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咸陽宮少府寺里。
寺,在先秦時代,都是指官所辦案之地。
寺內室里,燒着幾個炭火盆子,還有幾個大銅爐。
全體官吏都穿着差不多的黑色袍服,一個個跪坐在案前,手指靈活如飛,不斷在算籌珠子間來回跳動,算籌珠子被撥打的噼里啪啦地作響。
曹參累的腰酸背痛,時不時捶捶自己的腰。
可是當他抬首之時,見到一邊的張蒼只拿着筆在上面輕快地寫着。
張蒼擅長計算,面對鋪天蓋地的竹簡、片牘賬冊,他可不會用算籌那種工具,他只需要用心稍微算算,就能得到一精確的答案。
曹參望着張蒼,忍不住道,「真是個怪物。」
張蒼聞言,抬頭對着曹參挑眉一笑,「這可是我看家本事。我一直都想來少府工作,只是沒有機會。過去一直都在看管圖書,沒想到,兜兜轉轉,最終還是如願以償了。」
那銅官笑道,「想必五大夫十分感激太子?」
在先秦兩漢歷史上,曾經就有過張蒼以御史身份進入蕭何丞相府工作的情況。張蒼雖然貴為五大夫,但是在特殊事情上,是可以越職來到少府工作的。
張蒼十分自信地道,「太子身邊十幾個臣子,雖然各有名望,可是論才幹,皆不及我啊。」
張蒼可是秦國的傳奇人物。
年紀輕輕就做了五大夫。
曹參和眾人一聽,都不打算籌了。他們面面相覷,都覺得張蒼這傢伙太驕傲了。
銅丞聽了,捋須笑問,「五大夫倒是灑脫,只是以我的經驗,人有時候前腳說完大話,後腳就要遭殃了。」
張蒼笑道,「我有何懼?就是皇帝陛下,不也憐惜我這樣的人才嗎?」
曹參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笑着。
幾人正談笑,忽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沒過多久,少府寺內傳出來一陣殺豬般的嚎叫,「救我!救我!」
「曹參!快去請太子救我!」
曹參坐在室里,手裏還抱着他的算籌。望着被拖走的張蒼,他和眾人不約而同望向了銅丞。
――
很快,宮中府中就傳出了議論之聲。
「五大夫張蒼被抓起來了。」
「好啊,那個嘴臭的傢伙,陛下應該把他的嘴給撕爛。」
「割了張蒼的舌頭,叫他再也不能說話!」
「對!割舌!」
眾人議論紛紛,都對張蒼意圖殺之後快。
這個張蒼,他是荀卿真正的徒弟,儒家的傳人。張蒼喜好孟子的學說,對於那些權貴一向是報以鄙夷的態度,平日裏仗着有扶蘇撐腰,沒少出言輕狂。
自從張蒼做了五大夫,那在秦國咸陽里,幾乎是見人就要站在道德高地上對其指指點點。
一開始,他還心裏有些顧忌,只是私底下說說。後來他就不顧及隔牆有耳,反正看到有人搶佔農田,就要出言譏諷;看到有權貴之後結伴強搶民女,就要站出來做主,他還得罪過王賁的兒子王離哩。
他最出名的還是拒婚權貴之女溜得極快,等到後來發現利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和人家成親。從此成為王室貴族的親戚。
腰杆越硬,嘴巴越尖。
反正,只要有不符合道義的事情,就有張蒼在活躍。
就是這麼一個很受咸陽民眾喜愛的可愛胖子,卻是權貴們討厭的對象。
蕭何、夏侯嬰、曹參三人也不喜歡張蒼。因為他自大了,沒事就喜歡說那種你們幾個加起來也不如我的話。
李斯最討厭張蒼,因為張蒼公然說他三侍其主,而且說他斷案時屁股都向着權貴,動不動搞一些小動作幫助貴族權臣躲過一劫。張蒼甚至編了一些段子。
到此為止,張蒼已經是不殺不行了。
因為他就是這麼一個人神共憤的人。
就連他的岳父公乘茂都不願意搭救他。因為張蒼在葬禮上說他不夠恭敬,竟然在老父親的靈柩前睡覺。
但是,還是有人把這件事告訴了扶蘇。
這個人就是陳平。
張蒼也不喜歡陳平,他總是說陳平這個人陰惻惻的。陳平受他受的夠夠的了。
但是陳平十分敏銳地意識到,殺張蒼是衝着太子來的。一旦殺了,那太子不就是威信掃地嗎。
底下那幫人,他們可都是見風使舵的。明明保護太子的事情,他們看到皇帝殺了張蒼之後,只會認為是太子不行。。
所以在陳平看來,當務之急是要保住張蒼的性命,這樣才能彰顯扶蘇在朝野之上的能力。
這要是真的給殺了,扶蘇可損失不僅僅是一個『名嘴』,而是他的威嚴和臉面。
「父皇要殺了他?」扶蘇聽到這個消息,還有些驚訝,「父皇早就該這麼做了。這個該死的傢伙。」
陳平一愣。
「可是太子您不能不管他。所有人都知道,張蒼是您的人。還是您的紅人。」
「那都是謠言。」扶蘇出門從不帶張蒼的。
