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慶堂
一應眾人圍攏餐桌而坐,賈母左手邊兒是李紈、右手邊是鳳姐,薛姨媽與王夫人則坐在一起。文師閣 m.wenshige.com
賈珩剛剛淨過手,正拿着毛巾擦了擦,還未拿起筷子。
元春就已狀其自然地遞上一雙筷子,雙十年華的少女,身姿豐腴,妍美、白膩臉蛋兒上雖淚痕猶在,眉眼溫寧淒婉,秋水明眸多了幾分楚楚動人,柔聲道:「珩弟。」
賈珩點了點頭,看向一旁的元春,對上那一雙溫婉如水的目光,輕聲道:「有勞大姐姐,用飯了。」
兩人在晉陽長公主府上,一同用飯,元春也基本是體貼入微,其實倒也習慣了。
賈母見着這一幕,卻看了一眼旁邊的王夫人,似在以目示意,大意差不多是「你看他們姐弟關係多好」,以後寶玉的事兒,你也不用太擔心着。
王夫人看了一眼,手中捏着筷子,正因為寶玉挨打的事有些食不甘味,抬頭看着對面二人,心頭也不知什麼滋味。
既有慶幸,又有幾分憋屈。
慶幸着自家大女兒溫婉怡寧,和眼前這少年早有情誼,憋屈則是自家大丫頭,還要曲意逢迎這位珩大爺。
「若是兄長他沒有那一遭兒劫,大丫頭在宮裏,封個嬪妃,許」
王夫人思量着,這一幕,多少次午夜夢回都曾想着。
她甚至昨個兒做了個夢,大丫頭在宮裏封了妃,歸寧省親,東西兩府,熱熱鬧鬧的。
她的兄長則以武將之身,升遷為內閣大學士,而專橫跋扈的珩哥兒,只是在東府忙前忙後的下人執事,見了她,還要恭敬喊一聲二太太呢。
猛然驚醒,後半夜激動、失落的一宿沒睡,今兒上午才去了兄長那裏問着姿兒待選的事,可回來就
蒼天無眼吶
事實上,不管是賈母還是王夫人都未往旁處想。
不管是賈珩以前不苟言笑的端肅性情,還是剛才的「凜然正義」,「不近人情」的態度表現,誰也不會想着賈珩會與元春還能有着什麼私情。
而且,目前二人也的的確確沒有什麼私情。
至於寶釵、黛玉、湘雲、探春等人,也是拿起筷子,凝眸見着這一幕,心底輕輕嘆了一口氣。
因為先前寶玉被打,還要跪着祠堂,多數都在猜測此刻大姐姐在中間還在轉圜,倒也並無其他想法。
只有寶釵,水潤如水的杏眸,偷偷瞥了那面色沉凝的少年一眼,心頭卻有自己都說不出來的絲絲縷縷的竊喜。
但旋即,這位蘭心蕙質的少女,就知道這種心緒,實在有着不合時宜的罪過,連忙驅逐一空,內疚神明。
當然,竊喜絕不是幸災樂禍的那種竊喜,沒有那麼狹隘、膚淺。
這位少女不管對王夫人還是對黛玉的寬慰,都有着樸素、真實的共情能力,竊喜也只是,堅守原則的某人,情屬於己的小確幸。
眾人心思各異,低頭用着飯菜。
忽地,林之孝家的,面色惶恐地進入廳中,低聲說道:「老太太,太太,老爺過來了。」
賈母聞言,皺了皺眉,蒼老面容上就有幾分不悅,不滿道:「他怎麼過來了?罷了,罷了,讓他過來一起用飯罷。」
畢竟是自己小兒子,哪怕是真惱着打寶玉,在寶玉平安之後,回憶着方才賈政蒼涼頹然的模樣,倒也有幾分心疼。
正思量間,不多一會兒,就見賈政面色蒼白,身形搖晃地進入榮慶堂中,臉上怒氣涌動,瞳孔有些發紅,低吼道:「老太太,寶玉呢?」
賈母一時未反應過來,道:「寶玉敷了藥,已躺下了,嗯,你尋他做什麼?」
卻見着賈政神色不對,皺了皺眉,惱火道:「你要怎麼樣,難道還要打着他不成?」
都打成那樣了,再打哪裏還有命在?
賈珩也轉過頭,放下手中的筷子,凝眸看向賈政,面色漸漸有着幾分疑惑,這會兒看着賈政,倒是憤怒與愁悶,幾乎急得要快哭出來般。
怎麼說呢,有點兒類似我新買的車啊!
