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某白:君父先天聖體,沒有什麼能傷的了他。】
「逆子,虧他能放出這樣的話來!」
「混賬東西!」
章台宮中,嬴政讀着自咸陽城發來的奏報,忍不住以手捶銅案。
趙高躬身上前,試圖小心翼翼地察看情況,大王這是又怎麼了?
在年祭結束後,從齊郡臨淄到秦國咸陽一口氣送來許多奏簡和帛書。
嬴政每看完一封來書,眉頭就皺得緊一些。
直到在看完最後一封后,嬴政忍不住發出了痛苦的咆哮,隨後將那些竹簡、帛書重重地拍在案上。
侍女見到,都紛紛嚇得後退。
眾人都感到詫異。
到底是什麼人,敢在年祭之後惹大王不高興。而且方今天下一統,人人都沉浸在帝國一統的氛圍之中,感受着萬象更新的氣息,所有人都在期待未來井然有序地朝着好的方向發展。
當然,人們的願望各不相同。
秦國的功臣武將們希望自己能夠有被分封的機會。
而天下的庶民們則都有着相同的願望,他們期待着嬴政接下來能夠做出什麼大事業,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
至於六國的貴族們,地方豪族們,他們可就不高興了。聽說秦國未來要把六國都秦國郡縣化,這會影響他們的既得利益,他們現在正在想辦法製造麻煩,阻止這些事情。
就在這個時候,扶蘇送給了嬴政三個消息。
其一,他臨危授命自己成為墨家巨子,先斬後奏。
其二,他把諸子百家都已經擺平了,以後諸子百家全部遷徙去往秦國太學。
其三,齊郡一帶,齊國舊貴族、地方豪族、富商、蠢蠢欲動,地方實力雄厚。扶蘇希望嬴政能夠增派秦吏來到齊郡,同時在秦國軍隊之中再精挑細選一波將士,讓他們轉為文吏。
以上三者,乍看之下,個個都是金科玉律,是極好的施治策略。
但是在嬴政看來,這卻是扶蘇越俎代庖的行為體現。
因為他完全有能力自己施政,而且奏章上表述語氣,也根本沒有請求的意思,只是通知一下。
這就讓嬴政感到非常不滿。
但是看到這些,只是讓嬴政深深地憋了一口氣,固然極其不爽,可是卻帶着一分爽感。
因為這些事只有秦國王室家族的人才能幹出來。
甚至於,嬴政都原諒了扶蘇先發糟糕的訊息,試圖想要嚇一嚇自己,卻又在一個月後送來了解決的辦法。
真正讓嬴政險些氣得吐血的,則是來自於蒙恬的匯報。
嬴政把扶蘇想的太好了,他以為扶蘇只是想要讓他擔心,隨後再彰顯一下自己的能力。就像小時候一樣。
結果蒙恬告訴他,對方是抱着報復他的目的而來的。
蒙恬在信中說,「太子欲先報憂,眾人阻之,太子言,大王先天聖體,毋得傷也。」
嬴政看到這一句,只覺得胸口什麼東西在崩湧向上翻騰。
「兔崽子!」
「為了一個蕭何,竟然公然與寡人作對。」
趙高再看得雲裏霧裏,聽到這話也該明白是誰把嬴政氣成這樣了。
但是,事情遠不止此,最讓嬴政感到憂心忡忡的,就是蒙恬告訴他的第二件事。
扶蘇縱容手下在稷下學宮自己招納才士。因為他認為地理上的阻隔是無法彌補的,只能靠着他先來內部消化。
蒙恬只是告訴了嬴政兩件事,自己的看法那是一個字都沒有。
這下,輪到嬴政一個人坐在上座,他開始懷疑自己之前是小看這個孩子了。
其實說實話嬴政看不上扶蘇。這主要是因為嬴政看不上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
但是當初選擇扶蘇做太子,是因為他能給自己帶來利益,比如拉攏安撫昌平君、幫着自己對抗華陽太后、製造紙張,改革文字,趁機壯大他嬴政的聲威。
