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伯鷹甚至都懷疑,如果自己開口拒絕了阿標,指不定這位洪武太子爺會當場哇的一聲哭出來。
「可以。」
季伯鷹點了點頭。
一位時空可以帶一名天子侍從。
這一趟前往嘉靖時空的登州衛,並不是去幹仗,而是去實地讓這些天子儲君們見識一下什麼叫做軍屯最後的榮光。
得到季伯鷹的准允,朱標霎時眉笑眼開。
這眼中欣喜,簡直比他第一次入洞房還高興。
「首先,在出發之前,我還需要再說兩句。」
季伯鷹話音落,眾天子儲君都是挺直了腰板,認真聽了起來。
「在土木堡時,我與你們說了,衛所軍屯制度,只適合在大明開國之初鋪開。」
「而現在,我要與你們說其中原因,以及歸總軍屯制度的弊端。」
「唯有在提前了解這些弊端之後,實地前往,才能夠得出你們自己的答案。」
老朱,聽的尤為認真。
儘管這軍屯是他引以為傲的制度。
自從認識季伯鷹之後,老朱就變得格外謙虛,甚至都開始一日三省吾身,思考自己定下的這些祖制,究竟有哪些問題。
當然,這個謙虛僅限於在季伯鷹面前。
倘若有其他哪個不長眼的想要教一教洪武大老闆怎麼做生意,大概率當天直接人首分離,或者是與韓國公一般沉了秦淮。
只是反省想了許久,依舊是想不出來。
其實這倒也怪不得老朱,季伯鷹能輕而易舉的說出老朱這些制度的弊端,那是站在歷史的角度來看待問題。
而老朱,無法跳出這個局限。
這就像做解析幾何一樣,伱知道了答案之後,再去找輔助線,並不是難事。
可在做的時候,就是死磕到底,解不開就是解不開。
「都認真聽。」
「誰要是被咱發現上課走神,可別怪咱用大棒子提醒。」
老朱掃了眼他的這幫兒孫郎。
這幫天子儲君們的目光都是下意識掃了眼老朱擱在太師椅旁的狼牙棒,上面還殘留着天順黑化朱祁鎮的血漬,不由身子坐的更正了。
他們可是見識過了,打朱祁鎮的時候,就屬老祖宗最賣力。
『我擦。』
季伯鷹同樣是下意識順着眾人目光看了眼老朱的大棒。
當瞥過狼牙棒上那一抹血漬的剎那,腦子靈光一閃,這才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難怪回來之後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像是漏了個人,正統堡宗還被遺留在天順時空。
『算了,等上完這一段再去把他帶回屬於他的時空。』
季伯鷹想定後,便是不再去想豬頭堡的事。
反正在天順時空多待一會也不會死。
「與在土木堡時一樣,我要先說明一點,軍屯制度本身並沒有錯,尤其是軍屯在洪武年的效果很是不錯,對國家安穩以及民生的快速恢復起到極大的促進。」
這一次,老朱沒有和上次那般露出得意的笑,因為他知道後面還有一個但是。
「但錯的,是不該一直用。」
言罷,季伯鷹折身,拿起斗筆,在身後宣紙畫下『一』。
「自洪武之後,軍屯弊端開始顯現。」
「其中第一點,軍戶必須向國家交納糧稅,且稅比是高額的五成,更有甚者還需被勞役至修渠築堤、轉輸運糧。」
「注意了,這是大明軍戶與讓唐軍強悍的府兵最大的一點不同。」
唐朝府兵,由朝廷賜予軍士田地,且不需納糧交稅,更不用被權貴差役。
「當然,我能理解洪武最初設定向軍戶收如此高的糧稅緣由,為的是降低百姓民屯稅賦,以軍屯糧產來支撐國家軍隊的運轉。」
季伯鷹看向老朱,老朱凝重的點了點頭。