元春同樣凝了凝柳葉眉,妍美、溫婉玉容上見着訝異,心頭隱隱有幾分不妙。
其他人,李紈同樣詫異地看着自己公公,一時無法理解。
而寶釵同樣放下了筷子,柳葉眉下的水露杏眸,波光點點,若有所思。
王夫人對上那一雙目光,畢竟是「同床異夢」的夫妻,捕捉到賈政目光中的憤怒、絕望、哀傷,心頭一時間生出幾分不妙。
難道又出了什麼事兒?
鳳姐輕聲道:「二老爺,這是?」
賈政一概未理,只是對上賈珩那一雙沉靜如淵、清冷如玉的目光,一時間只覺羞愧難當,顫抖的聲音中,帶着萬念俱灰的悲涼以及絕望,看向一旁的賈母,低聲道:「母親,寶玉這個孽畜,斷斷是不能留了!早早勒死,才是正理!今日再有人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就交予他和寶玉!我免不得要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乾淨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此言一出,榮慶堂中如晴天霹靂。
「吧嗒」一聲,賈母手中拿着的湯匙落地,砸在瓷碗中,蒼老面容上,滿是難以置信之色。
「政兒,你何苦說出這種話來?」
王夫人臉色蒼白,看着氣得直哆嗦的賈政,顫聲道:「老爺,這是又怎麼一說?寶玉又做了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又讓老爺氣成這樣。」
元春面上現出憂色,看着自家父親。
探春、湘雲、黛玉臉上則更多是震驚。
沒有人覺得賈政會再起反覆,定是又出了什麼變故?
賈珩凝了凝眉,看向賈政,問道:「二老爺先別怒,天塌不下來,難道又有了旁事?」
此言一出,榮慶堂眾人都覺找到了主心骨般。
賈政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壓下心頭的憤懣,幾乎是咬牙切齒說道:「剛才忠順王府長史官過來,說寶玉拐帶了人府上優伶,長史官上門來要人。」
不等賈珩皺眉詢問,賈母霍然站起,怒道:「胡說八道,什麼髒水都往寶玉頭上潑着,他這幾天都在家裏,上哪兒拐帶優伶?寶玉一個孩子,我還擔心旁人拐帶了他呢!」
王夫人聞言,臉色稍緩了一些,對賈母這話顯然認同到無以復加。
薛姨媽低聲道:「是不是裏面存着什麼誤會?」
鳳姐也道:「是啊,老爺,不能聽信了外人說話,總要問清了再說。」
也是見賈政氣的實在不像樣,唯恐出個好歹來。
元春輕聲道:「父親,不妨問過寶玉再說。」
賈政冷聲道:「寶玉與那忠順王府喚琪官兒的小旦,互換着汗巾子,交情莫逆,我只怕又出了什麼敗壞家風的事來,辱及了先祖臉面,九泉之下,我要以發覆面!母親,寶玉這個禍害,是萬萬不能留了!」
哪怕是人家說的含蓄,但兩個男子都換汗巾子了,還能有什麼清白!
當初的珍哥兒,就有一些風聲,還有現在的璉兒,他雖不在家,但也聽着一些閒言碎語,不想竟出在他門下。
當真一波未平,一波再起。
賈母也終於有幾分驚愕,喃喃道:「忠順王府?」
「人王府長史官親自上門,興師問罪!」賈政頹然說着,然後看向一旁的僕人,道:「寶玉呢?」
但這會兒卻無人敢應,唯恐發生什麼不測之事。
王夫人連忙起得身來,再次淚眼汪汪,哭道:「老爺」
賈政眼前陣陣發黑,身形晃了晃,眼看就要摔倒,道:「你教的好兒子,只怕將來惹出抄家滅族的大禍來,才要罷休!快去找根繩子,我從此吊死在門前,再不給族裏招禍!」
其實還有一樁事務,才是讓賈政過不了這個坎兒,忠順王府是他們賈族政敵,他都沒臉立足於族中,再加上寶玉與不三不四的戲子交往。
對了,還有先前金釧一節,這兩罪並發,罪加一等!