小時候的扶蘇,他一個人的功勞比得上嬴政的許多大臣。
但是扶蘇這樣的人,有個很致命的缺陷,就是他把自己的底線還是畫的太后了。
這就是為什麼扶蘇長大以後,嬴政喜歡他、使用他,但是有些看不上他的緣由所在,缺少那麼一股勁,對權力不甚渴望。
而嬴政看不上扶蘇的另一個點,就是他的處世手段和為政策略。在嬴政看來,扶蘇那些給什麼民眾修修路,補一補牆,分一分地,甚至不辭辛苦打掃收拾舊戰場的行為,是十分滑稽的。
嬴政堅信只有那些婦人小孩才會對這些事情感激涕零。
當然,這個時候的嬴政已經對天下基層情況失去了正確的判斷,他不知道,因為他發動戰爭,天下人家家戶戶里只剩下老弱婦孺和孩子。
嬴政深知合法的權力才是最要緊的,扶蘇的行為就是小女兒過家家,也就只能哄的那些愚蠢的小老百姓高興一時。他不懂得庶民的壞,只看到了庶民的可憐,並不明白庶民其實是會吃人的。
所以嬴政打算借用扶蘇的名聲,讓他去臨淄為自己安撫鎮壓一下齊國,能夠完成諸如一統思想這樣的大事,這些事,都遠離國家大權。
但是嬴政萬萬沒想到,扶蘇抵達臨淄後,接連做了這麼一小一大兩件事。
很明顯,這是扶蘇在刺激嬴政。嬴政甚至懷疑,這是扶蘇在挑釁他的威權。
氣急敗壞的嬴政就讓王后也看看這些奏章。
「你這個寶貝兒子如今是真的出息了。」
王后冷靜地看着奏簡和帛書,她很平靜地說,「這些事情,再正常不過了。是大王太緊張了。」
「他公然和寡人叫板,你竟然說是寡人緊張?」
「大王,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嬴政看着自己火冒三丈,氣勢洶洶,卻是亂了分寸。
很快,椒房殿的門就被關上了。
嬴政趴在王后懷裏,「主要,現在天下剛剛大定,諸臣恨不得蠶食寡人,立刻要求裂土分封。扶蘇卻在這個時候做這些事。他應該很清楚,他已經是太子了,未來這天下都是他的。」
「所以大王才不應該憂慮啊。想當初,大王親自讓扶蘇上戰場,扶蘇指揮千軍萬馬,都沒出過什麼問題。都是因為大王信任他。現在扶蘇只是讓手下人和一些士人打交道,這明顯也是為了秦國啊。」
「要臣妾直說,大王立了扶蘇為太子,就是未來要把天下傳給他。讓扶蘇去臨淄,就是為了讓他穩固天下。於情於理,他做的都是對的。」
嬴政聽着不大對頭,趕緊坐起來了。
這母子兩個心連心,合起伙來對付寡人。
嬴政雖然懊惱,但是他也沒辦法,畢竟那是自己的兒子。
「說到底,大王當初不去搶扶蘇的才士,就不會有這回事。大王身為父親,不能總是覺得因為自己是父親,所以可以對扶蘇為所欲為。想讓扶蘇做什麼就做什麼,而扶蘇還不能反抗。」
「我倒是覺得扶蘇這件事幹得很不錯。他這是在用自己的行動告訴大王,他長大了,不是小孩子。希望大王做事可以有分寸。」
聽了王后的話,嬴政反而警惕起來。
寡人一開始就在懷疑這是扶蘇在試探寡人對他的容忍程度;經王后這麼一說,可見這明顯是扶蘇對自己的警告,他在向自己宣戰。
扶蘇這麼做,是否因為他看到了寡人現在的狀。功臣武將最終會一起要求他,讓寡人重新實施分封制。
然後呢,過去幾千年一直不斷發生的事情,之後也一直不斷發生。
周朝衰落之後春秋戰國兩百年間的戰爭,加起來多達七百多次。
難道說人真的不能跳脫出歷史的循環嗎,始終只能在這個怪圈裏徘徊。
嬴政忽然間不說話了。
溫暖的椒房殿裏飄來陣陣異香,王后輕微的咳嗽聲,將嬴政的注意力給拉回現實。
「我聽說,王相建議大王在遙遠的疆域設立封國,而秦國則擁有原先的楚地、韓地、趙地。」
「你也聽說了?」
「宮裏都傳遍了。」