「張蒼三日後就要被腰斬於市。陛下給的罪名是張蒼離間您和大王,挑唆您觸怒陛下。」
扶蘇眉頭一皺。
「張蒼,咸陽權貴人人慾殺之。多年來狐假虎威,其名聲之臭已經不亞於父皇身邊的趙高了。」
陳平頭上汗都出來了,說起來張蒼真是該死啊。「太子,張蒼不能和趙高相提並論吧。張蒼深得咸陽庶民喜愛,而得權貴厭惡。趙高得權貴厭惡,更被庶民嫌棄。」
「給我一個救他的理由。」
「太子只要讓張蒼活下來,日後朝中沒有人會不樂意追隨您。您想想看,如果外人眼中您身邊的紅人都被陛下殺了,可是太子您卻無所作為,那這件事傳到天下,還有人願意誓死追隨您嗎。」
扶蘇想了想,是這麼回事。
要是不救張蒼,其他人容易對自己失望,認為自己關鍵時刻不顧他們死活。
「好吧好吧,外人都說張蒼和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我去撈他一把。」
陳平皺眉,「太子要親自動手嗎?」
「我去和父皇道歉。」扶蘇其實還是挺自信的,他覺得自己和嬴政的關係沒有那麼糟糕。他只是想完成自己的屬下給他下的任務――勸諫嬴政。
嬴政不可能看不明白。
不過扶蘇還很喜歡這種父子倆唱雙簧,外人跟着雞飛狗跳的情形。
妖魔鬼怪,都要在這個時候現原形了。
「太子,您不能親自去。您親自去了,就是忤逆陛下。陛下顏面無光,到時候反而會牽連太子。」
陳平這麼一說,扶蘇往前邁的腳步,又給縮回來了。
好像是這麼個道理。
「那你說怎麼辦?」
陳平獻計道,「臣聽說,當今皇帝陛下御前的尚書令信曾經和太子是亦師亦友的關係。而尚書令一貫以明言勸諫陛下,有時候又派遣歌舞藝人優旃去用反語勸諫大王。很多次皇帝陛下想要殺忠良之臣,尚書令都用此人活之。」
扶蘇望着陳平,「你是要我把這件事交給信?」
「是啊,太子難道您要親自為張蒼出頭嗎。張蒼若是被救下來,太子顏面無光,而張蒼更是因為有您的出言,日後更加無法無天。說起來,張蒼如此招人憤恨,都是因為他的背後是您的緣故。」
扶蘇吞了吞喉哽。
他很了解信的處境,這不是讓他一人同時侍奉二主嗎。嬴政素來多疑,只是對自己這個親兒子不會下死手而已,對臣子說實話沒有恩情可言。
「不行,這種事怎麼能牽連到他。」
陳平用極其平靜的語氣道,「您不用林信,那張蒼必死。您親自去,張蒼也必死。張蒼之所以死,都是因為太子您上諫。」
扶蘇瞪大眼睛望着陳平,「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這是在推着我走向不歸路。」
在看到嬴政沒對自己動手,找了個替罪羊的時候,說實話扶蘇一時間開始心軟了。
陳平望着扶蘇,他脫下了自己的外套,穿着褻衣,以罪人的姿態對扶蘇做長揖。
「太子,這不是臣在推着太子往前走。諫言是全天下人都希望您做的事情,從您上諫言開始,您就已經做出了符合臣子民心的選擇。」
「如果您現在選擇息事寧人,那就意味着,您面對皇帝陛下選擇了退縮。當初上諫前,太子您是怎麼說的呢。」
扶蘇一時語塞。他當時就是想讓嬴政看看真相,也堵住悠悠眾口。為什麼嬴政犯錯,非要讓自己這個兒子去管。
「現在,全天下人的目光都落在您身上,就看您怎麼做了。」
扶蘇坐在了座上,身體癱軟。
他現在閉上眼睛,腦海里就是未來自己和嬴政爭權奪利、無盡殺伐的場面。
他很想逃避。
想退縮。
這來的太快了
「你先退下,容我好好想想。」
「留給太子的時間不多了啊。」
陳平堅持的原因在於,他意識到一旦太子在這件事上選擇退縮,那皇帝陛下可就會捏着太子顧惜父子人倫之情的弱點,從此對太子百般進攻。
「太子只能進,不能退。」
扶蘇望着陳平,那一刻他真想殺了陳平。
陳平始終沒有出去,他必須敦促扶蘇做出這個決定。
兩人僵持到下午。
陳平不斷規勸。
扶蘇卻始終一言不發。
其實扶蘇只是在盤算,如果請信救了張蒼,那這一次打臉嬴政後,嬴政又會怎麼樣呢。
他們走向不可挽回的局面,對帝國是好還是壞。一定有人想得漁翁之利啊!
直到夕陽西下,扶蘇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在地上奔跑追逐玩鬧。
那一刻,扶蘇意識到,在這個時代,他已經不算是年輕了。
「就按照你說的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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