲道:「承佑,你剛才不是說要歇一會麼?」
「不歇了。」藺承佑神情專注,翻完一卷又拿起下一卷。
嚴司直有些疑惑,為何突然不肯歇了?
他好奇看了眼房門:「剛才王公子來找你所為何事?」
藺承佑若無其事要開腔,外頭衙役奔上來敲門:「藺評事,抓到那幾位販賣腐心草的胡商了。」
藺承佑一凜,扔下東西去開門:「人帶來了麼?」
「暫時都押在大理寺。」衙役擦了把汗,「這些人身上還有別的案子,寺卿說怕路上會出亂子,不讓押到彩鳳樓來,不過寺卿已代藺評事審問過幾位胡商了,就在半月前,彩鳳樓的確有人向胡商買過腐心草,只不過當時胡商手裏藥粉不足,最後未能成交。」
藺承佑一凜:「誰?」
衙役道:「葛巾娘子。」
嚴司直大吃一驚:「真是她?」
「葛巾娘子當時已經毀了容,自己並未出面,只托平康坊一位叫拓拓兒的潑皮幫忙牽的線,拓拓兒沒買到藥粉,又托人給葛巾娘子傳話,葛巾娘子聽了只說知道了,沒說要再買。」
嚴司直愕然良久,緩緩點頭道:「好啊,我們統統被這個葛巾給耍了。承佑,就像你說的,沒人比葛巾更想殺姚黃姐妹,她故意做出誤會魏紫的那場戲,就是為了當眾洗脫自己的嫌疑。如今既查到她曾有意買腐心草,我們是不是可以抓人了?」
藺承佑若有所思地踱了兩步,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憑兇手的城府,會大張旗鼓地買腐心草麼?而且,即便葛巾有殺害姚黃姐妹的動機,田氏夫婦又是怎麼回事?
比起姚黃姐妹倆,田氏夫婦才是兇手作惡的開端,只有弄明白兇手與田氏夫婦的瓜葛,才能解釋那邪門至極的七芒引路印。
他摸摸下巴,思忖着要開口,樓下又上來一位衙役:「洪參軍來了。」
藺承佑眼睛一亮:「快請他上來。」
洪參軍是萬年縣負責鞫獄和審案的法曹參軍事(注),縣裏的大小案件,首先需經他之手,凡有縣裏斷不了的案子,再由他逐級往上報。雖說官職不高,但在坊間頗有名望。
洪參軍生得膀大腰圓,走起路來虎虎生風,臉上的虬髯如上翹的鐵鈎,一口牙卻雪白髮亮。
他進屋後笑呵呵施禮:「田氏夫婦和容氏的案子都是卑職負責查辦的,這是當時的記錄,一份是容氏的,一份是田氏夫婦的,藺評事和嚴司直想先聽哪一樁?」
藺承佑請他就坐:「先從容氏開始吧。」
洪參軍撩袍坐下:「容氏是前年十月初二夜裏死的,當晚無人報案,次日早上戚氏才派人通知里正。卑職早就聽聞戚氏經常虐打容氏,疑心容氏的死與她有關,但查了一圈下來,夥計和鄰居都說事發當晚並未聽見容氏呼救,仵作驗屍後也發現,容氏的死因正是溺水。此外還有人作證,說容氏死前那段日子總是向隅獨泣,像是早就存了死志。
「卑職無法判斷容氏究竟是自盡還是被害,只得向董明府匯報此事,董明府說戚氏嫌疑不足,田允德也並無要追究的意思,加之容氏在越州已經沒有親眷了,再查並無意義。卑職只好就此結案。」
嚴司直訝然道:「田允德並未追究?小妾突然沒了,此人竟連半點反應都沒有嗎,容氏死的時候他在何處?」
洪參軍說:「田允德去越州了,回來之後聽說容氏的死訊,當晚就病倒了,或許是病得太急,始終不曾追究容氏之死,後來還是戚氏拿了些銀錢,吩咐夥計把容氏的屍首領回來埋葬了。」
「越州——」藺承佑和嚴司直一驚。
洪參軍錯愕:「怎麼了?」
藺承佑屏息問:「田允德去越州做什麼?」
「去採買繚綾。聽說他早年家貧,靠販賣繒彩起家。雖說近年來生意越做越大了,但每年還是會親自去越州選布料。」
原來田允德一直與越州有往來!
「田允德本就有頭風,病倒之後醫工說是傷心過度所致,也有醫工說是嚇病的,總之一起病就來勢洶洶。」洪參軍慢慢回憶,「也不知田允德害怕什麼,日夜做噩夢,據店裏夥計說,田允德有一回病糊塗了,突然睜開眼睛說有鬼影在院子裏徘徊,眾人一聽,那不就是容氏麼,自此彩帛行鬧鬼的事就傳開了。」
藺承佑神色微變:「等一等,鬧鬼的事是在田允德病倒之後傳出來的?」
「是啊,正因為田允德病中總說院子裏有鬼,戚氏特地跑到井前罵了好幾回,說什麼『生前狐媚害人,死後還敢興風作浪』,後來不知怎麼的,連戚氏也害怕起來了,某一日還跑到附近的慶國寺請了一道符貼在院子裏。」
藺承佑像是魘住了似的,一動不動望着桌上的案宗,本以為鬧鬼在先、田允德病倒在後,看來全弄反了。
既然鬧鬼的傳言是在田允德回來之後才傳開的,那麼一切就得從頭捋一捋了。
先是田允德去了趟越州,回來後就一病不起,恰好趕上小妾出事,人人都以為他過於傷心所致,但田允德病中無心追究容氏的死因,甚至連容氏下葬都未理會。
會不會他們都想錯了,田允德的重病根本與容氏無關,而是與那趟越州之行有關。
「田允德在越州一共待了多少日子才回來?」
洪參軍愣了下,似乎沒料到藺承佑有此一問。他忙用粗短的手指飛快翻閱記錄,還好曾經核實過田允德的行蹤。
「哦,他是八月二十七走的,十月初七回來的。」
藺承佑垂眸道:「才四十天。從長安到越州,路上少說要二十日的工夫,田允德既然要採買繚綾,怎會剛到越州就返程?他往年去越州要花多少時日,洪參軍可曾核查過?」
「這」洪參軍方闊的臉龐上浮現一絲赧意,「卑職愚魯,沒查問田允德往年去越州的情形。」
「不過」他尋思了一番道,「在下去店裏盤問時,聽到店裏有位夥計說,『容氏就這樣死在後院,真要嚇死人了,幸虧主家提前回來了,否則店裏生意都不知怎麼做了。』由此可知,田允德比往年回來得要早。」
藺承佑漫不經心敲了敲桌,容氏是初二死的,田允德初七就回來了,死訊不可能這麼快傳到田允德耳中,他提前返程只能是為了別的緣故。
難道田允德在越州遇到了什麼事,又或是遇到了什麼人?這個意外不但讓他終止了採買布料的計劃,還讓他回長安後一病不起。
能讓一個壯年男子惶懼到這等地步,那件事/那個人一定非同小可。
洪參軍又道:「田允德病了兩個月就死了,死因是頭風加重,此前一直有兩個有名望的醫工輪流給他診病,兩人均可作證。縣裏仵作驗屍過後也說,田允德的死因並無可疑。」
「戚氏呢?」
「她是在田允德死後第三天的夜裏自縊的。」洪參軍神色稍異,「自縊前還寫下了一封奇怪的信。」
「信在何處?」
洪參軍忙從底下抽出一張箋紙。
嚴司直移燭近前,只一眼就覺得頸後寒毛豎了起來,紙上密密麻麻全是字,每一行都是同樣的話:我本狗彘,不配苟活;我本狗彘,不配苟活
藺承佑盯着信上的字:「核對過字跡麼?」
「核對過了,確是戚氏的字跡。」
藺承佑又翻過去看信的背面,以戚氏的為人,想叫她幡然醒悟並寫下這樣一封信,怕是比登天還難。
但如果一個人會邪術,那就另當別論了。
藺承佑一抬眼:「洪參軍將這封信保存得如此完好,是不是也懷疑過戚氏的死因?」
「是。」洪參軍正色道,「戚氏性情跋扈,哪怕尋死也不會將自己比作『狗彘』。但一來彩帛行的貴重器物並未丟棄,二來戚氏似乎早就有了尋死的念頭,就在自縊前幾日,她把自己的珠寶首飾分作幾份,分別捐給了幾間佛寺。我就想着,戚氏膝下無兒無女,田允德這一死,戚氏算得無依無靠了,一夕之間萌生出尋死的念頭,乃至性情大變都有可能。」
