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蒼坐正,他望着面前的三人,拿出威嚴的氣勢來,上來就道,「說實話,你們是不是想造反?」
邵平和曹參一時間八字鬍須都打了個顫。
「這這話可不興說啊。」一向冷靜的邵平也險些慌神。
曹參更是抹了額頭上一把汗,「御史,這怎麼能扯到造反去了呢。」
陳平倒是不動如山。
他早就看透了張蒼這個人。
若非是道德修養深厚的人,一般是經不住張蒼的。因為他能一開口就讓人吐血三升。
陳平望着張蒼,「順天命而為的事情罷了,何來造反之說。」
「還得是詹事會說話啊。這麼大的罪過,到了詹事這就成了替天行道了。」
「這話說的。本來就是順命而為,替天行道的事情。」
「命?什麼命?太子的命還是陛下的命?」
曹參連忙從中斡旋,「大家難得一聚,當和氣啊。」
陳平和張蒼,看着唇槍舌劍的架勢,其實二人內心平靜如湖,泛不起一點波瀾。
大佬的對決,越是安靜,越是致命。如果還能咋咋呼呼吵架,說明他根本就沒想要弄死你。
只是這麼做,有時候會讓外人產生誤會。反正別人是嚇得戰戰兢兢,生怕他們倆打起來;當然,也有人喜笑顏開,等着這兩個人打起來,他們好看熱鬧。
「太學最近群龍無首,不少人又開始頻繁想要求見陛下,以獲得恩寵。不知道御史怎麼看這件事。」陳平忽然問。
「愚蠢。」張蒼毫不客氣的說,若是此刻那些官大夫們聽到這些話,肺都能從胸腔里炸出來。
「我跟隨陛下,也有十六年了。試問陛下是什麼樣的人,我能不清楚嗎。得勢時,讓天下人為俘虜;失勢時,願意為他人之俘虜。」
「如此心腸,固然能成大事。一旦目的達到,立刻翻臉無情。」
「陛下這是在等着重新執掌大權。之所以這麼做,還不是因為受不了諫官們的彈劾,言官們的上諫。原本趙高一死,正是朝中撥亂反正的好時候,可是陛下又在玩權術那套遊戲。」
「這樣下去,什麼時候天下人才能得到好的治理。那些沉疴積弊,什麼時候才能得到處理。」張蒼大聲地質問着,好像他現在和庶民們一同身處在水深火熱之中。
陳平鄙夷地望着他,就他這種個性,還有這張嘴,居然是關心民生的人。
不過看他這樣,以後也難成大事。
他居然張口閉口說他是為民請命的,誰信啊。
陳平只覺得口中無味,「總之現在,時局對太子不利。我等都是受太子之功,這時候,自然沒有拋棄太子而去的理由。」
「陛下若是再度奪得大勢,只會對太子更加不利。所以我需要諸位幫忙,聯合起來一起對抗陛下,遏制陛下的私權。」
整個大秦帝國,在趙高權勢最大的時候,就是嬴政的私權最大的時候,這個時候公權力的運行往往是有問題的。國家的運行不為了民眾,資源都流向了嬴政。
而當趙高死了,大秦帝國開始出現了起死回生的現象。
最明顯的就是那些諫官們大肆地彈劾嬴政看重的一些奸臣,比如周青臣蟬聯了這一年被彈劾次數榜榜首,姚賈緊隨其後,遙遙領先於過去被攻擊的大臣蒙毅。
朝堂上,諫議大夫們和御史互相彈劾攻擊,總是非常精彩的。
皇帝固然地位尊貴,但是這恐怕只是一個應運而生的職業。這份崗位存在的意義是讓天下有序運行,讓天下人都能過得更好。
絕對不可以以一個人的好惡來決定天下大事。
當私權大的時候,天下嬴政說了算。
當公權大的時候,天下就是一群人說了算。這個時候,民眾的利益得到最大的保障,也算是完成了天下人的事,天下人說了算的政治理想。
現在,嬴政又有着捲土重來的跡象,有些人把這當好事,有些人把這當極大的壞事。
支持分封制的,他們自然着急。不過這伙都是打算割據一方的王侯將相,此時的陳平、張蒼、曹參幾個人,根本不是他們團結的對象。
還有就是認清了嬴政的本性的臣子,他們反對嬴政再來一次。
張蒼對陳平的話表示認同。
「既然如此,我們只有讓皇帝陛下自行退位了。」張蒼忽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主要是,他忍嬴政很久了。
對方望之不似人君啊!