元春上前連忙扶着賈政,探春也在一旁攙扶着。
元春心如刀割,哭泣道:「父親,寶玉他不成器,你打他、罵他就是,何苦說出這種話來,直讓女兒聽得難受。」
探春也紅了眼圈,低聲勸着,饒是少女心性素來明媚大氣,見自家父親被氣成這幅樣子,也有些對自家二哥哥生出幾分怨懟。
黛玉雲煙成雨的眉眼間,同樣蒙着鬱郁之色,也不知想起了什麼,拿着手帕擦着眼淚,低聲道:「舅舅,寶二哥再怎麼着,你只管教導着,怎好生這般大氣。」
賈母見賈政氣成這樣,張了張嘴,倒也訓斥不得,兩眼淌下眼淚,道:「政兒,怎麼就氣成這樣,為了那麼一個孽根禍胎,倒是鬧得闔家不寧了。」
一旁薛姨媽、鳳姐連忙出言勸着賈母。
寶釵梨蕊臉蛋兒上同樣有幾分哀戚之色,輕輕嘆了一口氣。
湘雲蘋果臉上,見着戚戚然之色。
這一幕,前前後後,實在讓人心頭難受。
至於王夫人,這會兒喊「珠兒,我苦命的珠兒」都喊不得了,當然刨除技能冷卻的問題,着實也是被賈政這幅氣得冒煙的樣子給嚇到了。
那不是憤怒,而是絕望,崩潰!
賈珩放下手中的茶盅,起身,溫聲說道:「二老爺,子弟再不成器,也不至於此。」
聲音清冷、沉靜,卻恍若有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原本正自一片混亂的榮慶堂,倏然寧靜下來。
賈政苦笑一聲,蒼涼悲憤,道:「子鈺,寶玉他不讀書也就罷了,卻與優伶交遊,想那琪官兒在忠順王爺門下侍奉,寶玉是何等草莽,無故引逗得人出來,惹的忠順王府上門,寶玉這般浮浪,只怕來日還要釀出不知多少禍端來,不若早些勒死了他,以絕來日之患,才是正理!」
眾人都在一旁聽得駭人,不僅是賈政喊打喊打,還有那「引逗」之語,更是引人遐想。
寶釵凝了凝柳葉眉,杏眸低垂,暗道,難道寶兄弟他還有龍陽之好?
這般一想,只覺陣陣泛噁心,一張梨蕊雪白無暇的臉蛋兒,見着驚悸之色。
就這樣,媽還讓她
這般一想,寶釵豐潤、靜美的臉蛋兒,輕輕抬起,看向一旁的薛姨媽,恰逢一雙驚疑不定的目光。
薛姨媽分明震驚得目瞪口呆。
也是因為剛剛賈母說過一遭兒,這會兒難免不讓人往那方面聯想。
就在這時,因為榮慶堂安靜了一瞬,忽地,從屏風後一路小跑來一個丫鬟,立定身形,低聲道:「老太太,太太,二爺醒了嗯?」
麝月說着,恍若卡殼,眨了眨眼,看着愁眉苦臉的賈政,面帶哀淒的王夫人,一張姿色平平無奇的臉蛋兒,倏然聚集着驚訝之色,嘴巴張了張,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賈政目中冷芒閃爍,恍若生出一股力氣,掙脫攙扶着的探春和元春,直奔賈母后房而去,「這個孽畜!」
賈母面色劇變,急聲道:「攔住他,快去攔着他!」
分明是擔心賈政一怒之下,弄死寶玉。
丫鬟、嬤嬤聞言,連忙去攔賈政,榮慶堂內兵荒馬亂,七手八腳。
賈珩面色默然,暗暗搖頭。
賈母這時,卻帶着哭腔看向賈珩,大道:「珩哥兒,快去看看。」
這時候,王夫人跑到一半,轉眸看向那少年,心頭惶急,淚眼朦朧道:「珩哥兒,我求求你,快去勸勸老爺。」
這一刻,王夫人方寸大亂,心神幾乎在崩潰邊緣。
賈珩看了一眼王夫人,面色淡漠,向着後堂廂房而去。
倒不是因為王夫人的祈求,而是他不好親眼見着「以父殺子」這出人倫慘劇,如是他不在,那賈政就是虐殺寶玉,他都不會管。
這時,眾人已到了賈母后房,卻見賈政臉色頹然,癱坐在椅子上,並未如眾人所想要弄死寶玉。
元春、探春以及幾個嬤嬤,則在一旁拉着賈政的胳膊。
寶玉這時早已聽到動靜,睜開眼眸,精神頭兒也恢復了一些,只是面色還有幾分蒼白,目光驚懼地看着賈政,低聲喚道:「父親」
看着躺在床上、氣息虛弱的寶玉,賈政面如金紙,問道:「你這畜生,究竟是何等草莽,為何引逗忠順王府的琪官兒?」
寶玉聞言,心頭劇震,下意識矢口否認道:「老爺,我誠不知老爺所言琪官兒是何人?」
「事到臨頭,還敢狡辯!忠順王府長史說,你們互換了汗巾子,現在那汗巾子說不得就在你腰上纏着,忠順王府長史官已來索人。」賈政冷喝道。