藺承佑一哂:「可這排除不了仇殺的可能,那封絕筆信上的口吻太過古怪,分明有懲罰的意味,而且從戚氏對待容氏的態度來看,她豈是會主動懺悔之人?洪參軍除了清點財產,可查過田氏夫婦與誰結過仇?」
洪參軍背上悄然出了一層汗,說實話,他心底原是瞧不上藺承佑這種貴要子弟的,不過仗着門第和出身,處處指手畫腳,其實論起如何辦案,這些紈絝兒連皮毛都沒摸到。
當然這些話他只在心裏嘀咕,面上未曾顯露,而且為了不被指摘,今夜來前做了充足的準備,哪知藺承佑思慮如此周全,一句接着一句的,很快就讓人招架不住了。
他趕忙打起精神應對:「查過。田允德為人圓滑,平日往來的大多是富室巨賈,聽說相交融洽,從不與人交惡。戚氏就算與人起衝突,也無非是些生意上的雞蟲得失。倒是卑職在調查的過程中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田氏夫婦身邊連個親人也無,更不曾招待過外地來的親戚。」
藺承佑「咦」了一聲:「有意思,田氏夫婦本是章丘人,十年前的冬月才遷至長安,章丘離長安不算太遠,論理不至於與家鄉的親故音訊阻絕。」
「卑職也是這麼想的。」洪參軍狐疑道,「田氏夫婦家資鉅萬,哪怕他們不想理會過去的窮親戚,也擋不住窮親戚過來投奔他們。卑職起初也不信這一點,但店裏的夥計和左右的鄰戶均可作證,而且戚氏死後,並無親戚過來操辦喪事。卑職當時就想,不怪戚氏死前把貴重首飾捐給寺廟,原來世上一個親戚也沒了。」
藺承佑順理成章問:「所以洪參軍可查過田氏夫婦十年前在章丘的事?」
洪參軍臉上直發燙,查得本就不深,更何況過了一年多了。
好在他膚色黝黑,臉紅也不明顯,他腆然道:「卑職給章丘府的司戶參軍寫過一封信,向他們打聽田氏夫婦在章丘的親朋故友。但沒等信寄過來,縣裏就出了別的案子。卑職分身乏術,想着查了這些日子,田氏夫婦的死因並無可疑,加上董明府催着查辦另一樁案子,卑職卑職也就丟開手了。」
藺承佑沖洪參軍攤開掌心:「信在何處?」
洪參軍尷尬地咳嗽一聲,只因嗓門太大,震得人鼓膜嗡嗡作響。
藺承佑笑容不變,口吻卻冷硬了幾分:「既是公函,章丘府沒有不回的道理。」
洪參軍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訕訕從懷裏取出一封信遞給藺承佑:「信帶來了,怕藺評事笑卑職粗心,沒好意思拿出來。」
藺承佑抖了抖信封上的浮灰,看樣子這一年多以來,這封信一直被擱在角落裏,好在洪參軍沒糊塗到一股腦把信給扔了,真要再一次向章丘去信,少說也要十來日才能得到回信。
章丘府的司戶很細心,把田家和戚家的三親六眷全列在紙上,左為田允德,右為戚氏,脈絡清晰,一目了然。
田允德的爺娘早已亡故,底下只有一個弟弟,因為田父是獨子,田允德並無叔伯兄弟和子侄,而在十一年前田允德的弟弟因病亡故之後,整個田家便只剩下田允德兩口子了。
戚氏這邊的親戚也不算多,戚氏是么女,上頭還有兩個姐姐,戚家素來清貧,爺娘早在戚氏出嫁前便相繼病逝,兩個姐姐也因嫁往外地,多年來未有音訊了。
至于田氏夫婦可曾在章丘與人結仇,對方在信中寫說:據戶籍所載,田氏夫婦丁卯年七月便離開了章丘,自那之後田家與戚家在當地就成了絕戶,鄉閭鄰里別說記得十多年前的事,連知道這兩口子的人都不多了。
嚴司直看完信之後,面色有些古怪:「本以為這對夫妻有意躲避仇人,原來家鄉真沒有親人了。」
藺承佑忽道:「不對。」
嚴司直和洪參軍詫異道:「怎麼了。」
「日子不對。」藺承佑點了點信上某一處,「信上說田氏夫婦七月離開了章丘,但據萬年縣這邊的戶籍記載來看,田氏夫婦十一月才抵達長安。七月到十一月,整整四個月的工夫他們去了何處?」
屋子裏頓時針落可聞,四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兩個大活人除了要吃喝之外,更要有個棲身之所。
「再則,田氏夫婦口口聲聲說當年發家是因為戚氏變賣了嫁妝,但就信上所言,戚氏出身寒門,哪來那麼大一筆嫁妝供她變賣?即便家中有些積余,經歷一場饑荒,也都拿來換糧了。」
洪參軍一心要將功補過,恨不能將自己知道的線索都搜刮出來:「但據卑職所查,十年前田氏夫婦剛到長安之際,便在東市賃了一家店肆賣貴重布料。」
藺承佑看他一眼:「不覺得奇怪麼,到東市賃間鋪子並非易事,販賣繚綾之類的貴布更需大筆本錢,如果嫁妝是假的,這筆錢從哪來的?」
嚴司直狐疑道:「你是說——」
藺承佑眼前浮現田氏夫婦鬼魂的慘狀,冷笑道:「我在想那四個月究竟發生了何事,若能弄明白田氏夫婦當年都做了何事,也許就能知道兇手的殺人動機了。」
洪參軍既驚又悔:「所以田氏夫婦真是被人謀害的?」
藺承佑回身一指戚氏那封絕筆信:「兇手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們,這封信與七芒引路印的手法如出一轍,使的都是牽魂拘魄的法子,把受害人如木偶般操控起來,再令其作出寫信和自縊之舉。我想如果開棺驗屍,戚氏的衣裳外面應該留下了一些針眼。」
洪參軍臉色慘然,戚氏死了一年多,屍體早就**了,想再開棺找線索,又談何容易,只恨他結案太草率,假如當時就把兇手揪出來,也許就沒有後頭那些事了。
藺承佑忽又道:「嚴司直,洪參軍,若是你們舉家逃荒,第一個會考慮投往何處?」
嚴司直回過神來:「逢上凶年飢歲,估計也就能指望親戚收留了。」
「可田家已經沒親眷可投奔了。」藺承佑慢悠悠在桌前踱了兩步,「戚氏倒還有兩個姐姐,對當時的田氏夫婦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去處了,可惜信上沒說她們嫁去了何處,否則也許能知道田氏夫婦那四個月的棲身之所了。」
他邊說邊在心裏盤算,從章丘投奔到某處,再從某處到長安,等田氏夫婦再出現時,手中已然多了一筆做買賣的錢。
這四個月的境遇,改變了田氏夫婦一生的命運。
四個月
四個月
藺承佑眼皮一跳。
那地方該不會就是——
他啞然矗立在屋中,只覺得紛繁的線索,漸漸清晰地指向某一處。
越州、姚黃姐妹、那枚出自桃枝繡坊的香囊、田氏夫婦無故失蹤的四個月
他猛一抬頭:「嚴司直,你速以大理寺的名義給越州府去一封信,寫好後令人連夜疾馳送信。」」
嚴司直一怔,連忙捉袖提筆:「欲問何事?」
「我想知道十年前的八月到十月之間,越州可曾出過什麼懸案,地點或許就在桃枝渡口附近,兇手至今未落網。「藺承佑掉頭匆匆往外走,「洪參軍,你同我出去一趟。」
洪參軍驚訝起身:「要去何處?」
「去碰碰運氣。江南東道恰好有幾位官員在京述職,運氣好的話,沒準有人記得十年前越州的事。若是沒人想得起來,城裏還有幾家越州人開的旅舍,橫豎找人仔細問一問。」