只是這番話從張蒼的口中說出來,多少有些怪異。
曹參和邵平兩人也怔了一下。
就是陳平,他也驚駭了一下。
他竟然突然會說話了。
陳平就說:「好。既然我們難得的在這件事上達成一致。何不大幹一場呢?我聽說天下人苦於陛下之治也已經很久了。」
「眼下,陛下想要趁機恢復自己的威信,我看這個時候,就是我們行動的時機。」
張蒼皺眉,「我們要從中搞破壞?」
曹參的鬍鬚輕微顫抖了一下,「都說了是替天行道。」
陳平有很多事情,但是他沒有辦法告訴這幾個人。事以密成,語以泄敗,反正這些人都聽從他的話就對了。
「陛下現在似乎有所悔悟,但是這天下人心的事情,說到底還在公道二字。我看只有太子能主持公道。這個你們不反對吧?」
三人自然都點頭。
「陛下現在正在收買人心,那我們就要讓陛下的形象崩壞於眾人面前。我思來想去,找不到方法。陛下過去的所作所為非常多,被人詬病之事不勝枚舉。」
「但是這一年裏,陛下已經收斂了太多。」
「陛下已經有所防範,就算我們有意設計。陛下也很難上當。」
陳平說着他的算計。
張蒼聽着聽着魂不守舍,我怎麼跟着這群人一起在這勾心鬥角來了呢。和這幫小人在一起,我以後的聲名豈不是要被毀壞了嗎。
張蒼啊張蒼,你怎麼到了這種地步。
你的道德,就像是那驪山上的坡啊,從此在高山上滾下來了。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啊?
老天啊,怎麼現在的人都到了用耍陰謀詭計才能達到目的的地步了呢。
「所以,我們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出始皇帝陛下的弱點。否則怕是要一場空。」
「可惜我們這些人,都沒有侍奉皇帝陛下的經歷。」
「張御史,您認為陛下的弱點是什麼呢?」
張蒼勉強答說,「陛下無所不為。無所敢不為。」
就是說,嬴政沒有啥事是幹起來不行的,更加沒有啥事是不敢幹的。
迄今為止,他想幹的事情差不多都干成了,除了廢太子。
張蒼的回答,一度讓室內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寒。
一個很了解嬴政,並且很厭惡他的人說出這樣的話來。
簡直是高的不能再高的評價。
這讓本來就對造反祖龍心有戚戚的陳平、曹參、邵平又回到了起點。
他們三個今天能坐到這個案上來,和張蒼不一樣。
那都經歷了相當艱難複雜的思想鬥爭才能邁出造反祖龍這一步。
好像是在冥冥之中,所有人都在期盼扶蘇接下來能幹出點什麼大事來,讓這個逆風的局勢翻盤。
言歸正傳,張蒼一貫坦誠,據他的嘴說,他反正不怕死,他怕活着被人玷污德行。至於身體的反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張蒼敢明着叫罵秦始皇,自然也敢明着和他作對。
有些人生來就是驕陽一樣的存在,你不讓他發光,不讓他崩騰,那就是給他判了死刑。
看着三人都蔫了一般,張蒼又捋須道。
「陛下的弱點,就是他最大的優點。沒什麼事情是他不敢做的。讓陛下去做一件他永遠也做不到,但是他卻敢做的事情,這就會達到目的。」
這個問題還真的是讓眾人犯難。
陳平譏笑,「比如讓陛下去教母豬上樹?」
張蒼靜下心來,還稍事思考了一下。好像陛下也是會幹這種事情的人,他曾經因為沒有逮到一頭鹿,把整個園林都翻了個底朝天。
沒事還說,自己要和神搏鬥。
要和命運抗爭。
一貫沉默的邵平終於開口了,「始皇帝陛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造反始皇帝陛下,這個難度非常之高。」
「一旦功成,太子威望將高於陛下。一旦失敗,太子以後就要永遠地活在陛下的陰影里。」