元末之年,生靈塗炭,收稅都收到幾十年之後,比如朱重八他爹,直接收到了五十年之後,逼得他老爹朱五四上吊自盡。
所以自大明開國的那一日起,庶民便再也經不起折騰。
老朱搞軍屯的本質,是為了讓士兵去種田支撐國家建設,而李二搞府兵制,是單純的為了強大國家軍隊,二者最初的出發點就不同。
「永樂元年,軍屯稅糧達兩千三百萬餘石,而當年全國稅糧不過三千一百餘萬石,軍屯佔比七成。」
老朱棣聽到這,很是認同的點了點頭。
至少,軍屯這個制度,在永樂初年還是國家頂樑柱。
可以這樣說,他第一次和第二次北伐之所以能夠玩得起,絕大原因都是依賴於軍屯的支撐。
只是這個佔比,老朱棣想了想,在永樂十九年的時候,軍屯佔比已經降到了不到三成,這個下滑的比例,堪稱恐怖。
而這,也是永樂六部齊齊反對老朱棣第三次北伐的主要原因所在。
稅糧直接關乎國家生產力,而財政的本質亦是生產力,軍屯大幅度衰減,就等於是財政吃緊。
至於宣德帝,他所在的時期,軍屯佔比那就更沒法看了。
「朝廷要求每個軍戶每年產量十八石,可給軍戶留下的糧食,卻只有一半,你們從未考慮過,軍戶不會生孩子嗎?他們的家庭不會擴大需求基數嗎?」
話音至此,老朱心頭一個咯噔,沉默了。
他只顧着算當年賬,對軍戶的需求也是按照當年規定的,從來沒有考慮過,一口軍戶家的嘴也是會越來越多的。
「那為什麼不增發土地?」
小朱四微皺起了眉頭,脫口問出。
「好問題。」
季伯鷹看了眼小朱四,隨後目光看向了老朱。
「因為這是祖制,因為軍戶代代相傳,也是祖制。」
被季伯鷹這般看着,再加上『祖制』兩個字一開口,老朱不由老臉一紅。
其實季伯鷹也有點想不通,但凡是在洪武朝定下來的規則,老朱都喜歡搞成祖制,並附加一句子子孫孫,不可更也。
這是對自己有多自信。
「而且就算增,也難以量卻。」
「因為有些軍戶經過一代繁衍,可以生十個,有些人卻一個都生不出。」
說到這裏的時候,老朱腰板挺了挺,他最開始就從季伯鷹口中得知自己總共生了二十六個兒子,還有幾十個女兒。
絕對的高產真男人。
季伯鷹言此,稍作停頓。
「第二點,軍屯戶籍代代相傳,當養活不了一家時,唯一的出路只有逃亡,而軍戶逃亡之後,遺留下的土地便是被衛所軍官以及當地世家大族兼併,嘗到甜頭的權貴們於是開始大肆徵用軍戶,以至更多的軍戶無法耕種,主動逃亡,空出自己的田地。」
「周而復始,惡性循環,間接加劇了土地兼併的進程,明朝土地兼併,自衛所起。」
「仙師,如果有軍戶逃離,衛所武官為什麼不阻止?」
小朱四又是發問了。
他隱約記得大明律中對軍戶逃亡的懲戒極為嚴苛,逃亡者,抓到了直接問斬,妻兒子女全數流放。
自從天順時空回來之後,這位洪武年的朱小四,就變得極為亢奮好問。
「軍戶逃亡,但是衛所的額度沒有變化,武官便可以吃逃亡者的空額,你如果是這個武官,你會去選擇阻止嗎?」
季伯鷹反問了小朱四一句。
小朱四幾乎沒有猶豫。
「傻子才阻止。」
話音落,所有天子儲君的心情都沉重了起來。
尤其是宣德帝,他曾經幾次下令徹查軍屯戶籍,但依舊是無用,逃亡反而是愈來愈烈。
這一刻,老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他怎麼都沒想到,自己親手定下的衛所軍屯制,竟然在自己的後世有這麼大的弊端,非但沒有維持國家穩定強盛,反而成為了尾大不掉的累贅。
至明一朝國祚覆滅,軍屯衛所制始終存在,究其本質就是因為祖制的存在。
很多後世人以為,明朝的祖制,有用的皇帝就用,沒用的就不用。
