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夢坡齋
正是傍晚時分,天光昏沉,書房中已點了燭火,燭火彤彤,亮如白晝。筆言閣 m.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軒窗下,賈政一身藍色圓領衫,頭戴士子方巾,正與幾個清客隔着一方棋坪對弈,手捻鬍鬚,看着棋坪上的黑白子,面現思索。
自賈政在工部坐了冷板凳後,又逢賈赦以及賈璉被流放,賈政心頭未嘗不苦悶,現在不大去工部坐衙,除卻操持東西二府修園子一事外,平日就與一眾清客喝着悶酒,下棋吟詩,排遣心頭煩悶。
而今日,因半晌午的一場地龍翻動,東西二府混亂,賈政幫着操持了會兒,然後回到書房,與幾個清客下棋。
就在這時,一個僕人進得廳中,稟告道:「老爺,京兆府的傅通判,在前院花廳,說有要緊事求見老爺呢。」
「領他來書房。」賈政抬起頭,並未起身,而是放下一顆棋子,手捻鬍鬚,思索着棋局。
不大一會兒,傅試神色匆匆,隨着僕人進得夢坡齋書房,其人眉梢間流露出一絲壓抑的興奮之色,拱手道:「學生見過東翁。」
賈政這才從棋坪之後起身,看向傅試,好奇問道:「今日地龍翻動,京兆黎庶不安,你在京兆府為官,怎麼這麼得閒?」
「東翁,已吩咐了門吏,五城兵馬司也已清理街道和倒塌房舍。」傅試說着,而後聲音中帶着難言的興奮,道:「東翁可知,京中出大事了。」
「出大事?」賈政凝了凝眉看,落座下來,指了指另一張椅子,示意傅試坐下。
「東翁,現在神京城都傳遍了,聽說上皇陵寢被地震震塌,牽連出工部和內務府的貪腐大案,今日吃了中飯,錦衣府緹騎四出,拿捕工部潘、盧兩位堂官兒,又在下午時圍了內務府,拿捕了不少吏員,不少人都被關進詔獄。」傅試急聲說道。
這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尤其是在神京這樣大漢的政治中心,隨着錦衣府緹騎四出,拿捕相關官吏,消息首先在京城中官場引起地震。
可謂近十年間第一大案!
尤其是永昌駙馬領着扈從從恭陵查訪返回,確認太上皇陵寢坍塌,這消息頓時不脛而走。
這時候,就體現出太上皇處置手段的雷厲風行,第一時間將一口「大黑鍋」扣在內務府和工部頭上,杜絕了人心浮動。
這可比什麼等流言四起以後,再讓內閣首輔去為人主「失德」頂雷要高明許多。
這就是所謂的,哪怕沒有貪腐,也要這幾人負責,再說凡有工程,必有貪腐,貪歸貪,關鍵是能不能把事辦成。
而傅試此言一出,夢坡齋書房中,程日興、單聘仁、詹光、卜固修等一眾清客,皆是面面相覷,顯然不明所以。
讓幾人在賈政跟前兒談天說地,扯扯風花雪月還行,但這等朝局變化,變幻莫測,對幾人而言,無疑如霧裏看花。
賈政也心頭微驚,捻須思索,皺眉道:「工部的盧、潘兩位大人被拿捕了?」
「東翁,可不是嗎?而且,東翁猜猜是誰拿捕的?」傅試輕快說着,終於沒忍住,低聲笑了起來。
先前,賈政因在工部被堂官兒穿小鞋,以致告了假,在家「賦閒」,傅試在心頭也沒少犯嘀咕,但到現在,頓覺漫天的烏雲都散了。
賈政聽着傅試所言,思量着,腦海中忽地閃過一道亮光,捻須的手微頓,問道:「錦衣緹騎,可是子鈺?」
這下,一眾清客相公面現恍然,隱隱有點兒聽懂那個意思了。
「不錯,現在督辦此案的就是珩大爺。」傅試面色古怪沒,說到此處,道:「現在拿捕了兩位堂官兒,還有屯田清吏司的大小吏員,全部抓到詔獄,準備訊問。」
原本在聽着的清客相公,程日興眼珠子轉了轉,拱手道喜:「政公重回工部之日不遠了。」
賈政被堂官兒借京察一事「坐冷板凳」有不少日子,而之後的賈赦和賈璉流放,偌大的榮國府,下人都嗅到一些不好苗頭兒。
說句不好聽說,就連鳳姐陪房旺兒家養的狗,都知道榮國府正在走着「背」字,如今這無疑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東翁,豈止於此?」傅試笑了笑,從椅子上站起,對着已是離座起身,背手踱步至門口眺望遠處的賈政,低聲道:「東翁只怕要還能往上再走一步呢。」