藺承佑一面說一面下了樓,廳里已經沒有人了,四下里闃然無聲。
他走到庭前環顧一周,忽然屈指成環,吹出一聲呼哨。
洪參軍緊跟在藺承佑身後,見狀疑惑地停步,只聽夜風穿堂而過,檐下傳來燈籠掛鈎的咯吱輕響。
這聲口哨過後,風聲仿佛停滯了一瞬,洪參軍正暗覺古怪,就聽房頂上隱約傳來響動,仿佛有巨物在樓頂上悄悄潛行。
洪參軍脊背上的寒毛一豎,他習武多年,一聽就知道樓頂那東西絕非善類。
然而不等他拔刀,藺承佑就按住了他的刀柄。
藺承佑扭頭看了洪參軍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們走吧。」
洪參軍滿腹疑團,眼見藺承佑已經回身往大門走了,只好把話吞回肚子裏。
出來上了馬,他仍在揣測屋頂上是何物,藺承佑卻遞給他一張箋紙:「洪參軍看看這個,田氏夫婦去世的那段時日,你可見過這上頭哪個人出入過彩帛行?」
洪參軍接過箋紙,只見上頭寫着沃姬等六人的名字,都是平康坊的老住戶了,名字他都有些印象。
他心知這多半是嫌疑人的名錄,細細思索道:「田氏夫婦死的那幾日,跑來看熱鬧的人不少,兩個假母我見過,但也只是匆匆一瞥,至於別人實在記不清了。」
沃姬和萼姬?藺承佑控住韁繩:「她們當時可有什麼不尋常的舉動?」
洪參軍搖頭:「只記得她們擠在人堆里看熱鬧,被我們一驅也就散開了。對了,這個賀明生是半年後才來平康坊開店的,當時他應該不在長安。」
藺承佑手握韁繩讓馬兒在原地轉了兩轉,他原本也沒指望洪參軍能想起一年多年前的事,兇手為了佈局橫跨一年多時間,足見費了大量心思,這樣的人又豈會輕易在人前露出破綻。
於是把箋紙又塞入懷中:「你我分頭行動,我先去一趟進奏院,你到崇仁坊等我。崇仁坊有不少外地商販開的旅社,其中有家思如歸客棧,是越州商人開的,商販們應該知道不少當地軼聞,洪參軍好好向他們打聽打聽十年前的越州懸案。」
洪參軍握着馬鞭一拱手:「藺評事放心,在下心裏有數。」
藺承佑點點頭,一抖韁繩疾馳而去。
洪參軍拍馬跟上,心裏卻有些納悶,嚴司直的信一寄出,越州很快就會回信,田氏夫婦當年去沒去過越州,半月後就會水落石出。
但是看藺承佑這架勢,竟像是等不到天亮了。其實他也有過沒日沒夜查案的經歷,但人總有疲累的時候,要不是迫在眉睫的案子,沒必要夤夜奔走。
可藺承佑像是今夜非要馬上找出兇手不可——
洪參軍思忖着揮舞馬鞭,一霎兒奔入了夜色中。
***
嚴司直等了又等,遲遲不見藺承佑和洪參軍迴轉。
他支着額頭打盹,一不小心就睡死了,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聽到嘈雜的響動,等到再次睜眼,滿目都是金亮的陽光,嚴司直脊背倏地一挺,這一覺居然睡到了天亮。
他慌忙抬手整了整幞頭,奔到門口拉開門,卻見一個衙役跑上來說:「藺評事回來了,說讓嚴司直帶上紙和筆墨,速到隔壁那家胡餅鋪找他。」
嚴司直很快找到上回那家胡餅鋪,果見藺承佑和洪參軍坐在店裏,此外還有幾位商販模樣的男子坐在一旁,模樣都有些忐忑。
幾個商人雖是綾羅裹身,但衣袍上沾了不少灰塵,儼然在地上摔滾過。
藺承佑淨了手面,笑容可掬環顧左右:「欸,怎麼不說話,我的樣子像壞人嗎?」
商戶們哆哆嗦嗦道:「方才小人在旅舍未認出世子殿下,多有冒犯之舉,求世子看在小人痴愚的份上,莫要與小人計較。」
「說到冒犯,你們的確耽擱了我不少工夫。」藺承佑長眉一挑,「不過我這人最寬宏大量了,而且今日狀況有些特殊,念在你們願意將功補過的份上,可以給你們一個機會。」
幾個商人慌忙指天發誓:「只要世子殿下高抬貴手,一切全聽世子殿下的安排。」
藺承佑把玩着手裏的酒盞:「其實嘛,不過是小事一樁,難得你們幾個都住在桃枝渡口,又都記得十年前八月的那樁懸案,找你們過來,無非想請你們指認一個人。」
商販們臉上露出懼意,但他們顯然更怕藺承佑,互相望了幾眼,趕忙點點頭。
藺承佑和顏悅色道:「我知道你們怕什麼,放心,那人雖說可能是兇犯,但只要你們今日將其指認出來,我保證此人往後沒機會報復你們。」
正說着,洪參軍忽然道:「嚴司直,快請坐。」
藺承佑沖嚴司直點點頭,接着道:「別又像方才那樣七嘴八舌的,派個口齒最清楚的來說,若有遺漏之處,剩下的人幫着補充。」
嚴司直又驚又喜,坐下後低聲問洪參軍:「果真發生過懸案?」
洪參軍點點頭:「不算轟動,但知道的人也不少。這幾個越州商戶當年就住在桃枝渡口,此次來長安販貨,恰好就歇在旅舍里,藺評事一問就對上了。」
商賈們嘀嘀咕咕商量一番,公然推舉藍衣男子做代表,此人清了清嗓子,慢慢開了腔:「這件事過去十多年了,僥倖還有人記得,當年我們渡口附近住着一戶人家,戶主姓彭,是位書生。
「彭書生本不是越州人,聽說早年曾到長安參加過科考,落第後無顏回家鄉,索性帶着妻子四處遊歷,後來也不知怎麼的,一家人遊歷到了越州,不但在此地住下,還在桃枝渡口附近開了一家私塾。
「小人幼時到渡口玩耍,經常見到彭書生。彭書生開了私塾之後,雖說收的束脩極少,但因並無功名在身,沒能收到幾個學生,他為了維持生計,閒暇時便到坊市販賣字畫,有時候還帶上他妻子做的針黹,可惜彭娘子是關中人,繡活遠比不上越州當地的繡娘——」
藺承佑冷不丁道:「彭書生的妻子姓什麼?」
藍袍男子用肩頂了頂同伴:「你們誰還記得。」
「約莫是姓殷,或是姓戚。」有人小聲道,「小人的阿兄曾在彭書生的私塾上過學,說這位師娘和氣得不得了,可惜師娘說話總帶着關中口音,好些話聽不大懂。哦對了,彭書生膝下有一對兒女,大郎年紀跟小人差不多大,若是活到現在,今年大約是二十六七歲,女兒麼,活到現在的話,也該有十五六歲了。
藺承佑眼波微動,耐着性子等了一陣,眼看沒人再補充,只好道:「接着往下說。」
藍袍男子便道:「每到歲時伏臘,鄰裏間常請彭書生幫着寫字畫,彭書生心腸柔軟,趕上手頭不方便,只要跟他提一提,彭書生絕不張口要錢。後來這家人日子過得越發困頓,鄰居也時常送些吃食接濟他們。
「記得彭書生有些酸腐脾氣,家境都那麼窘迫了,還不忘教兒女念書寫字。小人常看到彭家的大兒子蹲在渡口看書,一手字寫得別提多漂亮了,彭家那個小女兒,小小年紀就生得白淨標緻,鄰裏間有時候誇耀幾句,彭氏夫婦也是滿面榮光。
「就這麼過了好幾年,彭書生年歲大了,眼看功名無望,便歇了去長安赴考的打算,可又舍不下臉面,只好偷偷跟着渡口的人學撈魚,有一回彭書生夜裏撈魚時,無意中救了一個人,也是趕巧了,這人正是我們本地的一位巨賈,因為酒後失足,不慎掉入河中,巨賈感激彭書生的救命之恩,專門設宴款待他們一家人,我們都猜」
藍袍男子扭頭看向左右,像是要確認自己的說法對不對,對上同伴肯定的眼神後,這才再次開腔。
