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華彩 第一百二十章 聘

    北孝順胡同。

    馬車停下,吳海平跳下車來,朝着車內說道:「傅姑娘,到地方了。」

    簾櫳挑開,傅秋芳自車內行將下來,前頭不遠便是自家。抬眼看將過去,白日裏關門閉戶,那門上還貼着封條。

    她眉頭緊蹙,緩緩行將過去,卻見門上貼着刑部封條。傅秋芳當即站在門前有些不知所措,偏在此時身旁傳來招呼聲:「秋芳?」

    傅秋芳扭頭,便見一婦人提着泔水桶看着自己。

    傅秋芳連忙上前問詢:「二嬸子,我家這是到底怎麼回事兒?」

    那二嬸子就道:「還能如何?你兄長的事兒發了,當日我可是親眼瞧見來了好些個衙役,將傅老爺鎖拿去了刑部。不過多久,你那嫂子就卷了金銀細軟,領着個丫鬟就跑了。黃伯年歲大,捱了一日,眼見實在沒人,只好鎖了門,自奔前程去了。

    今兒一早又有衙役來貼了封條,街坊四鄰瞧着也不敢上前,只聽說傅老爺欠了苦主銀錢,如今人家追着不放呢。」

    「原是如此,謝過二嬸子了。」

    那二嬸子瞧着傅秋芳可憐,勸慰道:「如今事已至此,傅老爺怕是難了,秋芳還是趕緊尋個親戚投奔去吧。」

    隔壁門前忽而出來個婆子,衝着二嬸子嚷了幾嘴,二嬸子忙不迭提着泔水桶去了。傅秋芳心知,如今傅家倒了霉,加之兄嫂素日裏從不積德,是以如今街坊四鄰避她如蛇蠍。

    那二嬸子能說這般多的話兒也是瞧在自己的情面上。

    傅秋芳又瞧了一眼自家,嘆息一聲,咬着下唇往回走。

    吳海平瞧在眼裏,因是說道:「傅姑娘,咱們還去哪兒?」

    「勞煩了,先尋個當鋪,而後送我去一趟刑部大牢。」

    吳海平應下,先驅車送傅秋芳到了一間典當鋪子。傅秋芳本就身無餘財,身上寥寥幾個頭面,大多是鎏金的,當不了幾個銀錢。她連走了三家當鋪,這才回過頭來去了頭一家,將幾根鎏金銀釵當了五兩銀子。

    其後便去了刑部大牢,舍了銀錢,好一番打點,卻根本見不着傅試的面兒。有牢子瞧着不忍,便低聲說道:「姑娘,我若是你就等着收屍吧。如今就是見了面又如何?伱兄長的案子捅破天,能不能活到秋後都兩說。

    這銀子與其上下打點了,莫不如留着買上一口好棺木。」

    傅秋芳心中一揪,問道:「這位大哥,我兄長會死?」

    「如何能活?」牢子也是一知半解,只按常理說了一通。大順承襲大明,律法也是如此,按律,克留贓物、因公斂財、貪贓枉法,前者仗八十,中間的仗六十、絞監候、後者絞監候。

    這數罪併罰,且在聖人面前掛了號,傅試哪裏還有活路?

    連聽兩個『絞監候』,傅秋芳頓時如遭雷殛,身形踉蹌險些摔倒。雙耳嗡鳴一片,其後那牢子再說什麼,卻只木然頷首,全然不知到底說了什麼。

    傅秋芳失魂落魄子刑部大牢出來,到得馬車旁,吳海平連連問了半晌,這才醒過神來。

    眼見那牢子要回返刑部大牢,傅秋芳緊忙撒腿追將上去。

    「大哥,這位大哥!」

    牢子面上現出不耐之色:「嘖,姑娘,這好話賴話、該說不該說的,我可全都跟你說了。怎麼還來糾纏?」

    「不是,敢問若是將贓銀繳還,我兄長能否從輕發落?」

    牢子怔了下,思忖道:「按說倒是有這個說法——」他上下打量了傅秋芳兩眼:「只是姑娘你有銀子嗎?」

    「大哥,我兄長攏共欠下多少銀錢?」

    「五千兩啊。」

    傅秋芳有些茫然,她又從何處去弄五千兩銀子?

    她悶頭思忖了一陣,牢子搖頭轉身搖頭,傅秋芳忽而想起什麼,問道:「我家那宅子,也能抵一些銀錢吧?」

    牢子頓足,回頭頷首,說道:「不是我說,那宅子不過一進,還在外城,八百兩能賣出去就不錯了。」

    傅秋芳盈盈一福,謝過那牢子,轉身回了馬車。

    吳海平問道:「姑娘——」

    「回吧,我想見見李公子。」

    她身無長物,點算一番,能賣的好似就只剩下自己了。只是早前聽傅試酒後說過,那豆蔻年華的揚州瘦馬不過才千八百銀子,她這般年歲又能值多少?