「陛下一貫相信,只要決定了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成。如今太子不在,我們恐怕要以陛下為師,學習陛下的精神。既然決定這麼做了,那就絕對不要後退,絕對不要遲疑。」
「縱然始皇帝陛下威加四海,天下無人不畏懼他。可是只要是人,他就有弱點。」
「我覺得,我們應該從陛下的貪婪入手。」
張蒼搖頭,「陛下固然貪婪,可並不是無知啊。你並不明白陛下,陛下在某些事情面前,絕對的能守住底線。」
「陛下好色,不會因為好色誤國。陛下好戰,不會因為好戰力戰。陛下好奸臣,不會由着奸臣坐在他的頭上。」
「一句話,陛下知止,固能成大積蓄。可以得到天下。」
陳平:「照你的意思,用貪婪不行。那用什麼?」
曹參說道:「我聽說一個強大的人,內心深處也會有最脆弱的東西。這個世界上,肯定有什麼陛下懼怕的東西,們方才說的,那都是陛下喜歡的東西,美色、財富、土地、權力。」
「得找個讓陛下厭惡的東西。」
陳平更加困惑了。
「陛下厭惡的東西?」
他們的對手是一個古今帝王史上被嚴重低估但是實力超群的人,要對付他,絕非容易的事情。
不過,這不是說過去扶蘇他們做的事情白幹了。
只是現在,他們到了山頂上,目標是把嬴政那顆大石頭給推下懸崖去。
之前他們所做的幫助他們登上了山崖。
但是現在,他們真的靠近了大石頭,要做的事情是把這顆巨大的石頭給合力推下去。
難度自然翻倍啊。
他們面對的事情更加複雜艱難,走的道路也更加艱辛。
黎明到來之前,黑夜總是出乎意料地漆黑一片。
在第一次談論這件事後,四個人都悄無聲息地回家去了。
因為他們找不出始皇帝的弱點。
他好像是個聖人,因為真的沒什麼大的污點,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帝國的長遠利益考慮,就是修長城,你甚至也可以給他解釋一下,似乎有某種效果。
可是他好像又是個魔鬼。他做事又無所不用其極,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把民眾的生機不放在眼裏,把庶民當做豬狗一樣的工具。
幾人離開後,當然不會就此作罷。
就算不為天下人想,他們也自己很清楚,一旦始皇帝重新得到大權,宮中的權力都被始皇帝收走。
他陳平幾個,都要成為嬴政開刀的對象。
幾人只能先行回去,再做準備。他們必須要找到一個全新的突破口,讓嬴政破防的口徑。
這個事情,每個人都當做最為重要的任務。
只是好幾天過去了,他們都沒什麼好的思路。
直到有一天下午,蒙毅突然告訴邵平。
「家父病了。這幾天說想大哥。我想求求陛下,讓大哥回來看看。」
蒙毅沒有擔心父親的疾患,只是很平常的說着。
邵平知道,蒙氏兄弟兩個都不是虛偽的人。
蒙毅只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父親就要離開人世,並且做過了心理建設,所以才會這麼從容的安排後續的事情。
只是他臉上沒有悲傷之色的事情,總是引得旁人議論。
只有邵平理解他吧。他其實心裏很悲傷。
當初武成侯王翦病重即將過世,世子王離在咸陽城的大街上大哭大喊,在戰車上大聲叫嚷,仿佛有什麼東西攔着他不讓他奔喪似的。最後他繼承了侯位,很快就轉去軍中任職了。
蒙武病的太重下不了床的事情,驚動了很多人。
這可是三朝勛貴。
自然咸陽城上下都前去看望老將軍。
聽到了蒙武病篤的消息,嬴政當天好久沒有說話。
人活着,每天都要經歷各種各樣的事情,見識各種各樣的人。
縱使嬴政已經習慣了,但是在自己正高興大權一點點回到自己身上的時候,這個消息卻把他強行一頭扎進冷水裏,好好清醒了一番。
蒙武是一個很懂得知足常樂的人,雖然是個武將,可是秉持着老貴族的做派,彈琴唱歌跳舞,都很擅長,他也懂中醫養生的事情。