「我們都猜那位巨賈給了彭書生一大筆酬金,因為自那之後,彭書生就很少去渡口撈魚了,他自己沒捨得換衣衫,卻給妻女做了新衣裙,沒多久又給彭家大郎買了上好的筆墨,說憑大郎的天資,只要再苦讀兩年,後年便可到長安去科考。又過了一陣,彭書生就把那間寒舍賣了,帶着兒女牽到半山腰的一座莊子裏去,還買了兩艘船,僱人撈魚來賣。
「他們搬家的那一日,小人和爺娘也去湊熱鬧了,鄰裏間知道彭家人是因何闊綽起來的,但大夥看彭家人那般高興,也沒人打趣他們。
「彭家搬家之後不常下山,老鄰居見面的次數也就少多了,人人都說彭氏夫婦這算是苦盡甘來,只要來年彭家大郎中了科舉,沒準一家人還會搬到長安去,不料」
說到此處,藍袍男子臉上露出不忍之色,接連嘆了幾口氣:「不料好景不長,沒多久彭家人就出事了。那時候正好是八月,當時北方鬧饑荒,不少流民陸續涌到南地,桃枝渡口常有生人登岸,其中不乏鼠竊狗盜之輩,亂糟糟的沒少出亂子,大夥為了避難,都儘量不去渡口,可彭家也不知中了什麼邪,偏在這當口下渡口,不幸遇到了劫匪,一家人都遭了殃。等到被人發現時,船都被鑿穿了,一家四口不知所蹤,鄰居們趕到官府報案,打撈了好幾日才打撈到彭書生和他妻子的屍首,八月天氣酷熱,又在水裏泡了那麼久,兩口子都不成人形了。」
有人幽幽嘆息一聲,似是想起了當日的慘狀。
藍袍男子默了一回,悵然道:「官府又撈了幾日,沒能撈到彭家兄妹的屍首,倒是撈着了兄妹倆的衣裳,渡口水流湍急,掉下去絕沒有生還的希望,況且若還活着,兄妹倆早該上岸了。官府的人又說,彭書生和妻子頭上有傷,應該是被人砸傷之後才丟到河裏的,到彭家的莊子一搜,屋裏居然半點值錢的東西都無,一看就知被惡人劫了財。
「官府又問我們可見過生人來找彭氏夫婦,但大夥已經許久沒見面了,加上那陣子流民亂竄,各家都緊閉門戶,鄰居既不知彭家最近有什麼新客,也不知他們為何要下渡口,恰好這當口彭家雇的漁夫也不知所蹤,官府便疑心漁夫就是兇手,結果沒多久就發現了漁夫的浮屍,據說身上也有傷。自那之後官府一直沒能找到兇手,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屋子裏靜默下來,眾人神色各異,如此良善的一家人,一夕之間喪了命,任誰聽了都會覺得唏噓。
嚴司直邊寫邊嘆氣,洪參軍擰着眉不知在思量什麼,商賈們眼觀鼻鼻觀心,間或抬眼看看藺承佑。
藺承佑摩挲着手中的酒盞,久久沒開腔。
彭書生的妻子姓殷或是姓戚,假如姓戚,很有可能就是戚氏的某個姐姐。
照這麼推算,田允德兩口子十年前的那四個月待在何處,似乎就有了答案。
兩口子七月從章丘逃荒出來,直奔越州的姐姐,路上花費個把月的工夫,趕到越州時差不多就是八月。
而彭家人遇害恰是八月。
詭異的是,再等田氏夫婦回到長安,手中就多了做買賣的本錢。他們用這筆錢在東市開了鋪子,做起了布帛生意。
一晃十年過去,彭家四口化作了一堆枯骨,田氏夫婦卻成了長安的富戶,當年那四個月的經歷,幾乎未在他們的人生中留下痕跡。
可是抹得去麼?藺承佑冷冷地想,那可是四條人命,綿綿不絕的恨意,會如毒草般從地底下爬出來。
所以才有了「我本狗彘、不配苟活」的罪己書,所以才有了駭目驚心的七芒引路印。
所以那人取了田氏夫婦的性命還不夠,還要把它們的魂魄拘起來用酷刑折磨。
而且,田氏夫婦的鬼魂曾說兇手的姓氏是十二畫。
「彭」姓,恰是十二畫。
說不定在當年那場劫難中,有人僥倖活了下來。
藺承佑面上波瀾不驚,心中卻已是驚濤巨浪,幾樁懸案,橫跨整十年,若不是他陰差陽錯住到了彩鳳樓,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十年前的一樁無頭公案。
事到如今案情已然越來越明朗,可不知為什麼,離真相越近,心裏的滋味就越複雜,陰的反面是陽,錯的另一面便是對,可世上偏偏有些事,已然無法用錯或對來衡量。
他定了定心神,開口道:「彭書生那對兒女的屍首一直沒找到麼?」
「沒有。」藍袍富戶搖頭,「我們渡口年年有人淹死,屍首浮不上來的話,基本就衝到下游去了。」
「那這麼多年以來,你們有沒有在越州見過跟這對兄妹相貌相似的人?」
幾名商人沉默片刻,相繼搖頭:「要是見到了,小人估計會被活活嚇死。而且彭家小娘子死的時候才六七歲,縱算僥倖活下來,相貌也變了,彭家大郎當年倒是有十六七歲了,但畢竟過了十來年」
藺承佑睨着他們:「相貌再變,輪廓上也該有點當年的影子,稍後我帶你們去認幾個人,如果覺得相似,自管告訴我。還有,你們可還記得彭大郎和彭小娘子的名字?」
商賈們搖頭:「就記得彭書生總叫兒子『大郎、大郎』的,小娘子就不知道了。」
藺承佑想了想,查到現在,對於兇手為何謀害田氏夫婦,他已經大致有了思路,但姚黃姐妹為何被殺,依舊是個謎。
想起姚黃姐妹早年的遭遇,他開口問道:「越州府當年有對擅長口技的樂工夫婦,姓聶,有對女兒,大的叫聶阿芙,小的叫聶阿蕖。聶樂工因捲入李昌茂謀逆案被牽連,女兒也被發賣了,你們可聽說過此事?」
商賈們這回答得很快:「聽說過,怎麼沒聽說,越州城的這些奇人軼聞,就沒有小人不知道的,聶樂工模仿鳥鳴惟妙惟肖,當年也曾名噪一時,但他們出事前一直住在城裏的樂坊,離渡口遠得很。」
不住桃枝渡口麼?藺承佑暗暗吃驚,本以為姚黃姐妹因為認出兇手才被殺,看來猜錯了。既然不是鄰居,彼此認識的機會微乎其微。何況姚黃十年前才八歲,青芝只有五歲,年歲太小,對於彭家的案子,照理不會有印象。
那她們到底為什麼被殺?
他漫不經心地給自己斟茶,彩鳳樓開張以後,姚黃姐妹與兇手同住一個屋檐下,青芝喜歡偷東西,興許某一日無意中發現了兇手殺害田氏夫婦的證據。
不對,兇手那般謹慎,豈會讓一個小丫頭抓住把柄。
但如果沒有把柄,兇手何至於被青芝要挾?
究竟遺漏了什麼藺承佑眉頭緊鎖,突然想起容氏。
「你們可聽說過一位姓容的繡娘?」
幾位商賈茫然搖頭。
藺承佑從懷裏取出兇手的香囊:「喏,看看這個,有印象麼?」
眾人「噫」了一聲:「這像是桃枝繡坊的活計。」
「你們知道這家繡坊?」
「自然知道,這家繡坊大名鼎鼎,就在渡口附近,『桃枝』二字,還是照着渡口的名字擬的呢。」
藺承佑摸摸下巴:「既然離得這樣近,你們可聽說有位繡娘把女兒嫁給了長安的富戶做妾。」
藍袍男子正要搖頭,後頭卻有位商賈把頭往前一探:「有,有這麼回事,小人的阿娘經常去桃枝繡坊買活計,與繡坊的人還算相熟。那陣子小人有意納妾,阿娘就替小人留了心眼,大概一兩年前吧,小人阿娘回家突然說,她本來看中了一位老繡娘的女兒,哪知還沒來得及說項,那娘子就被長安來的巨賈看中了,巨賈許了老繡娘重金,把小娘子帶到長安去了。」
嚴司直和洪參軍一訝:「這不就是容氏麼?」
沒錯,容氏的阿娘正是一位越州繡娘,年月也對得上。
藺承佑面色有點古怪:「照這麼說,容氏當年也住在桃枝渡口?那她會不會也知道彭家的案子」
他話音戛然而止,猛然起了身。
他總算知道青芝為何公然說自己跟容氏是同鄉了!