    事到如今,只能舍了臉面,盡人事聽天命了。

    車行回返,傅秋芳悶着頭進得院兒中,四下找尋了一番卻始終不見李惟儉的身形。她連忙尋了吳鍾,吳鍾卻道:「傅姐姐找公子?可是不巧,公子一早兒就騎馬回去了。」

    「回去了?」傅秋芳心中悵然若失,偏生卻鬆了口氣。她咬了咬牙,問道:「那你可知李公子何時再來?」

    吳鍾道:「這卻不好說了,俺們公子要考秋闈,身上擔着的事兒又多,許是三五日過來一趟,便是十天八天的也是尋常。」

    傅秋芳哪裏等得了?當下懇求道:「你,你能送我去榮國府嗎?我尋李公子有要事。」

    「這——」

    此時已過了申時,丁家兄弟護送李惟儉而去,至今還不曾回返。這宅院裏堆滿了各色物料,總不能沒人看着。

    傅秋芳忽而想起身上還有幾兩碎銀,當即便道:「我想差了,不勞你相送,我自己尋了馬車去找李公子就是了。」

    說罷扭身便走,吳鍾追到門前,瞧着傅秋芳在巷子口雇了一輛驢車,這才撓頭不已嘟囔道:「我話還沒說完呢,公子可是留了一百兩銀子做盤纏呢。」

    卻說李惟儉這日在新宅與賈芸言說一番,指點着工匠將那外擴的兩進宅院推平,而後蓋起北高南低,斜面覆玻璃的暖棚來。

    這磚石、木頭不值什麼銀錢,玻璃可就貴了。賈芸略略盤算,就說李惟儉單單這暖棚沒兩萬兩銀子下不來。

    李惟儉心中好一陣腹誹,卻咬牙掏了銀子,只催着賈芸盯緊了,最遲八月這暖棚必須蓋好。

    賈芸應承下來,臨近午時李惟儉等不及吳海平回返,乾脆叫了丁家兄弟護送,騎着馬就回了自家。


    有些時日不曾去瞧過二姑娘,略略休憩,他便尋了過去。這內中旖旎自是不足朝外人道,直到申時飯口,李惟儉這才回返自家小院兒。

    這會子他用過了晚飯,正與紅玉打聽寶玉那實學上的如何了。紅玉今兒倒是掃聽了一番,只說一早兒寶二爺朝綺霰齋去的時候興高采烈的,待午時出來時卻蔫頭耷腦的沒了興致。

    李惟儉聽罷心中不禁暗樂,那科學小實驗瞧着自然好玩兒,可學起來又哪裏是好玩兒的?

    只看寶玉這般情形,怕是要不了幾日就得放羊。李惟儉不管別人如何作想,只想着黛玉將寶玉的人性瞧清楚了,如此也算對得起林如海當日的照拂了。

    正說話間,吳海平忽而來了。紅玉過去問詢一番,回來便狐疑着道:「四爺,外頭有個傅姑娘求見。」

    「傅秋芳?她怎麼來了?」問過一嘴,李惟儉忽覺不對,轉而道:「這傅姑娘是拜訪過老太太才來尋我的,還是直接來尋我的?」

    紅玉便道:「走的是側門兒,瞧那樣子就是來找四爺的呢。」

    李惟儉撓頭思量一番,起身道:「也罷,我出去見見吧,瞧瞧她說什麼。」

    他起身施施然出了小院兒,正房裏幾個丫鬟彼此遞眼色,晴雯癟嘴道:「不過見了一面,就這般上趕着,無怪雙十還不曾出嫁!」

    紅玉笑道:「你這是吃的哪門子飛醋?就她這般家世,再有傅試那般的兄長,四爺哪裏瞧得上?」

    晴雯卻道:「當太太自是不夠格的,說不得硬着頭皮湊過來與咱們姐妹相稱呢。」

    紅玉面上一僵,道:「不能吧?好歹也是官宦人家的姑娘。」

    晴雯哼聲道:「她算哪門子的官宦人家姑娘?那傅試連個正經出身都沒有,早前不過是個監生,還是求着老爺疏通,這才一步步做了官兒。」

    紅玉思量一番,忽而笑道:「既是這般,那就更不消理會了。不過每月多出二兩月錢罷了,她還能使喚咱們?」

    晴雯不言語了,可依舊繃着臉。屋裏頭已經四個丫鬟了,儉四爺雖對她寵溺有加,卻從不厚此薄彼。想來,她們四個來日都會抬了身份,做了姨娘。四個就不少了,再來一個,那豈不是又要多分出去一份兒?

