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季哪能想到辦法啊。
這些人一個個咬文嚼字,廢話一大堆,說來說去都不在點子上。
所以到了劉季這裏,他就給了四個字。
「太子,您也知道,劉季是個鄉野粗人。我是沒讀過多少書的,也不愛讀那些破書。只是劉季一直都很喜歡上次太子在上林苑裡所說的言論。」
「太子說,真正的道理都是一意思,真理肯定是唯一的。就比如太子眼前這塊案,他肯定是銅製的,是方的。」
「但是到了百家嘴裏,這銅案就不是銅案了。但是這銅案就是一塊方形銅案。」
「劉季以為,和百家論是論不清楚的。他們的學說就是為了讓聽眾的腦子越來越糊塗。」
「乾脆,化整為一。把百家合成一個,這樣也就順應了天下大勢!又或者,百家互相消滅,消滅到最後,誰活下來那個就是勝利者。」
劉季全然不在乎什麼諸子百家的去留和發展。
他覺得有用的東西大家都會喜歡,會爭着去搶;沒有用的東西自然而然會被人丟棄。
篩着篩着,不就有答案了嗎。
什麼諸子百家,不就是自己標榜自己,顯得自己尊貴,用來蔑視其他人的嗎?
可不見得沒有讀書識字的人就比那些讀遍天下書的人強。
這個世界上,最蠢笨的人就是書呆子。
最壞的也是讀書人。
借着自己會讀書,會識字是,所以瞧不起讀書不多的人,欺負不識字的人。
當然這些話,劉季肯定不會公然說出來。
否則太子就會感覺自己被罵了。
只是劉季這樣簡單的言論,在眾人聽來,都對其嗤之以鼻,他們認為這樣做太粗暴了。
之後就是曹參了。
連劉季都能給出一個明確的辦法,曹參作為中庶子,沒有理由不說話。
「太子,臣以為從大將軍恬到衛尉季,每個人說的話都有道理。」
馮敬在門口聽着,忍不住嘴角上揚,甚至噴出了鼻息。
蒙毅也十分嫌棄地看了一眼曹參。
結果曹參在眾人都把他鄙視完了一圈之後,才慢慢說。
「下臣以為,如此大規模的百家集會,別說當初於齊桓公田午時期初建稷下學宮有這麼熱鬧。恐怕以後,也不會再有這樣盛極一時的場面。」
「迄今為止,來到臨淄的士人不下千人。諸子百家名門共有一百一十九家。前來臨淄的世家加起來共有八十多家。」
「這樣大的一場盛會,如果主持地不好,稍微有些錯漏,就會被百家批駁,使得士人詬病,離心離德。」
「所以臣的建議是,這場集會必須要按照今日諸位將軍文士所建議的來施行,但是集會絲毫不可以提與百家有關的名目。」
「讓百家共同議論天下一統,尊秦國法家,消除百家之中糟粕,合併百家。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利於秦國的,有利於維護天下安定的,也是有利於百家的。」
「正因為如此,下臣以為,要用與百家無關的題才能達成效果。」
「而君侯高世之才,秉青萍干將之器,拂鐘無聲,應機立斷,此乃天然異稟,非鑽仰者所庶幾也。音義既遠,清辭妙句,焱絕煥炳,譬猶飛免流星,超山越海,龍驥所不敢追,況於駑馬可得齊足。」
「君侯文采著世,過於群臣,臣等鄙陋,何以及君。是以請太子賜題。」
劉季聽着,下巴拉得極長。他從小就不喜歡和曹參這個人玩,不是沒有原因的。
蒙毅也是盯着曹參忍不住感慨。這馬屁拍的,就是趙高見了也得甘拜下風。
蒙恬聽着這個曹參,只覺得其圓滑世故,把所有人的功勞都蹭了一圈,更把太子捧到了天上去。壞話一點沒說,好人全被他給當了。
本以為是個鄉野無名之輩,沒想到竟然有這樣的能耐,就是上卿姚賈見了也要甘拜下風。
張蒼聽了,面色一怵。這個曹參聽他說話就知道他不是什麼好鳥。
扶蘇望着眾人的反應,個個都很有趣。
這才笑起來。
他給眾人鼓掌。
「善!」
「大善!」
「諸位個個都有經世之才啊。不枉我將你們齊聚一堂,共論大事。就按照曹庶子的辦法去辦吧。」
「至於題目,今日難得這麼高興,我便也不為難爾等了。」
「臨時想出四句來,大家可不要見怪。」
眾臣紛紛作揖,「請太子賜題。」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就以此四句為題,列於稷下學宮門前。如何?」
眾人光是一聽,就感覺自己渾身上下血液都在沸騰。
仔細品味每句話的意思,也十分契合當下的時局境況。
蒙恬當即贊曰:「太子,此四言甚妙啊!」
蒙毅聽了,更是兩隻眼一直冒着星星,滿是對扶蘇的崇拜。
當然是因為扶蘇說得好,而且說的太好了!