嬴政坐在王后身邊,這時候,他身邊也只剩下王后懂他了。
「你是知道的。寡人做這麼多事,為的是建立一份輝煌而不朽的事業。如果寡人也來分封天下,已有之事,後必再有。已行之事,後必再行。不出二十年,天下又是遍地諸侯國。那麼我秦國列代先王和秦國將士們的血都白流了。」
王后深深地望着嬴政,「大王在政事上,一向英明睿智,群臣沒有不服從大王的。如果大王認為這樣做不行,那就按照自己的心意來吧。」
「恐怕,到時候會有無數人反對寡人。他們會嫉恨寡人,而扶蘇又是儲君」
「大王是怕,他們教唆扶蘇,和大王作對。」王后笑了一番。
「不得不明察。」嬴政受過的來自親人的背叛,可不算少。這使得他很容易就把扶蘇代入成趙太后和長安君成。「成,你也見過。因為年紀輕輕,受到夏太后的挑唆,所以發兵叛亂。而他在臨走前,和我做下兄弟的承諾,說要為寡人征服一方的土地回來。」
「第一,扶蘇他不小了;第二,我的兒子可沒有成那麼愚蠢。」
「而最重要的一點是,大王要相信,您是父親,他是兒子。」
「作為兒子,扶蘇怎麼可能去背叛自己的父親呢。歷史上從來都沒有這樣的事情。大王多慮了。」
嬴政望着王后,她實在是生得美麗,又溫柔善良;但是造物者也在她身上抽走了一些東西,比如腦子。
在權力面前,親情又算得了什麼。
而且身在權力的漩渦,很多時候容不得你自己做出選擇。
「我看扶蘇他們上報的事情,也都不是小事。大王不能再把他當個孩子一樣對待,認為他是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大王還是召集臣子,慎重地商量吧。」
「那麼多才士,到底怎麼安置呢。扶蘇明顯是緩兵之計,等着大王給他答覆呢。」
嬴政挑眉,語氣狐疑,「是嗎。寡人看以扶蘇的聰明才智,沒有什麼問題是他解決不了的。」
王后立刻改口說,「他手無實權,哪像大王貴為一國之尊。大王說什麼,就是什麼。扶蘇他說了還不算哪。」
這番話,說到了嬴政的心坎里。
就這樣,嬴政召見了王綰、馮去疾、李斯、隗狀四個人。
他們對扶蘇的作為有着出奇一致的表示,「大王同意就是。因為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
嬴政聽到這些話,只能由着自己的鬍鬚輕微顫抖。
算了,大家都這麼說,如果寡人再不執行,倒是寡人倒行逆施了。
只是眾人都走了以後,獨有王綰留了下來。
「丞相有何事啊?」
「大王,您知道太子在六國鄉民之間的聲望如何嗎?」
看嬴政只是望着自己,王綰就說,「天下人,都在稱讚太子賢能。鄉人對太子的呼聲,其實已經超過了大王。」
嬴政聽到這句話,也是犯難。
當一個人有能力犯罪以後,他到底有沒有犯罪的想法也已經不重要了。
「太子想要給世人打造一片樂土。但是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那樣的一片樂土。等到庶民心中的願望被毀掉,他在民眾心目中的位置就會自然而然從高處墜落。」嬴政語氣沉重。
「太子那一代,屆時自有太子那一代的臣子為他太子考慮。只是臣要告訴大王的是,大王當效仿太子。大王花費二十年的時間征伐天下,攻城略地,殺伐之名遍佈天下。」
「如今天下已定,正是施加仁政,普及善舉的絕佳機會。若是大王肯仿效太子一二做法,比如清掃戰場,安撫民眾,減免賦稅。天下庶民必然追隨大王。」
嬴政看着王綰,冷冷地道。
「寡人已經回不去了。這些話,丞相以後不要再說了。庶民,他們怎麼配擁有樂土;庶民,他們愚蠢卑賤,怎麼會理解寡人。眼下寡人給他們的,就是他們最配得到的。」