不得不說,這位京兆府的通判老爺,對這些官場「蠅營狗苟」之事最為精通敏感。
賈政凝了凝眉,心頭其實也有幾分欣喜,只是素來矜持,反而皺眉思量着。
不知為何,忽地想起前日賈珩所言「靜待時機」之事,心頭微震,脫口而出道:「子鈺」
然而,張了張嘴,正要說出來,忽然隱隱覺得似乎不妥,到了嘴邊兒,改口道:「子鈺,還是要看他的主張,對於此事。」
情切之下,竟是說了個魯省人愛說的倒裝句。
但明顯中文語序錯亂,並不影響信息的傳遞和接收,傅試笑道:「大爺現在是錦衣都督,還是軍機大臣,可謂聖眷優隆,簡在帝心,只要為東翁運作,東翁不日就將大用,況此次,時機的確千載難逢,東翁夙來在部衙兩袖清風,兢兢業業,如今萬馬齊喑,東翁誠可謂出淤泥而不染,至於先前為潘盧之奸佞構陷,更足見赤忱忠貞。」
賈政出身公侯之家,為人迂闊,不大通官場那一套迎來送往,但優點也有,老實本分。
程日興也起得身來,笑着恭維道:「政公在工部為官,不與彼等貪官污吏沆瀣一氣,朝廷不會不察。」
詹光也笑道:「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政公在工部為官十餘載,是為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不得不說,這些清客相公,說吉利話討巧的本事,引經據典都不太重樣,在原著中更是說寶玉「三二年就可科場大顯身手」、「雛鳳清於老鳳聲」。
賈政也被說的心馳神搖,心花怒放,只是面上雖有淡淡喜色,但還是擺了擺手,嘆道:「此事終究還是要看朝廷的意思,現在自說自話,還言之過早,不過皇陵坍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說着,看向傅試,目帶詢問。
傅試解釋道:「東翁,還能怎麼說,定是內務府和工部,相關吏員上下其手,貪墨了銀兩,這平時還不顯,但這次是在皇陵上動手腳,蒼天都看不下去了。」
「我在工部多年,也見到一些亂象,積弊日久。」賈政點了點頭,接話說着,道:「而恭陵是由工部和內務府監造,又有忠順王這位國家親藩督辦署理,只是,這位王爺畢竟是天子親兄,只怕」
心裏的潛台詞是,只怕還動搖不了這位藩王分毫。
「東翁此言差矣,皇陵事關天家體面,東翁可知,錦衣府是怎麼抓捕內務府相關吏員的?」傅試低聲道。
賈政道:「哦?」
這時,一眾清客相公也都支棱起耳朵,聽着二人敘着「政治秘聞」。
「內務府前,那內務府府衛攔阻着錦衣緹騎,為首參將領兵拒捕,珩大爺領着錦衣府衛過去,抽出天子劍,將那位參將當場格殺,而後錦衣府闖入內務府,帶走相關吏員。」傅試說着,面上隱隱有着振奮之色。
賈政心頭一驚,訝異道:「斬了一位參將?」
其他清客相公對視一眼,暗道,鬧這般大的嗎?都見了血?
「那內務府的領兵參將,學生還認得呢,就在昌和大街住着,還來京兆府尋學生辦過事,不想竟落得如今下場。」傅試雖感慨說着,但其實並沒有多少同情之心。
賈政凝了凝眉,心頭劇震。
堂堂四品武官,都丟了腦袋,由此可見皇陵一案性質的嚴重性。
傅試道:「東翁,當務之急,還是要和珩大爺,多多商議商議才是。」
話雖然沒有說透,但意思很明確,多商議商議,仕途更進一步的機會也就有了。
賈政點了點頭,也不多言。
「東翁,我先去打探消息,回頭再來拜訪東翁。」傅試見賈政聽了進去,心頭也稍定,開口告辭。
賈政親自送着傅試來到廊檐西,一直目送着其消失在月亮門洞拐角,方深深吸了一口雨後清新的空氣。
這才轉身回屋與幾個清客相公交代了兩句,則前往寧國府,打算將忠順王涉案的「好消息」告訴賈母。
事實上,對忠順王,不僅賈政發愁,賈母更愁。
話分兩頭,寧國府,雨幕深鎖庭院,西南臨軒之湖被雨霧籠罩,煙波浩渺,如簾似霧。
湖畔的楊柳翠葉在春風中舒展着身姿,重巒疊嶂的假山,視線拉近,朱檐碧甍、青牆黛瓦的閣樓,巍然矗立在風雨中。
二樓燈火明亮自閣樓中,雨霧之中,琴曲與歡笑之聲交織在一起。
因今日是黛玉的生兒,秦可卿一早兒就下帖邀請榮國等一眾女眷過來給黛玉慶生兒。