這句話,充分地表達了扶蘇這樣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青年大學生穿越歷史之後,處於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情況下,自發自覺承擔歷史使命,鐵肩擔道義,肩負起對生民、對天地、對後人,傳承祖宗文化的使命來!
就是劉季這樣的粗人,聽着這番話,也覺得振聾發聵。
他心中再三喃喃自語,『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太子這是把他的話給搶着說出來了啊。自己也是這麼想的,奈何本人沒文化,雖然心裏這麼想,可是卻說不出來。
這麼想着,劉季也就覺得,讀書人里也有十分厲害的,比如太子。
馮敬愕然,再三側目看過來。
君侯啊,君侯,你知不知道,我馮敬這輩子除了自己父親和大王,沒服過別人。太子您是第三個啊!
眾臣都被扶蘇的話所感染起來,紛紛雙目一亮。
至於張蒼,他聽了這話,更加崇拜扶蘇了!
眾人紛紛誇讚扶蘇,他們搜索枯腸,不住地稱讚扶蘇,順帶都告訴扶蘇,他們也有着這樣的志向。
扶蘇心笑:哈哈,有志向是好,可是你們和我比還差得遠哪。
只是面對眾人的誇讚,扶蘇表面上卻非常平靜。
「既然你們都我起的這四句好,但也確實長了點。就勉強立此為題吧。」扶蘇十分地為難地說。
「日後若是有更好的,到時候你們可以一定不要擔心說出來會傷了吾的面子。到時候要儘管提出來。」
眾人紛紛搖頭。
「太子,不會有人出的題比您更好了。」
「那就這樣吧。」這件事就拍定了。
一想到這張載所寫的橫渠四句以後要附上自己的名字了,扶蘇心裏還有些激動。
這讀書人的事,從來沒有偷的說法。
眼下他這是在跨越時空,拿着張載的橫渠四句,去替後人傳道,樹立一個為傳統身心性命之學探討的根本和法則。
保全諸子百家經典,抹除賊子野心之人對經典的篡改,謬解,留下真正的經典給後人,實現思想上的大一統,這有助於天下人的大事。
事情已經在愉快的氛圍之中決定了,接下來就是施行。
把劉季這個刺頭帶過來,等的就是今天。
萬萬沒想到,張蒼居然直接追了過來。
有了這兩張王牌,扶蘇相信這次收服百家已經成功一半了。
「此次百家集會,就由張蒼主持。」
張蒼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太子,臣這麼年輕,明明是眾多師伯世叔的晚輩,怎麼能主持百家集會這樣的大事呢。」
「三十五,都過了而立之年,也不小了。」扶蘇無情地說着。「選擇你是因為你是儒家荀卿的弟子,又是我秦國五大夫,在我秦國立下功勞無數。你去主持,最是合適。」
「畢竟儒家尚禮儀,就由來安排。着中大夫蒙毅協理你。若是群臣辯駁,可遣曹參、劉季、灌夫與群臣辯駁。」
劉季嚇了一跳,他立即跳出來,「太子,我去和儒生辯論?」
「是和百家辯論。」
百家百家,儒家佔八大家,人數佔一半,和百家辯論和和與儒家有什麼區別嗎?
