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餘一直都知道張耳是個老狐狸。
不過這隻老狐狸一直都對自己很好罷了。而且他們意氣相投,又是世人眼中的楷模忘年之交。
自己怎麼能因為這麼一點小事就生氣呢?
陳余也確實在張耳的幫助下,最後在這稷下學宮住了下來。
於是兩個人和好如初。
――
這個時候,已經快要十一月了。李信帶兵馬早就到了殘燕邊境。
這些士人們聚集在一起,秦國的太子們整日讓他們吃吃喝喝,大家一開始都很滿足。
只是為沒有能夠親自見到恆陽君本人感到遺憾。
陳餘閒暇時間,還是和張耳一起外出稷下學宮。
他發現學宮附近,到處都擺着竹簡簡牘的地攤。
陳余感到好奇,到底是什麼人,竟然敢來稷下學宮門前賣書。難道他們不知道,學宮重地里滿是天下藏書嗎?
走近一看,陳余這才發現,竟然是一些不入流的士人。
他們靠着自己會寫字的本領,在街上靠着摘錄默寫秦太子的詩文,出售文章來賺錢。
陳余看到之後,十分驚訝。
他回去就問張耳。
「那些憑藉着會寫幾個字的人,居然膽敢在稷下學宮門口販賣太子文章,而且還是在秦國兵卒眼皮子底下。難道秦太子就不會生氣嗎?」
「他寫的這樣好的詩文,竟然讓人把它當做商貨買賣。這不是糟蹋他的文采嗎?」
陳余義憤填膺,似乎受到傷害的人是他自己一樣。
張耳看到陳余這樣,不免想起了當初自己剛剛和這年輕人結交的情形。
那時陳余身高八尺,戴個用竹條編好的冠,背着包袱來到他家裏。
當時張耳已經不願意再好客了。
但是他一看到這個雙目和牛眼一般的男子,目光清澈,和那些奸佞小人,販夫走卒有着明顯地差別。
張耳立刻厚待了相貌堂堂的陳余。
只是陳餘一直都表現得很愣頭青,非常衝動。張耳一開始還有些不喜歡他,甚至後悔自己當初貿然就把他留在家裏。
但是有一天,陳餘外出,在他所居住的小縣城一個當壚里喝酒。
幾個男人大肆誹謗張耳,說他和有夫之婦糾纏不清,和她們有男女關係。
「張耳,枉為君子!」
「他這樣的人,豈配得到眾人的擁戴呢?」
陳余聽到之後,當即拍桌大叫,「張耳絕不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這幾個男人本來就只是愛說瞎話罷了,沒想到遇到陳余這麼個愣頭青。
幾人就問陳余,「你敢說出這樣的話來,那你又有什麼證據呢?」
陳余瞪大眼睛,可是他實在是沒有什麼證據。
他就對着眾人拍着胸脯做出保證,「我敢以自己的性命做擔保,對天發誓,若是張耳是那等和有夫之婦糾纏不清的人,自己就天打五雷轟!」
血氣方剛的男子衝冠一怒,自然震懾在場所有人。
「你們幾個人呢?造謠他人,不怕被割了舌頭嗎?敢和我一起對賭發誓嗎?!」
這幾個人自然被陳余嚇壞了,連連提着衣服,拖着下裾就跑了。
臨走時,他們還不住地罵着,「真是個瘋子。」
就這樣,陳余出了名。
也因為這件事,張耳外出寧可不帶家人,也一定和陳余在一起。
在這個世界上,能有什麼比得上擁有一個知己呢?