    晴雯哪裏甘心!

    她這邊廂生着悶氣自是不提,卻說李惟儉到得院兒門前會同吳海平,一路出了側門,便見傅秋芳俏立門旁。

    見過禮,不待傅秋芳開口,李惟儉就笑道:「傅姑娘多禮了,你既機緣巧合投奔到我的宅子裏,我總要管一管。那一百兩盤纏姑娘收好,路上多加小心。」

    傅秋芳瞧了李惟儉一眼,先是要緊下唇垂下螓首,低低的說了一句什麼。

    李惟儉沒聽清,忙問:「姑娘說什麼?」

    「不夠!」聲音略略大了些許,傅秋芳抬起頭來,一雙瀲灩與李惟儉對視,說道:「還,還差四千一百兩。」

    李惟儉面上笑容不變,說道:「這卻奇了,怎麼還有零有整的?傅姑娘不妨說說其中道理?」

    「我還需缺四千一百兩,湊足五千兩,將哥哥貪下的藏銀上繳,或許哥哥便能從輕發落。」

    傅秋芳既不曾跪下哀求,也不曾哭得梨花帶雨,只是平靜地看着李惟儉,眸中一片平湖。

    李惟儉思忖了下才明了傅秋芳的意思,大抵是傅試所得贓銀是四千二百兩?因是他說道:「傅姑娘,且不說這些銀錢你如何歸還,我說句醜話,只怕這銀子就算繳上去了,令兄只怕也難以脫罪。」

    傅秋芳道:「好歹拉扯我到大,我不求旁的,只求兄長免了一死就好。如此,也對得起這些年的恩情了。至于歸還——」她自袖籠里抽出一封紅紙箋,囁嚅着雙手遞上。

    李惟儉納罕着結果,展開來,卻見內中娟秀字跡寫着:「京師外城北孝順胡同有訴女子,名傅秋芳,年已長成,自憑議配李惟儉為側室,本日收到聘銀五千兩。

    本女即聽從擇吉過門成親,熊罷協夢,瓜瓞綿延。

    本女的系良家女子,亦不曾受人財力、來歷不明等事,如有此色及走閃出,自當聘銀送還;倘風水不虞,此乃天命,與銀主無關。

    今立聘證,故立婚書為照。

    」

    下頭簽字畫押,分明是傅秋芳自己寫的聘妾文書。

    大順綿延百年,這禮教多少有些崩壞。從前聘妻納妾,如今為了好聽,納妾也說成是聘。

    李惟儉看過文書撓頭不已,心下納罕道:「這上頭分明是五千兩,怎麼方才傅姑娘只說四千一百兩?」

    「我家那宅子大抵能抵八百兩。」

    傅秋芳這般顏色,若說不心動那是假的。且只是納妾,又不是正妻。但李惟儉不過與其幾面之緣,談不上了解,更不知其品性,哪裏敢隨意領會家中?若是個心思深沉、狠辣的,定會攪得家宅不安。

    因是他思忖着說道:「傅姑娘這卻難為我了。」

    她眼中慢慢現出失落之色,問道:「不,不行嗎?」

    李惟儉思量着說道:「那日傅姑娘夜裏只帶了個小包袱跑到我那宅院門前,可是與你兄長起了齟齬?」

    見傅秋芳沉吟不語,李惟儉道:「不能說?還是不想說?」

    傅秋芳舒了口氣,說道:「事到如今,他命都要沒了,這些事也不用遮掩了。」

    當下便將傅試夫婦謀劃着將其送給人做外室,以謀求忠順王府長史差遣的事兒說了出來。

    李惟儉聽罷心下納罕,問道:「傅試這般待你,傅姑娘還要捨身相救?」

    那傅秋芳說道:「我自幼父母早亡,是兄長拉扯大的。都道長兄如父,這養育之恩總要報還。」

    李惟儉問道:「假若,此番令兄免了身死之罪,傅姑娘來日——」

    傅秋芳決然搖頭,說道:「養育之恩已報,從此他是他、我是我,再無瓜葛。」

    有情有義,恩怨分明,也不是二姑娘那般綿軟的性子,這傅秋芳瞧着綿里藏針,極得李惟儉的胃口。

    他心下動容,將文書遞還,說道:「這文書且不急,而且要為令兄脫罪,也不是銀子就管用的。我且找人掃聽一番,若辦成了,咱們往後再說。傅姑娘看如何?」

    「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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