但實際並不如此,當一項祖制牽扯到太多利益群體的時候,比如軍屯制幾乎牽扯到全國各地的所有衛所武官,以及廟堂上數不清的權貴利益。
這就像是一張糜爛的大網,死死包裹着大明,深入骨髓,想抽身都抽不出來。
縱是後世天子有心,也無法徹底取締,光是言說祖宗之法不可廢的摺子就能把人給淹了。
所以到了嘉靖中期,儘管募兵制在實質上已經佔據了帝國軍隊的主要戰力,衛所軍反而成為了營兵制的兵員,但衛所軍屯世兵制依舊存在。
「第三點,與軍屯衛所伴生的軍職世襲,各地衛所不僅是軍戶世襲,就連衛所衛指揮使以下的軍職,都可世襲,這群世襲武官世代盤踞當地,衛所軍戶在其眼中,猶如奴役。」
「這是致使軍戶地位驟降的主因之一,軍戶在大明成為了受人蔑視的劣等民。」
其實老朱拍腦袋想的這些玩意,放在後世來看,實在是很難令人想得通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
你說讓軍戶世襲,這件事倒還能理解,畢竟是為了確保兵源充足。
可衛所里的軍官為什麼也要搞父死子替這一套,這和養米蟲有什麼區別?
「第四點,自洪武之後,衛所兵的戰鬥力極速銳減。」
「種田種太久了,那可就真成農民了,骨子裏再無軍人血性。」
這也是自然。
第一代軍戶是跟着朱元璋起義拼殺出來的,那都是刀口舔過血的真漢子。
第二代軍戶還能勉強有先父遺風,畢竟永樂一朝壓着草原各部狂揍,永樂武風絲毫不遜洪武。
可當軍戶傳承至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第n代。
隨着洪熙、宣德朝的國家戰事全面平息,你還期望這幫從生下來就幾十年如一日,面朝黃土背朝天,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軍戶去扛刀砍人?
做夢。
老子還要回家收麥子,誰特麼跟你拼命打仗。
這也是為什麼明中後期的衛所軍,基本都是一觸即潰,除了能拉出去烏泱泱的唬人之外,真實戰力連戰五渣都評不上。
季伯鷹掃了眼個個神色凝重的天子儲君,隨後說出階段性總結。
「軍屯衛所世兵制,只可用於亂世安定之際,且只可沿用二十年,也就是一代人的時間。」
接着。
「我給你們一刻鐘時間收拾。」
「一刻鐘後,我們前往嘉靖二十五年的登州衛,實地見證。」
這幫天子儲君今天已經跟着他晃悠了許久,都還沒有去放過水。
人有三急,做皇帝的也不例外。
正好,趁這一刻鐘的時間,季伯鷹去天順收個尾。
…………………………
天順時空,紫禁城。
內五龍橋,居中的那一座。
豬頭堡大口大口喘着氣,就趴在這橋邊緣,他實在是跑不動了,全身上下就沒有一塊肉是不痛的。
畢竟大明先祖揍他的時候,那還是多少留了情。
可那幫正統朝的大臣們,一個個真是不把皇帝當幹部,並且下手都陰的很,專攻下三路,得虧豬頭堡早有防護,不然這會已經成鳥宗了。
「你,你,你別過來…」
豬頭堡一臉驚悚的望着朝着他不斷靠近的黑化天順帝,這位邁着喪屍步,手提大砍刀的黑化朱祁鎮,雙眼充斥着血。
「你,你再過來,我跳下去了。」
「我真的跳下去了!」
內五龍橋下,是金水河,表意是紫禁城的護城河。
然而,此時已經徹底黑化的天順帝,全然不管豬頭堡內心的恐懼,繼續搖擺着揮刀而來。
豬頭堡回頭看了看金水河,想目測下這河的深度。
「跳不跳?」
一道聲音,落在豬頭堡耳中。
豬頭堡瞬間大喜,猛的偏頭望去,季伯鷹平靜站在他的身邊。
「仙師救…」