陳余如此信任他的人品,個性又如此直率爽快,張耳自然把他當做最好的朋友。
往事浮現眼前。
現在,陳余為了太子扶蘇,又表露出這樣的情態。
張耳望着他的言行舉止,不由得陷入沉思。
――
只是陳余的這些話,很快傳到了暫時負責主管稷下學宮的邵平、蒙氏兄弟等人耳中。
他們也回去將此事稟報給了扶蘇。
扶蘇刻意挑選這三個秦國人,讓他們來掌管稷下學宮的。
若還是讓六國人來主持管理稷下學宮,恐怕就失去嬴政讓蒙恬駐軍二十萬在齊國的本意了。
「太子,是否要下令禁止他們買賣您的文章呢?」
「在到達臨淄城中之前,我一路就在思考那個問題,帝國對待百家,到底是因勢利導,還是放任自流呢?」
「對待這些在六國四處漂泊、無以安身的士人,如果只是空口告訴他們一些光鮮漂亮的話,而不能給他們實際的利益。他們能對我秦國死心塌地嗎?」
蒙恬上前,「太子的意思是,就放任他們從中謀取利益。只要得到好處,自然而然會歸附我秦國。」
「然。」
蒙毅聽着怎麼有些不大對頭呢,「太子這是在鼓勵發展商業嗎?」
對於冒失直言的蒙毅,扶蘇先怔了空氣。
驛館大室內氣氛頓時凝滯。
扶蘇對着蒙毅,只說了一個字。
「然。」
這下蒙毅可不會了。
「太子怎麼?」
「沒按常理出牌是吧?」
蒙毅努力點頭。
蒙毅琢磨,太子既然決定了這麼做,那他反對也沒有什麼用了。
「只是太子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扶蘇說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辦法維護絕對的公平,甚至維持相對的公平正義,都是很困難的事情。」
「而決定君王是否得到民眾擁戴維護的,就看君王看重民生還是自己的私利。」
「決定國家是否能夠存續長遠的,也是看國家和朝堂能否盡力維護公平正義。」
「但是這些東西,都是很虛的。」
「只有讓民眾獲取現實的,實際的利益,確保每個人都得到溫飽,才能談其他的。而如果民眾都困苦不堪,生存都是很難的事情,他們自然不會再擁護國家。」
「這些年我曾巡視列國,看到六國君王的統治並沒有比我們秦國做得好。可是原先六國的百姓,也沒有因為我們秦國接管他們而變得富足。」
「天下的庶民,長久地遭受無德貴族的踐踏和壓迫,長期地處於貧苦的狀態下。人人心中都很憤懣,再加上天災戰亂,如此遼闊的大地上,竟然找不到幾片像樣的樂土。」
「我想在這種情況下,恐怕不能再執行像過去秦國執行的制度了。繼續重農抑商下去,只是不斷地讓民眾承擔痛苦。」
「唯一的解法就是實業興邦。」
「民生大事,全在就業。」
「民生在勤,勤則不匱。這天下庶民,哪個不是吃苦耐勞。只要給他們能夠讓自己的雙手創造出財富的機會,憑藉他們的能力,家家戶戶生活條件漸漸好起來。到時候家中有了餘糧、余錢。」
「庶民心中自然感到踏實,也會對國家的治理感到有信心。」
「在這個時候,維護什麼詩文的面子呢。就讓他們發展這些行業吧。」
一群人聽了扶蘇這話,哪個不是對他心生佩服。
有那麼好幾個瞬間,久在鄉野之地見慣了庶民那些狹隘思想的劉季,他也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判斷。
萬一太子心中那個美麗的理想真的能實現呢。
雖然它看起來真的遙不可及。
畢竟站在他眼前的太子是這樣一個人。
有他在,憑藉着為民的公心和政治智慧,他又有什麼事情完不成呢。
蒙恬忍不住問,「這麼說來,太子完全可以借着眼下齊國興起的倒賣詩文的氛圍,開始炮製書籍。」
蒙毅尖叫,「用紙嗎?!我一直在等着紙張在全國被推行。」
呂澤和曹參則問,「是太子與楚國交戰時,使用奇謀之時用的紙嗎」