劉季並不敢拿這些話回懟扶蘇,只是推辭,「可是劉季就是個粗人,大字不識幾個,怎麼能去和百家之臣辯論呢。怕是出去之後,丟了太子顏面。」
劉季急得頭上冒汗。
扶蘇看着心裏更樂了。
灌夫看着劉季這麼慌張,他還在看好戲,看着看着忽然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他望着邵平,低聲問,「中庶子,方才君侯是不是沒喊我的名字。我沒聽錯吧?」
「不。太子喊了衛率您的名字。請衛率上前接受太子所命。」一向不寡言少語的曹參忽然很高聲地說。
灌夫頓時慌了,他根本不懂辯論。
「君侯,灌夫哪裏做錯事了,您就直說吧。何必這麼為難我呢?」
灌夫險些哭起來。
扶蘇才不理會他。
馮敬跟隨太子這麼久,還是頭一回一天看這麼多樂子。再度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馮敬――你也和他們一起去。」
馮敬頓時面色一白。
「太子,請恕罪。我方才只是因為」
「無需多言。就你們這幾個人前去與眾君子辯論。這是我考慮很久的結果。張蒼,你作為主持大會的人,有什麼異議嗎?」扶蘇黑着臉問。
張蒼望着扶蘇,再看了看身邊的武夫,還有出了名的大秦第一諫臣蒙毅搭檔,這次會議,分明註定是要搞砸的啊!
「不說話,那就是沒有了。今天就到這裏吧。」
「太子――太子」張蒼追了過去,撲在扶蘇面前,「敢問太子方才戲言耳?」
扶蘇肅容,「今日之事,可作戲言乎?」
張蒼這才讓路。
扶蘇又望着一臉落寞的蒙恬,笑呵呵道,「蒙將軍,隨我一道下棋吧。」
蒙恬倍感不可思議,但還是跟着去了。
眾人則都留在原地面面相覷。
他們一起在室內互相望着,第一次感覺彼此的臉長得都是那麼親切。
因為都是同一個表情嘛。欲哭無淚。
「我們怎麼會辯論啊,到時候怕是去砸了場子。」
馮敬沒想到,就因為自己笑了笑,竟然鬧出這樣的大事來。
但是這麼大的事情,太子敢說,絕不是玩笑話!
馮敬很快就提起精神來,他問張蒼,「五大夫可有認識什麼擅長辯論的人啊。」
一群人都圍了過來,望着張蒼。
蒙毅則覺得無趣,他懂得韓非之學,誰會辯駁得過他啊。
張蒼皺着眉,良久之後,只是搖頭。
眾人無奈嘆氣背過身去!
「不過,你們都應該知道孟子吧?」
劉季笑道,「百家之中,唯一喜歡的就是孟子了。」
「那你們也該知道,孟子非常擅長辯論。孟子有個辯論的法寶,可以為諸公使用。」
「什麼啊?」灌夫挎着劍跳起腳來。
「公孫丑曾經問孟子說:「敢問夫子惡乎長?」
「孟子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公孫丑就問孟子,「敢問何謂浩然之氣?」
「孟子告訴公孫丑說。浩然之氣是很難形容的。」
「孟子說,浩然之氣是由正義在內心長期積累而形成的,不是通過偶然的正義行為來獲取它的。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不能心安理得的地方,那麼浩然之氣就會衰竭。」
劉季聽了這番解釋,自然更加喜歡孟子了。
而打這天起,一向不愛讀書的灌夫,他開始日夜背誦孟子關於浩然正氣的那幾句解釋,希望孟子老人家死了之後地下有靈,能夠給他加持加持身上的浩然正氣。
只是馮敬卻覺得,太子必定別有深意。
劉季雖然是個鄉村野夫,不識字,這可不是什麼大事。這秦國的將軍里,大家靠軍功說話,可不是看誰有文化。
別看很有些人爵位高,認得字還沒有劉季這個地主家的小兒子多。
劉季、灌夫、再加上自己,那可都是武將。
馮敬想着想着,看到自己手上的戟,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麼。
他就高高興興地回去值守門禁了。
蒙毅也猜到了一兩分,他望着自信邁步離開的馮敬,眼中莫名多了幾分欣賞。
這個馮敬,真有意思啊!