眾人只當青芝譁眾取寵,因為當時容氏都死了一年多了,彩鳳樓又經常鬧鬼,非親非故的,只有傻子才會願意跟一個死人攀扯關係。
可原來青芝並非說瘋話,她這話是故意說給兇手聽的。
她在用這種方式要挾兇手,她知道他/她的秘密。
至於她怎麼知道的,自然與容氏有關。
早在容氏還活着的時候,青芝就曾隨沃姬去過彩帛行,青芝當時一心要找失散的姐姐,聽出容氏的越州口音,勢必想法子與容氏攀談。
一旦熟起來,聊的東西也就多了,也許容氏無意中說過彭家的什麼事,被青芝記在了心裏。
一年後彩鳳樓開張,青芝也隨沃姬進了樓,她日日與兇手打照面,沒準就在某個瞬間,青芝窺見了兇手的秘密。
青芝表面憨傻,實則心機深沉,知道這個秘密之後,便趁機敲詐兇手,想來她得逞了,所以才有了那堆藏在櫻桃脯下的貴重首飾。
而兇手在與青芝周旋的過程中,無意中得知青芝和姚黃是姐妹,怕自己的秘密被泄露,在殺了青芝之後,又向姚黃下了手。
怪不得兇手明明恨的是田氏夫婦,卻又殺害了姚黃姐妹。
藺承佑定定看着門外,晨鼓過後,市廛漸漸熱鬧起來。外頭車馬喧騰,他耳邊卻全是電閃雷鳴,幾樁案子緊密相連,兇手幾乎未露出過破綻。若非湊巧找到了這幫越州商人,也許還要十來日才能捋清真相。
多久沒遇到這樣老謀深算的對手了,他簡直百爪撓心,想到此人平日天衣無縫的表現,他就迫不及待想看到那人被他揭開真面目的那一刻。
他垂下眸子,不緊不慢喝完茶盞里的湯,心裏越是發急,面上越要表現得不急,正了正臉色,他起身左右一顧,笑道:「走吧。去彩鳳樓認人,到了那莫要聲張,一切聽我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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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玉意一個人在園子裏練劍。
昨晚淅淅瀝瀝下了一夜雨,到早上才放晴,陽光落在青色琉璃瓦上,綻放出千萬點亮晃晃的白光,這樣的好天氣,用來練劍事半功倍,可惜「披褐劍法」越到後頭越難練,學完前二十招後,滕玉意的速度陡然慢了下來,原本一招只需半個時辰,現在足要一個多時辰才能練完。
說不着急是假的,趁天氣放晴,她不顧滿地都是泥點子,練得十分起勁。
忽有衙役領着一行人過來道:「王公子,煩請避一避。園子裏得空出來辦案,暫且不能留人。」
怎麼又來?滕玉意扭身打量來人,嚴司直她認識,剩下的全是陌生人。藺承佑不會平白無故找一堆生人來,定與斷案有關。
商賈們也在打量滕玉意,他們常年販貨兩地,早練就了毒辣的眼力,看這少年通身貴氣,暗猜是某位衣冠子弟,就不知為何在臉上貼了那麼大片的絡腮鬍,把半邊臉都給擋住了。
滕玉意不動聲色收回視線,看來兇手不儘快落網的話,她是別想一鼓作氣練完三十六招了,花園裏練不了,那就去別處吧,沖嚴司直叉手行禮,她故意粗着嗓子道:「阿伯,我們走。」
說罷掉頭去往小佛堂,衙役們略一遲疑,藺評事只說花園裏不能留人,卻沒說小佛堂如何,再說這位王公子似乎大有來頭,何必白白惹人厭。
絕聖和棄智坐在牆根打盹,五道正忙着瓜分幾塊胡餅,抬頭看見滕玉意進來,正要問她為何不練了,就見衙役領着一群衣着闊綽的生人進來了。
「這是?」
衙役還沒開口,就聽見藺承佑的聲音。
絕聖和棄智驚醒,揉揉眼睛道:「師兄。」
未幾,藺承佑進來對幾位商戶說:「待會你們就在小佛堂里認人,即便認出來了也莫聲張。」
幾人忐忑點頭。
滕玉意本打算把五道請到別處去練劍,見狀又被勾起了好奇心,藺承佑忙活一晚上,似乎查到了不少東西。
是留下來看熱鬧,還是回房練劍?
藺承佑回身要安排幾個道士,不提防看見滕玉意,他摸摸下巴想,她昨晚不是還說他毫無頭緒麼,今日正好叫她開開眼。
「喲。「他笑道,「不巧打擾王公子學藝了,這小佛堂我們得用來辦事,一時半會練不了劍了。王公子不比別人,學東西學得太慢,不如趁早移到別處去,省得耽誤你學劍。」
滕玉意頓覺有詐,這話明面上在譏諷,可又隱約透着「激將」的意味,論理藺承佑巴不得他們走得遠遠的,好端端地「激」她留下來做什麼?
明知藺承佑不懷好意,她仍抵不住「辨認兇手」的誘惑,乾脆擺出一副看熱鬧的架勢,甜笑道:「這點工夫王某還是耽誤得起的。既然世子很願意我們留下來看熱鬧,在下就卻之不恭了。」
藺承佑臉皮頗厚,被戳破也笑容不改,心裏卻道,這可是你自己要留下來的,待會就好好瞧着吧。
他扭頭要對五道說些什麼,園子裏有人來了。
五道看看那幫商人,忍不住道:「世子,他們認得兇手麼?」
「噓,別說話。」藺承佑隔着窗格往外看,「讓他們試試。」
絕聖和棄智本想直奔師兄,看師兄面色沉肅,意識到氛圍不對,躡手躡腳走到滕玉意身邊,同滕玉意一起往外看。
第一個來的是葛巾。衙役將她領到附近一株芍藥叢前站定,也不知說了什麼,葛巾遲疑了一下,抬手將帷帽取下,於是她整張臉就這樣暴露在陽光下。
商賈們似是驚訝於這美貌女子臉上的傷疤,連呼吸都粗重了幾分,好在藺承佑似乎提前跟他們打了招呼,不至於失聲驚叫。
滕玉意仔細端詳葛巾,認人並非易事,兇手尤其狡猾,既不能打草驚蛇,又要確保能看清對方的面目,如此一來,躲在小佛堂里辨認不失為一個好法子。只要把人領到日頭底下站着,鼻子眼睛長什麼樣,裏頭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衙役一面問話,一面不動聲色領着葛巾轉了好幾圈。
藺承佑一瞬不瞬地看着幾位商人,可是沒過多久,幾個人就一齊搖了搖頭。
藺承佑面色雖有些古怪,倒也不覺得很驚訝,嚴司直卻大大吃了一吃,捉住藍袍男子的衣袖,示意他們看得仔細些,幾個人瑟縮了一下,依然表示自己不認識。
第二個來的是賀明生,他身軀本就比旁人胖得多,禁足這幾日,儼然又白胖了幾分。
趕上今日天氣晴暖,不過短短一段路,臉上已然掛滿油亮的汗珠,到了花叢前他茫然四顧,隨後堆起笑容,欠身向衙役打聽什麼。
商人們對上賀明生那張肥白的闊臉,不約而同搖了搖頭。
接下來依次是沃姬、萼姬和捲兒梨。
商賈們依次否認了沃姬和萼姬,因為年齡不對。
但輪到捲兒梨時,那位藍袍男子露出了疑惑之色,藺承佑盯着富戶,用眼神示意他好好看。
富戶們互相用目光交流一番,末了搖了搖頭。
最後來的是抱珠,這一次,所有富賈的神色都有了變化,一待衙役將抱珠領走,就紛紛開腔道:「看着有點像彭家的小娘子。」
藺承佑一言不發,嚴司直和洪參軍卻驚疑不定道:「確定沒看錯麼?」
「有點像,其實彭家小娘子死的時候才五六歲,模樣還沒長齊全呢,只記得相貌清秀,是個美人胚子,但彭書生的妻子就不一樣了,小人當年曾見過她好幾回,記得麵皮白淨,尖尖的下巴,剛才那個小娘子的模樣,就跟彭書生的妻子有點像。」
旁人也附議:「沒錯,這六個人里,就她最像彭家人。」