所以雖然年紀很大了,看起來總是很強壯,很健康,臉上的氣色也很好。
大家經常誇他說,明明是六十幾的人,看着卻像是四十歲。
蒙武每次聽到有人這麼誇他,就很興奮,非要拿出弓箭來給人表演射箭。
現在,他一動不動地躺在榻上,臉上氣血全無。皮膚皺得像是乾枯的樹皮。
在這酷夏枝繁葉茂的日子裏,他那蒼白的鬍鬚上卻沾染着藥渣,渾身散發着難聞的湯藥味兒。
嬴政來看望他的時候,他已經認不清來人是誰了。
「阿恬――是你嗎?」
蒙毅對蒙武說,「不。父親,是」
嬴政看着蒙武可能撐不過今晚了,還是坐下來拉着他的手。
蒙武對着『蒙恬』說了最後的遺言,「你樣樣都很好。可是還是不夠機靈啊。對小人,也不要那麼深惡痛絕,非要趕盡殺絕不可。」
嬴政沒有說話,一貫的沉默。
他曾經親眼看着自己的父親在病榻上咽下最後一口氣。
回憶襲來的那一刻,讓他害怕地迅速逃走。
他匆匆安撫了蒙武幾句,逃也似地擺駕回宮了。
回到宮裏,他就沐浴更衣,他要遠離死人的味道。
至此,創建大秦帝國的元勛們,老一代們幾乎都不在了。
而四十四歲,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已經是老年了。
一種恐懼在嬴政心頭瀰漫開來。
不等陳平等人找到這個弱點,嬴政自己開始暴露了。
在看望蒙武的當天夜裏,蒙府的人來報,說蒙武走了,走前說他知道昨天來的是陛下。
嬴政沒有說話。
他一晚上沒睡着。
現在的王宮裏,只剩下他一個人。
皇后沒了之後,他就只能一個人去承擔那些情感上的傷痛。
對權力的掌控讓他每每心力交瘁,對扶蘇的叛逆讓他感到憤怒,對臣子的死亡他無能為力。
精神在高度緊張的狀況下,嬴政睜着眼皮躺了一晚上。
他仿佛大腦總是處在高壓之下。
頭疾也是來源於此。
第二天一大早,宮女們前來給嬴政梳頭,他望着銅鏡里的自己,額邊鬢角上已經生出好幾根白髮。
「拔了。把這些白頭髮給拔了。」
嬴政十分惱火。
宮女嚇得都要哭了,但還是小心翼翼上前去拔。一邊哭,一邊用手拔嬴政的鬢髮。
拔了之後,嬴政看着自己鬢角處明顯少了些什麼。
他又怒吼,「停下。別拔了。都出去。」
嬴政一個人坐在殿裏,對着銅鏡坐了好久才走出來。
蒙武的死,成為了那些奸臣們積極獻媚的好藉口。
他們紛紛上表,要給蒙武加封號什麼的。
有一個人,他對着嬴政說,「蒙將軍一生不是為帝國戍邊,就是為陛下開戰。沒想到竟然這麼早就死了,真是老天無眼。」
「是啊,怎麼就突然死了呢。春末之際我還看到蒙將軍在渭水邊上釣魚呢。精神極好,還和我談論了兵法。怎麼就死了呢。」
一群人在嬴政面前哭泣着。
窩了一肚子火的嬴政,正面無表情地坐在上座,靜靜地看着他們表演。
尉繚也聽不下去了。
這些人也太假惺惺了。
作為好朋友,他現在很高興,他的朋友終於死了,解脫了,回到了本源。
鬼,本同歸。
人死了變成鬼的說法,其實是在上古時期人死了之後歸的演變。
莊子和惠子感情很好,惠子死了,他也很高興。
在古人的眼裏,人的身體只是靈魂棲息的所在罷了。而且還是個暫時的。所以對身體要保養,為的是能夠用的久一點,與此相關的理論都是出自這個基本認識。
這邊死了,就回到了靈魂本來的地方。
尉繚對蒙武的死表現得很是淡然,他沒有跟着鬼哭狼嚎,只是在蒙武的棺槨里偷偷放了自己平日裏和他對弈時候偷走的棋子
不多,也就十來個。
【至此,本書不會再寫任何誇讚秦始皇的話了。借用秦時明月的台詞,他是一個過去不曾出現,以後也不會再出現的人。你們可以倒數他的在位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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