「算了,我幫你。」
兩句話,同時出口,只不過豬頭堡的還沒說完,已經被季伯鷹推了下去。
咕咚。
百來斤墜水,濺起幾漂水花。
稍許平靜之後,只見豬頭堡鑽出個腦袋,拼命拍着水面,不斷的昂着大喊。
「我,我咕嚕咕嚕…」
「不會咕嚕,游咕嚕……」
季伯鷹沒有在意豬頭堡,而是看着黑化的朱祁鎮,對於這位天順帝,季伯鷹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評價。
而這一刻的天順帝,也是停下了逼近的腳步。
他因為受不了打擊一時崩潰,瘋勁上了頭,但還是認得出季伯鷹。
「聽我一句勸,放下屠刀,一心向學。」
「接着。」
抬手,季伯鷹遞出了一本《傳習錄》。
對於這種已經入了魔的人,只有冠絕大明的心學大法才能度化。
黑化朱祁鎮看着季伯鷹遞出的這本冊子,那充斥着血的眸子愣了片刻。
鬼使神差之下,竟是伸手接了過來。
「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言罷,季伯鷹身影消失。
隨之一同離去的,還有已經河上飄的注水豬。
…………………………
洪武,醉仙樓。
季伯鷹將注水豬頭堡帶回正統時空後才回的洪武,並沒有直接回到主堂,而是在閣頂雅間抽了根煙,舒緩下緊張課程帶來的疲憊。
這才沿着紅木樓梯走下,天子儲君們已經準備就緒。
「兄長,可以出發了。」
老朱站起身來,樂呵呵的一笑。
「嗯。」
季伯鷹點了點頭,站在這樓梯上掃了眼天子儲君們。
「走。」
心念之間,所有天子儲君的身影都是頃刻從這主堂消失,只餘下憐香惜玉這對雙胞胎姐妹。
兩姐妹這幾天已經習慣了,開始收拾起來,重新佈置課堂。
…………………………
嘉靖時空,嘉靖二十五年,登州衛。
登州衛指揮僉事之一,年僅十八歲,負責衛所軍屯的戚繼光,這位年輕的正四品世襲高級武官,正走在田壟小道上,視察着軍屯田地。
看着這一片片田地,謹記父親教誨為官要清正廉潔的他,第一次感覺這個世界太黑暗了,太腐敗了。
放眼望去,這些軍屯田地,實際上沒有多少是屬於軍戶的,最多只有個兩成左右。
其餘大部分都是屬於衛所的各層世襲軍官,以及當地的一些世家大族。
而原本擁有田地的軍戶,要不就是逃亡了,要不就是成了這些權貴的佃戶。
當下正是傍晚夕陽,幾十個因為營養不良而歪瓜裂棗的軍戶們,插完最後一把秧苗之後,正橫七豎八的躺在田壟間休息。
「僉事大人快看,那裏有一堆人好生奇怪。」
跟隨着的侍從指了指前方的一片空地。
戚繼光一眼望去,覺得看的不怎麼清,下意識的朝前快走了一段。
當模糊看清的那一刻。
咯噔。
心頭猛的一顫。
『這幫人怎麼都穿着龍袍?!』
正義的戚繼光腦海中蹦出的第一個念頭。
『好傢夥,竟然敢集體造反當皇帝!』
接着,是內心狂喜。
他可不想像自己老爹一樣在這登州衛混吃等死的過一輩子,正愁怎麼從登州衛這破地方跑路,這抓反賊的功勞不就送上門了嗎?!
這麼多穿龍袍,高低得給咱戚繼光升個官!
「去,就近調三百人來。」
言罷,戚繼光抽出腰間軍刀,獨身一人,徑直衝了上去。
於此時。
被一眾天子儲君簇擁在前,正在講解這登州衛軍屯情況的季伯鷹,突然一股強烈惡意傳來,就連眼前的虛擬屏都爆紅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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