許是太過出離了憤怒,如今,賈政語氣竟有一種令賈母以及王夫人聽着都覺得駭人的「平靜」。
寶玉聞言,如遭雷殛,面色變幻不定。
暗忖,這等隱秘的事情,那王府長史都知道,何況是旁的機密事來。
遂支支吾吾道:「老爺,他現在就在紫檀堡躲着,老爺不妨去讓長史官尋他即是了。」
眾人聞言,心頭一凜。
賈政冷喝道:「那汗巾子呢?」
寶玉臉色蒼白,為賈政威勢所懾,瞧了一眼麝月,低聲道:「在在麝月腰裏繫着呢。」
也是被打怕了,因為寶玉剛才在賈政眼中甚至看到了一絲殺機,再加上正在傷處。
王夫人臉色一白,只覺腦袋「轟」的一聲,轉眸看向一旁的麝月,目中冷意涌動。
雖寶玉沒有說具體什麼,但以王夫人的狐疑性子,汗巾子都系在腰上了,難保不會再有什麼苟且之事。
她說她家寶玉怎麼調戲金釧,莫非都是這小騷蹄子教唆的?
偏偏這會子也發作不得,不能平生波折。
麝月「噗通」一聲跪下,倒也有幾分急智,低聲道:「太太,那汗巾子,二爺不大喜歡,這才隨手賜給奴婢的。」
襲人在元春身後,見着這一幕,凝了凝細眉,眸子晦暗幾分,不知為何,心頭總有幾分不得勁。
賈母見着這一幕,正要出言相勸,
賈珩冷聲道:「好一個毫無擔當,推諉其責的無情無義之人!」
在場眾人聞言,臉色就是一愣,齊齊看向那少年。
賈珩沉聲道:「先扔下金釧,棄之不顧!再賣了朋友,置於險地!哪怕這朋友只是一個伶人,如今,又連自己貼身丫鬟也要賣了推諉過錯,下一個你要賣誰!你的爹娘?還是你的姊妹?」
此言一出,眾人臉色蒼白,似又想起先前賈珩質問之言。
元春容色悽然,只覺心口絞痛,微微闔上眼眸,盈睫淚珠,再次無聲滑落。
這次已不是因為寶玉挨訓,而是正如賈珩先前所言,寶玉這個軟弱性子,確是一點兒擔當都沒有。
賈母嘆道:「珩哥兒,他還是個小孩子,嚇懵了,也是有的。」
然而,此刻賈母「小孩子」的話,卻好似一句「複讀機」的冷笑話,在榮慶堂後房中,有着說不出的怪異。
賈珩搖了搖頭,道:「老爺,罷了,也不必生氣了,都不值當氣成這樣,以後憑他去,將來如何,都看他的造化。」
賈政面色頹然,看向賈珩,終究長嘆一聲。
賈珩道:「鬧了這麼一出,老爺應也累了,先回去好好休息罷,忠順王府之事,交予我處置即是。」
今日之事,比起原著而言,對賈政更為殘忍。
因為原著是一把怒氣發泄出去,氣過也就氣過了,但今天不是,先有調戲金釧之事,寶玉丟人現眼,現在忠順王府那邊又發作起來。
這就產生了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
只能說,對寶玉而言,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至於賈政,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只找苦命人。
如果第一次是在肉體上摧殘了寶玉,第二次則幾乎是精神上摧殘了賈政。
至此,寶玉的底褲徹底被扯掉,現出孱弱、渺小的人格,但凡賈府是個人,都或多或少知道寶玉毫無擔當的軟弱性情。
因為寶玉,他誰也護不住!
原著中,他護不住晴雯,護不住襲人,護不住黛玉,護不住湘雲,護不住迎春,娶了寶釵,也拋妻棄子。
同樣也護不住賈政、元春,就連王夫人,他都護不住!
現在同樣護不住金釧、襲人、琪官兒。
他心頭只有自己的情緒,如果說賈珍、賈璉的惡是乖戾和浮浪,那麼寶玉的惡,還是那句話,無情無義,毫無擔當。
原著作者,不僅是在控訴賈珍父子、賈赦父子,就連寶玉也控訴着,只有一應「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的閨閣女子,才是原著作者可憐、可嘆、可悲的對象。
反封建,反禮教?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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