蒙毅:「那是當然。太子可是發明了紙的人。太子,既然咱們已經想到了這個好主意,趕快上書一封告訴大王吧。」
蒙恬遲疑了一番。
這個紙張,是傳播文字最有利的工具。但是見過一屋子紙的蒙恬,他很難想像那些紙攜帶着文字,被流傳到各地的後果。
「太子去年秋才在上林苑裡提出要把控言論,加強對流傳文書的監管,還有阻止諸子百家胡亂再解釋經典釋義,以愚弄民眾。」
「一旦打開這個渠道,使其成為一種商業,讓士人從中謀利。恐怕會出現大亂子。」
「一來人心險惡,他們以自己的利益為重,不會在乎文書上的內容到底會給其他人帶來什麼影響。為了自己的利益,自然是專挑庶民喜歡的去寫。」
「民眾一向都是喜歡危言、謠言。靠書籍造成的破壞,恐怕比戰爭還要可怕。」
「二來,六國遺貴尚未被全面清除。如果他們借着機會,掌握紙張技術,到時候用太子製造的紙張來攻擊太子呢。」
蒙恬的意思,自然是不要給士人這些東西好。
「如果,讓他們在官府的監督下,手抄制書呢?」扶蘇又問。
「有才之士,都心高氣傲,尚且不願意寄人籬下。何況手抄制書這種事呢?在他們看來,如果他們成為不了上卿、大夫,人生就是白活一場。」馮敬站出來說着。
扶蘇聽得煩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們說到底要怎麼安撫這些士人。如果他們得不到好處,自然不願意歸順秦國。士人不歸順秦國,又怎麼願意幫我去宣揚一統天下的思潮。」
「時至今日,還是有無數人冥頑不靈。沉浸在舊時代。」
眾人都低下了頭。
「都出去好好想想,沒有想出辦法的人,不許再來覲見。」扶蘇冷着面孔,「也包括你們兩個,劉季、呂澤。」
不讓這些底層出身的人站在帝國統治者的角度上思考問題,他們永遠也不知道做一個決策到底有多難。
而只要是決策和決定,肯定有利有弊。
但是這兩個人,方才聽蒙恬論政時,流露出異樣的眼神。
尤其是劉季,仿佛庶民因為是庶民,地位卑賤,沒有權力,承受繁重的勞役,所以他們就是正人君子了?
荒謬。
劉季黑着臉,他一句話都沒說,這就被殃及。
一群人都灰了臉慢慢退出大室。
反正抵達臨淄城後,只要正式做點大事,就會遇到無數的問題。不是有阻礙勢力,就是自身難以把控。
雖然,有一個好東西能幫扶蘇解決全部的煩惱。
但是扶蘇卻等不起。
因為這個好東西是時間。
如果能夠提前完成思想大一統的論著,讓這些士人都歸順秦國,老老實實做個抄書的,別在一天到晚想着掀起戰爭,那秦國就穩妥了。
甚至於,等到他繼位,秦國可以一直延續使用郡縣制。
畢竟他的聲望,功績,已經在時不時走向超越嬴政的趨勢了。
完成思想大論著,再靠着自己二世的名義去鎮壓,還犯得着郡國並行制來過渡嗎。
直接兄弟們分到各大洲,傳播大秦文明火種去好了。
這個想法一旦冒出來,扶蘇就為之精神一振。
話說方才沛縣三傑,秦國蒙氏兄弟,還有馮敬、邵平等人出了門。
他們非但沒有因此認識到自己的不足,比如自己和嬴政的臣子李斯、馮去疾、王綰的差距。
反而因為太子讓他們去思考這件事想個辦法出來,一個個都興奮不已。
「要不,我們打個賭吧。」劉季率先站出來。
「賭什麼?」馮敬黑着臉,早知道他就不說話了,這下也被殃及。若是想不出好辦法,那豈不是顯得自己不夠資格陪在太子身邊。
蒙毅一看到馮敬相問,也留了下來。
「賭一下,誰先想出辦法來。以後若是出了事,就先去找這個人商量。」
劉季叉着腰問眾人。
馮敬望着劉季,心裏咯噔一下。這個劉季,他怎麼這麼聰明。要知道他父親和伯父都是朝中重臣。可是很多時候遇到大事,都是靠事先約定的方式到時候分散風險。
否則一個大政方針下去,若是計劃有問題,那責任沒有人能夠擔當的起。
他一個鄉野小民,怎麼會有這樣的政治天賦?