王綰低下了頭,「人終歸是要自己放過自己。」
「真的老了,越來越嗦。」嬴政毫不忌諱地說着,他最討厭別人和他講那些大道理。
他們怎麼不去試試不滿三歲就開始每天被人用繩子掛在城頭,每天被人綁在戰車上押在戰線第一線當肉盾。等到他們也經歷三五年母子倆東躲西藏、人人喊打,恐怕他們會變成屠夫、惡霸。
嬴政望着王綰,不住地冷笑。
現在的他,已經不需要王綰的才華了,當然也不需要忌憚他的想法。
將一片心都獻給嬴政的王綰只是呆呆跪坐在嬴政面前,他望着嬴政不屑一顧的神色,猛地怔住很久。
隨後王綰顫顫巍巍站起來,也忘記了是怎麼走出大殿的,似乎都沒有和嬴政說告退。
嬴政一個人坐在空蕩華麗的大殿裏,深深地吐了一口息。
趙高適時走過來,「大王,您方才那麼說是不是太傷丞相了?」
嬴政二話不說,抄起手邊的竹簡對着趙高就是一頓猛砸。
「爾母婢也!」
【現代白話文:你個賤婢養的。】
趙高被嬴政猛地一頓砸,頓時臉上鮮血橫流。
「滾!」
趙高扶着自己血流不止的臉,慢吞吞走了出去,血滴答滴答急速掉落濺在地板上。
這一刻,趙高的心也跟着哇涼哇涼的。
很快,趙高心中多年來對嬴政的積怨也開始爆發,他對嬴政那是恨得咬牙切齒,就連身軀都不由得抽搐抖動起來。
嬴政,你這種人就只配孤獨一輩子,不配有任何人來愛你。
趙高詛咒着嬴政。
但是一天罵了兩個人的嬴政,他還是處在一種興奮的狀態。
馬上就要朝會,正式商量未來國制的大事了。
嬴政決意不讓歷史上過去發生的事情再度上演。
至於扶蘇的事情麼,回頭再算賬。
第二天,嬴政就叫來了李斯。
「通古啊。」宮殿暖閣里,嬴政親自給李斯倒了一杯山參鹿茸濃茶。
嬴政一向是不要臉的。需要李斯的時候叫通古,用不着的時候喊李斯,平時就喊廷尉。
李斯聽到這聲通古,也是倍感受寵若驚。
「大王可是為丞相綰提出的郡縣、封國並行制而感到煩憂?」
「知寡人者,唯通古也。」
李斯喝着嬴政親自給他倒的茶,他想要做丞相很久了。
因為做廷尉已經足足有十年了。
這十年間,他做了太久的上卿,長久地處在相同的位置,這讓一度很愛冒險的李斯感到乏味。
他需要搏一把大的,否則人生是白活了。
君臣二人也是不謀而合。
「大王想要在全國施行郡縣制?」
「不要和寡人說這樣做行不行得通。寡人只想知道怎麼做才能讓這樣的制度執行下來。」
「把所有的權力全部收歸中央。天下全部設置為郡、縣、鄉、三級管理。君王的權力是絕對最高的,臣子只具有幫助君王議事的責任,不具備決定大事的權力。」
「君王的權力,至高無上;君王,獨一無二。」
嬴政聽了,忍不住笑起來,「這些事,正與寡人的謀劃一致。寡人好奇的是,你是怎麼想到這些的?」
「微臣一直都知道大王的抱負,想要成就曠古絕今的事業。只是很多人都不理解大王,但是臣能夠理解大王。臣願意為大王的事業添磚加瓦,略盡綿力。」
李斯恭敬地作揖。
「事實上,從韓非之說得到大王喜愛的那一刻,李斯當時就已經根據秦國的情況做過這樣的推測。」
「所以說,你在十年前就已經做過這樣的藍圖構想?」嬴政感到不可思議。
「事實上,韓非曾經和臣在同窗時,討論過這個問題。當天下一統成為人心所向,那麼所匹配這樣局面的制度,便必然是由中央集權,君王的權力至高無上,而臣子的權力要被嚴苛地加以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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