只是曹參可就不一樣了。他不是不懂辯論,他跟着蕭何,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學習蕭何的長處,比如讀書。其次就是不爭。
所以曹參他是不喜歡和人辯論,他最討厭的事情就是和人家吵得面紅耳赤。曹參的人生格言那可是以和為貴啊。
作為未來大秦歷史上出了名的不粘鍋,當他被扶蘇委以此重任後,自然是戰戰兢兢。這比讓他去死還要難受。
劉季也是徘徊不定,不過他在想了一會兒後,拍着秦國某位壯士的肩道,「別慌了,把劍磨得鋒利一點,就好了。」
但是灌夫根本聽不進去劉季的話。
從小就看扶蘇和韓非子辯論,灌夫還是耳濡目染了一些,最重要的是,扶蘇和韓非子教會他的不是辯論的方法和技巧,而是辯論本身的意義是去探討真理,那是非常神聖的一件事。
真正的辯論,是兩個人平心靜氣坐下來,你一言我一語,共同把道理分說明白。
經歷過這樣環境薰陶的灌夫,心中懷着對辯論至高無上的敬畏,他自然是十分謙卑地去重新學習韓非子的學說。
夜深人靜時,灌夫小心翼翼地捧着韓非子的著述,就像是捧着他剛出生的兒子一樣,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背記起來。
少記一個字,都是對太子師傅的辱沒啊!
只是暖閣里,陪着扶蘇對弈的蒙恬,他可是一直心不在焉的。
「太子,讓他們這些人前去和諸子百家的名士辯論,這就好比送羊入虎口啊。恐怕事情不會按照太子意願進行的。末將雖然只主持齊郡軍事,但是臣寧可僭越太子威權被太子責罰,也要請太子三思而後行。」
扶蘇望着蒙恬,十分冷靜地問,「如果辯論真的這麼重要,我這一次前來,應該帶的人就是姚賈、頓弱、李斯、茅焦等臣子。可是此次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前來。」
「你覺得是為什麼。」
扶蘇繼續落子。
「太子根本不在乎辯論」
「這次你說對了。」
幽暗昏惑的殿內,二人都望着彼此。
「臣知道這是一場我秦國絕對要勝出的辯論。但是太子,您認為靠着威權施壓那些士人,最後換來的結果可以服眾嗎?」
扶蘇則悠悠地問,「那如果將諸子百家還是捧在神壇之上,用我秦國的法家之士,去與諸子名門之後對辯。到時候諸子百家又會怎麼想呢,輸贏交給誰去定呢?」
蒙恬望着棋子,苦思冥想很久,接連心不在焉下了好幾步棋子。
忽然他想通了什麼。
「太子的目的,在於借着這次的事件,消除百家在大眾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尊位。如果仍舊把諸子百家捧在高位,以禮相待,只怕諸子以及世家,他們會和太子您爭奪諸子解釋經典的權力。」
「然也!總不會你真的認為,諸子百家是為了天下百姓的福祉才來到臨淄參與此次稷下學會的嗎?」
在扶蘇的指引下,蒙恬這才破滅了對諸子百家的幻想。
「世家只是為了他們自己,為了保住他們自身的地位。就算是希望渺茫,他們也必須爭取對於經典的解釋權。」
只是蒙恬也不由得擔心起來。
「可是靠着灌夫、馮敬、劉季、蒙毅幾個,能完成這樣的大事嗎?」蒙恬感到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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