滕玉意暗想,莫非真是抱珠?她昨晚跑來說捲兒梨的事,是想摘淨自己的嫌疑麼?兇手是個城府極深的人,如果真是抱珠,昨晚突然提到那位逍遙散人,又有什麼目的。
洪參軍按耐不住道:「世子,我們現在就抓人嗎?」
所有人都將視線投向藺承佑,藺承佑狐疑看着抱珠遠去的背影,久久未答話,過了好一會,他古怪一笑:「抓。不過在抓人之前,我們得先做點別的。」
***
藺承佑走後,滕玉意又練了一個時辰,劍法後面夾雜着大量的道家心法,越到後頭越艱澀,她畢竟毫無根基,練到第二十二劍時,死活練不動了。
照這個進度來看,天黑前是別想練完了。她咬牙看着手中的翡翠劍,怎麼辦,聽憑自己長熱瘡?哼,想都別想。但即便不服輸,武功這種東西,可是偷都偷不來的,她一個從未學過功夫的人,一口氣練到這程度,已經拼了半條小命了。
難道真克化不了這怪湯?她焦躁地踱步,先不說熱瘡的事,就衝着克化之後的天大好處,她也不甘心就此作罷。
天色越來越晚了,坐以待斃不是她的風格,她必須儘快想法子。
這頭滕玉意挖空心思想主意,那頭五道也沒閒着。
他們一貫無賴,況且教武功並不是件輕鬆的活計,看出滕玉意一時半會練不通了,便打算撂挑子:「滕娘子,不是我們不好好教你,但老道也想明白了,凡事不該逆天而為,你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就該慢慢悠悠學,不如就算了,無非就是長几個熱瘡,你年紀小,過幾月就淡了。唉唉先不說了,外頭天象越來越差了,老道得去園子裏護陣。」
絕聖和棄智氣得直跺腳:「前輩,你們怎能這樣?」
五道卻徑直往門口溜去,滕玉意衝程伯使了個眼色,程伯飛快攔在五道面前,淡笑道:「諸位上人聽我一言,火玉靈根湯發作究竟要多少時辰,眼下還沒個定數,學下去總歸有通的時候,不教卻是徹底無望了,還請幾位上人多添點耐心,我家娘子聰慧過人,沒準哪下子就通了。」
五道嚷道:「老道不是不想教,但眼下不得分個輕重麼——」
滕玉意緩步踱過去:「古有尾生之信,近有季布一諾。可見在世人眼裏,『信諾』二字,足勝千金,道長們平日言必稱道,說起來比常人更重諾,臨時要反悔,似乎有些欠妥吧。」
五道囁嚅:「不——」
滕玉意到了門口,腳步一頓:「前日在醉蝶亭喝酒的時候,道長可是親口答應教完這套劍術,既然答應了,何時停止、如何停止,可就不是你們說了算的了。」
見天等人噎了一下:「你——」
滕玉意回頭一笑:「我知道,幾位道長並非誠心要毀諾,昨晚一整夜未睡,累了才會犯糊塗。你們在小佛堂里好好歇一歇,我去弄些酒來,等喝了酒養足了精神,再好好教我劍術。」
說話這當口,程伯早已不動聲色將門口堵死,五道心知他武功了得,硬要闖出去的話,少不了一頓打鬥,再說他們本就理虧,贏了好像也不算威風,於是氣呼呼道:「滕娘子,你什麼意思嘛?我們又沒說一定不教,幹嗎把我們圈在此處?」
滕玉意充耳不聞,自顧自領着霍丘下了台階,走了兩步,忽又回身沖絕聖和棄智招手。
絕聖棄智鑽出來,急聲道:「滕娘子,你先別急,二怪不一定何時來,離天黑還有幾個時辰,只要抓緊工夫練,還是有希望練通的。」
但他們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和語調都有些猶疑,可見也覺得希望渺茫。
滕玉意悄聲道:「你們上回說的桃花劍法,據說半個時辰就能上手?這劍譜就在你們青雲觀麼?」
「在呢。」絕聖怔然,「滕娘子,你該不會現在想去觀里取這劍譜吧。行不通的,就算找到了,我們也不會。」
「拿劍譜麼的確是來不及了。」滕玉意看看天色,忽然話鋒一轉,「藺承佑不是會這劍法麼?」
棄智微微睜大眼睛,滕娘子是想出辦法讓師兄教她了嗎?
「師兄是會的,可是——」
滕玉意沉吟,只要確定藺承佑會這劍法,一切就好說了。
她笑着點點頭:「你們先回去好好歇一歇,我去張羅些好吃的。」
很快到了倚翠軒,滕玉意打量四周,各處房門緊閉,衙役也未撤,藺承佑剛才說要抓人,卻遲遲未見行動,依她看,要麼還沒想好怎麼抓,要麼還在等某個消息
她心裏益發有底了,帶着霍丘又去前樓,迎面就見藺承佑從樓梯下來。
「一個多時辰了,還沒消息麼?」藺承佑道。
嚴司直道:「不良人們正帶着逍遙散人的畫像去旅舍查問,但城裏旅舍太多,挨個問下來怕是——」
藺承佑正要答話,抬眸看見滕玉意:「王公子?」
他徑直走到桌前撩袍坐下:「王公子不在後頭好好練劍,跑這來做什麼?」
滕玉意一本正經拱了拱手:「王某過來幫忙抓兇手。」
「抓兇手?」藺承佑剛把茶盞送到嘴邊,笑着又放下,「我竟不知王公子如此熱心腸,不過你剛才也看到了,我們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王公子趕緊走吧,不添亂就不錯了。」
滕玉意故作納悶:「閣下既然確定兇手是誰了,為何遲遲不抓?」
藺承佑笑容微滯,旋即一哂:「依王公子之見,這是為何。」
滕玉意卻不肯往下說了,只含笑指了指身後的霍丘:「我這護衛有要事要稟告世子,還請閣下借一步說話。」
藺承佑瞥見霍丘眼裏的微訝之色,心知滕玉意多半又在瞎扯,本來懶得理會,無奈好奇心已經被她前一句話勾起來了,明知滕玉意找他做什麼,還是不情不願起了身。
隨滕玉意徑直走到前庭一株花叢後,他懶洋洋抱起了胳膊:「有什麼話就在這說吧。」
滕玉意令霍丘退到一邊,這才不緊不慢開口:「其實我並不知道兇手是誰,但這幾日我在樓中,也算見識了兇手的本事,此人不但沉毅果斷,還頗通邪術,因此世子明明已經知道兇手是誰,卻不敢隨意妄動,因為世子也知道,憑兇手的心性,若非證據確鑿,是絕不肯認罪的,你執意等那個神秘莫測的逍遙散人的消息,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藺承佑聽得很認真,等滕玉意說完,饒有興趣道:「接着往下說。」
滕玉意一笑:「估計世子也認為,與其指望兇手主動認罪,不如布個局引兇手上鈎。至於如何做,還得從那枚香囊說起,事發至今,香囊算是兇手露出的唯一破綻,原因麼,自是因為他/她還有人要殺,結果被世子打斷了計劃,最終未能成事,既然兇手心愿未了,只需布個局,讓兇手誤以為自己能下手就行了。」
滕玉意這番話,說到藺承佑的心坎里去了,先不論兇手認不認罪,光從此人兩次在他眼皮子底下殺人,就不單是搜尋證據這麼簡單了,他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出乎意料的某種方式撕開兇手的真面目。至於如何設局,這一下午他已經想好了兩種計策,礙於兇手太奸猾,暫有幾處細節拿捏不定,畢竟此事非同兒戲,必須保證兇手上當不可。
「我帶着霍丘來,就是想幫着世子佈局。」滕玉意道,「我現在有個絕妙的主意,敢保證兇手一定會上當,只是——」
「只是要跟我談條件?」藺承佑道,「王公子,且不說這些我已經提前想透了,該如何做我心裏有數。單說對案子的熟悉程度,你也遠不如我,你覺得你所謂的絕妙好主意,我會很感興趣麼?」