但半晌午時,地龍翻動,東西兩府為之驚恐不已,好在沒有多久,只是一場小震,東西兩府重又恢復平靜。
秦可卿讓人收拾了閣樓前的灰塵,待午飯過後,邀了西府女眷來到天香樓聽戲。
傍晚時分,雨下的漸漸緊了起來,大家聽戲的興致自是淡了一些,鬧過一場,賈母明顯有些餓了,開始擺飯。
此刻,一張張長條方形漆桌上擺着一碟碟珍饈菜餚,以及香蕉、蘋果、梨、橘子等瓜果。
賈母坐在主位,左手是秦可卿,右手則是黛玉,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依次在下面坐着。
元春、寶釵、湘雲、迎春、探春、惜春、尤二姐、尤三姐等年輕姑娘,則挨着秦可卿左手兒邊坐着,端是丰容靚飾,浮翠流丹,奼紫嫣紅,爭奇鬥豔。
嗯,對林妹妹的生兒,寶玉原也是吵着鬧着要過來的,但因屁股上的傷勢還未徹底癒合,不良於行,在元春的勸阻下,故而抱憾不能成行。
鳳姐與平兒這時,領着幾個婆子,笑着張羅着菜餚。
好幾日過去,鳳姐心頭的悲戚和負雜,倒也散了許多,明媚如畫的瓜子臉,漸漸回復明艷動人。
賈母笑了笑,轉頭看向秦可卿,問道:「珩哥兒媳婦兒,珩哥兒怎麼這麼晚了,還沒回來?」
此言一出,眾人都不約而同停了談笑,齊齊看向那容顏嬌美的少女。
坐在賈母身側,一身海藍領月白底子對襟褙子的黛玉,罥煙眉微微蹙起,眸光秋波流轉,一瞬不移地投向那容儀明媚、宛如春花秋月的女子,抿了抿櫻唇。
這一天都未見他,許是真的忙忘了罷。
今個兒是她的生兒呢。
秦可卿柔聲道:「夫君一早兒就去了宮苑,坐鎮軍機,中午沒有回來。」
寶釵從鶯兒接過茶盅,好整以暇品着,杏眸微垂,其實她這幾天,也沒怎麼見着他了,主要是人多眼雜,尤其是自家兄長去了五城兵馬司後,再天天黏在一起,容易引人疑心。
賈母看了一眼外間蒼茫的夜色,喃喃道:「這都晚上了,也沒見回來?」
「許是今個兒就在軍機處值宿呢,前段時日,就有幾天是這樣。」尤三姐接話說道。
元春想了想,柔聲道:「會不會是半晌午地龍翻動,珩弟去處置什麼事了罷?」
賈母點了點頭,然後看向秦可卿,道:「珩哥兒她身上領着的差事是越發多了,但也不能因為公事丟下家事,你們小兩口成婚沒多久,也該我還想早些再多個重孫子呢。」
秦可卿聞言,霞飛雙頰,一時也不好說話,只是垂下螓首。
李紈在一旁正自剝着一個橘子,聞聽賈母之言,秀雅玉容微微滯了下。
再多個重孫子?
寶釵彎彎秀眉下的杏眸閃了閃,臉色也有幾分不自然,偷偷看了一眼那嬌媚無端的女子。
見着這一幕,王夫人在一旁坐着,臉色淡漠,臉上見着怏怏之色,看了一眼玉顏生膚的少女,暗道,這般艷麗嫵媚,不是長長久久之相,況且應不是好生養的,否則何以過門這般久了,肚子還沒個動靜?
怕不是
說着,不由看向自家大女兒,臉蛋兒豐潤,身姿豐腴,一看就是好生養的,這是雍容富貴、宜室宜家的品貌,若在相書上論,更是長長久久的福相。
只是可惜這輩子都不能為王妃、宮妃了,而且現在眼看年紀一天天大起來,這要是被耽擱了?
絕對不行。
她等會兒正好借着義哥兒媳婦兒,當着老太太的面兒,先將大姑娘的婚事定下來,那時那位珩大爺自不好再從中作梗了。
念及此處,不由心頭焦急地看向遠處屏風,暗道:「都這麼晚了,義哥兒媳婦兒還沒過來?」
原來,在賈珩眼中偃旗息鼓的王夫人,打算在今日一舉拿回自家女兒婚事的主導權。
說曹操曹操到,就在這時,一個嬤嬤進來道:「老太太,太太,王家義大奶奶過來了。」
王夫人聞言,心頭一喜,按了按手中的佛珠,耐心等待。
賈母聞言,面色怔了下,分明疑惑這王家媳婦兒,冷不防的過來這時候做什麼?
難道是給黛玉慶生送賀禮?
嗯,親戚走動只要一個由頭,似乎也沒什麼。
也不再多想,吩咐着嬤嬤將人請過來。
不多時,王義媳婦兒就在幾個嬤嬤和丫鬟的陪同下,來到天香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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