不止是劉季,蒙恬都對這個劉季的想法感到驚訝。
他這是團結臣子啊。
區區一個衛尉,從鄉野出身,短短一年,成長到這種地步。簡直不可思議。
但是,所有人都加入了劉季的賭約。
不為什麼,他們要想都在不失寵的情況下,在齊郡臨淄輔佐扶蘇把所有的事情全部順利完成之後返回咸陽,就得團結起來。
劉季和眾人的賭約,很快也被扶蘇知道了。
扶蘇坐在蓆子上,他感到劉季確實有着非凡能力,只是欠缺表現舞台的同時;也為此深深地擔憂。
他這麼有能力,若是不用,實在是可惜。
可是要怎麼才能讓他知道,做臣子最大的忌諱是什麼呢。
當扶蘇真的招攬了一幫才士,隨後被嬴政外派來齊國臨淄。
他帶領這些人才,第一次有了做了君王的感覺。
受萬人膜拜,敬捧,也被人畏懼;而擁有有實力的臣子,更是讓他有了做皇帝的感覺。
像昭襄王那樣,手底下有白起這樣的君王才是了不起的人。
若是像趙王那樣,手下只有趙括這樣的大將可以用,那做君王又有什麼意思呢。
既然決定了日後要做皇帝,那就得把這些臣子都給駕馭住了!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扶蘇忽然在那喝酒,看予月跳舞。
等到舞看夠了。扶蘇就打發人都出去。
他因為喝酒喝的太多了,就趴在案上睡覺。
劉季、馮敬照樣在外當值。
只是扶蘇趴在案上睡覺,這可難倒了典冠。
平日裏,扶蘇身邊都是典衣、典冠兩個人在侍奉。典衣、典冠,顧名思義就是一個給扶蘇管帽子,一個給扶蘇管衣服的人。
但是今天典衣剛好外出不在。
典冠十分害怕,他想要輕聲叫醒太子,可是又擔心吵醒太子發怒。
永遠不要把做君王的人想的太好,甚至不要把他們當做人一樣去理解,當野獸就好了。
生氣就生氣,高興就高興,他們不需要顧及任何人。
因為他們是國家的最高統治者,天下人的生殺予奪的權力在他們手中,而他們本身是不受任何束縛的。
帝王一怒,血流百萬。真不是說着玩的。
那這個典衣非常害怕,如果貿然打擾太子,不讓他好好休息,那太子起來必然會怪罪他。
可是如果不管太子,到時候太子生病,他也不敢說自己能夠置身事外。
等到太子一醒過來,真的哈秋哈秋打噴嚏,失了威儀,質問他們到底幹什麼的。
他肯定慘了啊。
於是典冠就在下面急得滿頭大汗。
他這種小官職,最是輕鬆簡單的閒差,但是也最容易被人替換啊。
叫也不行,不叫也不行。
那就只能給太子披衣服了。
典冠想着這個方案。可是這太子沒有穿厚衣服就睡覺,給太子加衣服那是典衣的事情。
當初侍奉太子前,他們都是受過嚴格訓練的。一個人掌管衣服,一個人掌管帽子。不許交叉,不許越界。
這個典冠,他以自己生平入宮侍奉的經驗來看,如果自己今天不加衣服,那恐怕要差事沒了。
在經歷了內心一番劇烈的掙扎之後,典冠還是給扶蘇把衣服給披上了。
果然,等到扶甦醒來。
他就問,「這衣服是誰給他加的?」
典冠站出來就承認。
扶蘇倒也沒有勃然大怒,只是喊道,「劉季――」
劉季順勢而進,殊不知扶蘇已經給他準備了一課上。
「太子,有何吩咐?」
「我睡覺時,典衣不在,典冠為我加衣。」
「典衣失職,杖責二十。」
劉季心想,這犯不着吧。
而且典衣、典冠的事情,這應該去找太子舍人啊。和他有什麼關係。
直到扶蘇又說,「至於典冠,他越權,也杖責二十。」
這下劉季明白了,原來太子是在打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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