他眸中的墨意像能隨着笑化開似的,仰頭笑着要離開。
滕玉意笑看着藺承佑的背影:「世子對案子再熟悉又如何?兇手一看到你,天然地會起戒心,我就不一樣了,我不過臨時借住此處,與兇手和受害者都毫無關聯,案子進展如何,與我毫不相干。同樣一個局,由你來做,兇手未必會上當。但由我這樣的外人來做,兇手的戒心會打消一大半。」
藺承佑腳步一頓。
滕玉意繞到藺承佑面前:「世子猶豫不決,是因為可用來佈局的人不多吧。兇手知道絕聖和棄智是你的師弟,嚴司直和法曹參軍又是官府的人。五道不靠譜,臨時再從外面調人只會打草驚蛇。人選定不下來,局就不好做,因為兇手一旦起疑心,此局必定失敗。目前看來,除我之外,似乎沒有更合適的佈局人選了。」
「再則。」她指了指不遠處的霍丘,「霍丘也曾稟告過世子,青芝死的頭晚,他曾在外頭撞見過她,青芝是大半夜死的,霍丘看到她的時候她身上應該有些不對勁了,這是個很好的引子,兇手極聰明,聰明的人往往多疑,假如佈局時再加上霍丘,就更容易引兇手上當了。」
剩下的話不必說,霍丘可是她的人,想讓霍丘乖乖配合,必須經過她的許可。
她一臉真誠:「我是誠心想幫着佈局的,兇手窮凶極惡,我主動跳出來做引子,也是要冒很大風險的。」
話說到這份上,她知道差不多了,藺承佑自負歸自負,卻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比起與她鬥氣,自然是查辦兇手要重要得多,而且此人頑皮賴骨,能屈能伸,該放下身段的時候,不會硬要端架子。
「時辰不多了。」滕玉意笑眯眯掉頭就走,「世子若是改主意了,令人去小佛堂找我吧。」
一邊走,一邊在心裏默數,數到五的時候,藺承佑在她身後開腔了:「且慢。」
滕玉意嘴角翹起來。
藺承佑笑着負手走到她跟前:「說吧,你想要什麼。」
***
天色將暮時,藺承佑令衙役下去傳話,說大隱寺的犢車快來了,讓妓伶們收拾好出來。
妓伶們早聽說今日需遷到大隱寺去避禍,早將衣裳鞋襪都收拾好了。
隨衙役到了前樓,隔老遠就聽見有女子驚叫:「不、不是我!」
眾人心驚肉跳,下意識加快腳步,到了大廳一看,裏頭好些人,除了藺承佑等人,還有好幾個面生的胡商。
藺承佑頭戴玉冠,身着墨綠色平金竹紋襴衫,歪靠在條案前,樣子有些睏倦,仿佛好幾夜沒睡了,哈欠連天。
葛巾跪在地上,身子顫慄不已。
嚴司直指了指身邊的某位胡商:「這幾人均可作證,你曾有意購買腐心草。如今證據確鑿,你竟然還想抵賴。」
葛巾面色慘白如紙:「奴家是打聽過腐心草,但拓拓兒回說藥粉不足,奴家也就歇了心思,事後奴家沒再打聽過腐心草,此事拓拓兒可作證。」
嚴司直提高嗓門:「拓拓兒只能證明你那回沒買,事後你有沒有另尋渠道,你自己心裏清楚。腐心草不比尋常毒-藥,你出重金購買此毒,敢說自己沒懷着不軌之意?碰巧姚黃又是中腐心草而死,世上豈有這麼巧的事?」
「不不不!」葛巾惶然搖頭,「奴家買這藥本是想自我了斷,不是想害人的。」
藺承佑揉揉眉心:「編,接着編。希望待會到了大理寺,你也能這麼嘴硬。」
衙役要將葛巾從地上拉起來,葛巾面色慘白如紙:「世子殿下,求你聽我一言,奴家毀容後萬念俱灰,一度想尋短見,但聽說無論懸樑還是跳井,死前都要受好大一番罪,奴家想起以前聽幾位公子說過一種叫腐心草的毒藥,據說服下此毒之後,不痛不癢就會喪命,奴家想着若狠下心服了,也就不必留在世上遭罪了。買藥時本來懷着必死的決心,哪知拓拓兒沒買成,奴家就想着,這或許是老天爺的意思,畢竟害我的人還沒受懲處,我不能不明不白就死了,事後我也想明白了,我年紀尚輕,有手有腳,活下去總比尋死強,所以在那之後,我再沒打聽過腐心草。」
「如果我沒記錯。」藺承佑道,「姚黃死後我曾屢次打聽是否有人購買毒藥,問到你跟前,你可是一個字都不曾吐露的,你若是不心虛,為何緘口不言?」
葛巾張口結舌:「因為、因為奴家怕自己說了會惹人懷疑,畢竟——」
「畢竟是姚黃害你毀的容。」藺承佑嗤地一笑,「好了,有什麼話到大理寺交代。把她帶走。」
葛巾嗓門尖錐般地響起來:「世子殿下,奴家是冤枉的!奴家從沒害過人!」
衙役一左一右將葛巾往外拽,直到出了大門,葛巾的哭喊聲仍綿綿不斷。
嚴司直搖搖頭:「她要是真無辜,怎會打腐心草的主意?一邊謀害姚黃和青芝,一邊假裝蒙在鼓裏,那晚跑到魏紫房中行刺,幾乎把所有人給騙過去了。」
或許此事太令人震驚,廳堂里久久無人說話,藺承佑再次打了個呵欠:「好了,總算水落石出了,不枉我兩日兩夜沒睡,接下來只需專心對付二怪就好了,欸,天色不早了,大隱寺的和尚怎麼還沒來?」
洪參軍忙道:「哦,剛才藺評事忙着審犯人,卑職沒顧得上回稟,大隱寺的犢車中途壞了一輛,現在不夠用了,有個和尚過來問,是臨時僱車,還是等他們大隱寺再派車來。」
「他們在哪?我去瞧瞧。」
忽又想起什麼,腳步一剎:「對了,賀老闆把賬本拿來吧,今晚若能收服二怪,明日我也就走了,這幾日我們花了多少酒水錢,趁這機會好好算一算。」
賀明生錯愕道:「小人還沒感謝世子找出兇手呢,怎好意思討要酒錢。世子殿下和諸位道長的吃用,理當由彩鳳樓來孝敬。」
藺承佑笑眯眯道:「拿來吧,我可沒有欠人酒錢的習慣。」
賀明生掩不住滿臉的笑容,半推半就取來賬本,藺承佑翻開一看,笑了笑道:「知道了。」
從袖中取了一塊金角子遞給賀明生:「多出來的錢,就當日後的酒錢了。」
他這一走,妓伶們慢慢緩過勁來,複雜的情緒在廳堂里悄然瀰漫,激起一圈圈微小的漣漪。
起先只是幾句零星的交談聲,逐漸聲音雜亂了起來。
沃姬欲哭無淚:「我這是造了什麼孽!葛巾可是我千挑萬選買下的大美人,被姚黃那賤人給毀了容貌不說,連她自己都——」
萼姬一副惋惜得不得了的語氣:「唉葛巾這孩子,怎麼就這麼想不開。」
又有人道:「這也不能怨葛巾,花容月貌就這樣被毀了,換誰都不甘心吧。」
一時之間,傷心的有,憤憤不平的有,但無一例外,隨着兇手的落網,所有人的神色都鬆懈了幾分。
萼姬用帕子抹了抹眼角,扭頭瞥向邊的抱珠和捲兒梨,抱珠正靜靜打量捲兒梨,神色古怪不知在想什麼,捲兒梨傻呆呆地望着地面,似乎渾然不覺。萼姬下死勁戳了捲兒梨一下:「我看你要傻到幾時!」
賀明生跑到嚴司直面前含笑詢問了幾句,得到准許之後,讓下人去廚司弄些茶果來。
滕玉意坐在角落裏,見狀不由感嘆萬千:「還好查出是誰了,一想到兇手就在樓里,我夜裏都睡不踏實啊。」
說完才發覺霍丘神色不對,她奇怪道:「霍丘,你怎麼了?」
霍丘壓低嗓門道:「小人覺得不太對勁。」
滕玉意蹙了蹙眉:「怎麼了?」
「青芝出事的當晚,我看到那個人了。」霍丘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捲兒梨。
「捲兒梨?」滕玉意驚訝地望向前方,「你在哪看到她的?青芝出事的那晚麼?」
這話嗓音不小,立刻引來周圍人的注目。
霍丘慌忙環顧左右:「娘子,小聲些。」
「怕什麼,反正兇手都抓住了。」滕玉意好奇道,「說說你都看到什麼了?」
霍丘低聲說:「其實也沒什麼,就是青芝走後,捲兒梨也在廊道里晃了一下,小人以為她路過,事後也就沒多想。」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着捲兒梨:「難怪她最近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該不會是那晚看到了什麼,被嚇壞了吧。」
程伯目光閃爍:「娘子,要把這件事告訴成王世子麼。」
「不必多事,橫豎兇手已經找到了——不不,萬一另有曲折,還是告訴他吧。」
霍丘用力點了點頭。
說話這工夫,天色越來越暗,橘紅色的晚霞被幽藍所替代,庭前的花木慢慢籠罩在陰影里,廳堂里越來越昏暗,眾人的面目也變得模糊。賀明生張羅着讓人點燈,只聽歘地一聲,有團黑影快速從庭前的花叢里掠過。
抱珠慘叫:「有鬼!有鬼啊啊啊啊啊啊!」
賀明生一貫膽小如鼠,聲音直發抖:「別、別胡說。」
正自驚疑不定,外面驀地飄來女子寒瘮瘮的笑聲,那聲音古怪尖亢,儼然一把破啞的胡琴,晚風詭異地涌動,吹來濃濃的血腥氣。滕玉意腕上叮鈴鈴響了起來,愕然舉起一看,原來是藺承佑給她的那串玄音鈴。
眾人扛不住了,嚇得四處奔逃:「快跑,鬼,鬼啊。」
絕聖和棄智拔劍一縱:「不好。屍邪來了。」
這句話猶如炸雷,更加讓人亡魂喪膽,這些日子眾人聽說了不少關於屍邪的傳聞,據說這東西挖人心肝,一旦碰上絕不可能生還。
五道在黑暗中急聲道:「莫要慌!有我們在,它傷不了你們。
絕聖和棄智在外面嚷道:「我們來引開它,五位道長,你們快帶人到後頭去。」
「好咧。」五道齊齊拔劍,「橫豎你們師兄很快回來,我們先去後苑護陣,大夥快跟着我們走。」
一片混亂中,滕玉意慌忙喚道:「捲兒梨!捲兒梨!」
捲兒梨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屍邪的目標是我們三個,現在葛巾娘子被送到大理寺了,只有你我二人了,你快去葛巾娘子的房間,世子在她房間的外面布了陣法,只要躲進去就沒事了。」
見天聞言忙道:「見樂,你送王公子。見喜,你送捲兒梨。安置好她們後,趕快到後苑來護陣,屍邪都來了,金衣公子肯定也在左右。剩下的人都聽好了,所有人都去小佛堂!屍邪目標不是你們,離她們兩個越遠越好。」
嚴司直和洪參軍在黑暗中高聲說:「快、快跟上五位道長。」
見喜循聲找到了捲兒梨,大聲說:「快隨老道來。」
見樂也找到了滕玉意,眾人勉強辨認着方向,亂紛紛朝後頭跑去。
滕玉意提心弔膽跑到了倚翠軒,摸到位置後打開門往裏一鑽。
屋子裏幽暗若漆,無奈一時沒找到燈燭,她喘息着坐到窗前,借着月光看腕上的玄音鈴,也許是離邪煞遠了,鈴鐺總算不再響動。
廊道里依舊腳步凌亂,只聽見喜道:「捲兒梨,這門上的符籙是世子畫的,足可抵擋屍邪一陣,你在房裏好好待着,不管聽到什麼都不要開門。」
滕玉意心跳如鼓,側耳凝聽外頭的動靜。不知過了多久,周遭變得安靜,看樣子人都去了小佛堂,遠遠有喧鬧聲從園子的方向飄來,那邊的繁雜吵鬧,愈發凸顯出廊道里的岑寂。
滕玉意在黑暗中坐久了,五感變得異常敏銳,不料一下子,廊道忽然響起沙沙的動靜,乍一聽像風吹落葉的聲音,仔細一分辨,卻是一個人的腳步聲,
***
那人先前一直貓在角落裏,確認周圍沒有人了才悄然出來,看準了方向,小心翼翼朝前走去,只因走得太謹慎,短短一段路,腳下竟走出了輕而纏綿的味道,
到了葛巾的房外,此人再次打量一下周圍,隨後運足內力推開門,閃身進了房間。
本想着房裏的人若是尖叫,便告訴她自己是因害怕才誤闖進去,哪知窗前的少女毫無動靜,只自顧自低頭坐在矮榻上。
這樣甚好,省得再浪費唇舌,樓中的人都跑到了園子裏,眼下正是下手的好時機。據說屍邪喜歡掏心,自己可以依樣畫葫蘆,等藺承佑他們發現她的屍首,只當她是被屍邪所害。
其實真不想再殺人了,何況她與自己並無仇怨,可誰叫她看到自己在鬧市中跟蹤青芝,那可是自己謀害青芝的證據之一。她現在是神智未恢復,萬一病好了,沒準會把這件事告訴藺承佑,這小子太不好對付,兩下里一對上,一切都瞞不住了。
掌心已經運足了功力,只需瞄準後背,往前一探就能穿膛而過,可不知為什麼,心裏竟升騰起一股強烈的負罪感。
這是良心在作怪,就像當初殺害青芝和姚黃時,自己也曾如此煎熬。
都說邪術不能常練,因為遲早會壞了心性,現在終於體會到了,明明知道不對,傷天害理的事卻越做越順手,想回頭,已然回不了頭,若叫爺娘知道不,一想到爺娘,胸膛里就痛得喘不上氣來,如果世上有公道,爺娘怎會落到那樣的下場?做了一輩子的好人,到頭來卻屍沉河底。
這麼想着胸中戾氣暴漲,來不及多想了,再晚就會引人懷疑了,前幾日被禁足,一直沒找到機會下手,今晚屍邪闖來,算是老天相助。身子一傾,猛然抓向少女的後背,少女依然不動不躲,口中卻喊出一個人名。
三個字,活像一記重錘,咚地朝面門砸過來,電光石火間,窗外流星般飛來一條銀鏈,連脖頸都被纏住了。
與此同時,有人從窗外飛縱進來,那人左手拽緊銀鏈,另一腳踢中自己的心窩。
胸口活像被碾碎了,這一切發生在短短一瞬間,照自己的身手本可以躲開,此刻卻因那三個字來不及做反應,那是記憶中再熟悉不過的一個稱呼,伴隨着渡口的船艄搖櫓聲,一次次從最親的人嘴裏喊出來。
怎麼會?不可能!為什麼她會知道!
少女跳起來躲到高挑少年身後,只把一雙狡黠的眼睛露在外頭:「果然是你!」
王公子!
怎麼會是她?捲兒梨呢?
藺承佑?他原來一直躲在窗外。
好啊,這一切根本就是圈套!明明已經足夠小心了,到頭來卻栽在他們手上。
門外又湧來好些人,嚴司直和衙役們手中提着燈,一下子照亮屋子,有人驚聲道:「竟是你!」
脖頸上被人重重一勒,根本不容多想。藺承佑抬手將人從地上拽了起來,冷笑道:「不枉我們費了這麼多工夫,你總算露出真面目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法曹參軍:既有審案權,也有判案權,在長安稱「法曹參軍事」,設於諸州者稱「司法參軍事」。主要職責是審理案件(唐朝沒有刑事與民事之分),他們的上一級行政長官比如縣令、州官一般情況下並不直接審案、判案(此點與宋代不同)。
唐朝名臣狄仁傑在明經中第之後就曾擔任過「司法參軍」一職。
***
唉,發吧發吧,希望你們不要忘記這個月我經常性日兩萬的偉岸身姿,下個月估計很難這麼豪氣了。
兇手的作案動機這一章交代了一大半,希望不要看太快,看太粗。
下一章明早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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