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華彩 第二百六十二章 消暑之邀

    吳海平一手藤牌一手短棍,看準時機,眼見那怪模怪樣的棍子戳過來,連忙矮身以藤牌挑過,反手以棍就掃了過去。

    篤篤篤——

    吳鍾驟然跳開,看着手中的新式火銃蹙眉不已。

    旋即轉頭看向李惟儉道:「伯爺,這刺法只能取長槍的路數,卻須得簡化不少。」

    李惟儉在一旁頷首道:「不錯,招式不宜過多,有個十來招就差不多了。」頓了頓,又道:「你且用心琢磨着,說不得下月王爺請了京師各路好手一同參詳,待定下路數,往後這軍中恐怕再無死兵。」

    新式火銃加上刺刀全長七尺有餘,用李惟儉定下的規制,加上刺刀全長一千七百四十毫米,這般長短足夠讓步兵丟下佩刀,連那貼身肉搏的三成死兵都能替換掉。

    上前重重拍在吳鍾肩頭,待其納罕抬頭,李惟儉笑道:「你若能將此事辦好,我推薦你去京營任教習。」

    吳鍾頓時大喜過望:「果然?」

    李惟儉一蹙眉,那吳海平就道:「吳小哥說的什麼話,老爺何曾用虛言哄騙過你?」

    吳鍾頓時憨笑不已,說道:「俺原本尋思着府中無事,正要跟老爺告個假往南面走一遭呢。既然有了差遣,那俺就暫且不走了。」

    李惟儉笑着點頭,再沒說旁的。他卻不知,這一耽擱,此一世就少了個八極拳開創宗師,大順軍中卻多了個悍將。

    那吳海寧在一旁瞧的眼熱,禁不住湊過來道:「老爺,我呢?」

    「你?」

    李惟儉還不曾說話,吳海平就罵道:「你才多大?還沒火銃高,滾滾滾,少在老爺跟前現眼!」

    親哥哥一腳踢過來,吳海寧只得訕訕而去。

    李惟儉負手而行,正要往內宅行去,吳海平便追過來壓低聲音道:「老爺,這幾日多了些番子盯着。」

    李惟儉駐足看向他,吳海平就道:「家中倒是一切如常,那兩個坐探也沒旁的舉動,小的料想,那番子應是盯着隔壁。」

    「榮國府?」李惟儉蹙眉道:「這卻奇了——」賈珍、賈蓉父子流放,大老爺賈赦癱在床上不良於行,那慎刑司又盯着榮國府作甚?

    一時間想不分明,半晌才道:「罷了,叮囑家中人手,夜裏仔細巡視,守好門戶。」

    吳海平停步應下,李惟儉這才往內宅行去。方才到儀門前,就聞聽車後車馬上,扭頭就見傅秋芳的馬車自角門進來,停在馬廄左近。

    這會子傅秋芳剛好隔窗與李惟儉對視了一眼,當即宜嗔宜喜,李惟儉便笑着,乾脆停步等她。

    須臾,念夏扶着傅秋芳下了馬車,急急朝着這邊廂而來。到得近前,笑着屈身一福,說道:「老爺也才回來?」

    李惟儉探手相邀,二人便進了東路院兒儀門,他說道:「新式火銃業已定型,我每日巡視一番就是了。」

    這武備院的差事太過清閒,李惟儉琢磨了幾日,想着回頭兒好生與忠勇王分說一通,最好依着他的意思籌備個科學院實學院。

    雖說打定心思這幾年沉寂一番,可也不能就此拋費時光。乜斜笑着看向傅秋芳,問道:「廠子裏還好?」

    傅秋芳就蹙眉道:「老爺還說呢,好好兒的廠子要分出去幾塊,鍋爐廠、彈簧廠、特種鋼廠、機械加工廠,拆來拆去,外城就剩下的總裝廠,餘下的都要往外搬。

    這匠人安置也就罷了,可這賬目整理真真兒要了命,估摸着下月方才能理清楚頭緒。」

    李惟儉感嘆道:「外城還是逼仄了些,拆分搬遷也在情理之中。且此事也不用急,慢慢來就是了。你若累了,不若多在家中歇息幾日。」

    傅秋芳便笑着搖頭:「可不好因着我耽擱了,妾身估摸着下月中總能徹底分出來,左右也就月餘光景,咬咬牙就是了。」

    李惟儉便沒多說,只牽了她的手往內宅里走。他心下分明,傅秋芳這等聰慧女子,一招大權在握,又怎會割捨的開?牢騷、抱怨幾句,不過是示弱以博自己垂憐罷了。

    莫說傅秋芳只是妾室,便是夫妻之間也總要用些心機調和,如此方能長長久久。

    入得內中,卻見李紋、李綺兩個堂妹,正與香菱、晴雯捧書笑談。見得李惟儉與傅秋芳,眾人忙起身來迎。

    李惟儉便笑問:「說什麼呢,這般熱鬧?」

    香菱便笑道:「方才讀到唐寅,二姑娘就說了個趣談。」

    嫻靜的李紋笑道:「料想四哥也聽過,我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

    李惟儉接過晴雯遞過來的帕子,擦着手落座道:「這卻未見得,不知是哪一則?」

    那歡脫些的李綺就道:「姐姐說的是唐寅為蘇州富商老母賀壽所提賀壽詩。咯咯咯——」

    李惟儉故作不知道:「這一則我倒是沒聽過,三妹妹快快說來。」

    李綺便推了下李紋,道:「還是姐姐來說,我可說不好,怕是說到一半笑也笑死個人了。」

    晴雯也湊趣道:「是了,還是二姑娘板着臉說來最有趣。」

    李紋推卻不過,只得淺笑着道:「四哥想是貴人事多,記不清了也是有的。那我便說來——話說有蘇州富商為母慶七十大壽,請了唐寅來作畫。唐寅畫了一副蟠桃賀壽圖,隨即又在畫作上題詩。

    眾人圍觀之下,但見頭一句是『堂前老婦不是人』,富商剛要翻臉,又見其下一句是『南海觀音下凡塵』,富商面色緩和,還不容笑出來,又見其寫了第三句『養的兒孫都是賊』,富商氣得直瞪眼,又見最後一句『偷來蟠桃獻母親』。」

    「哈哈——」

    「咯咯咯——」

    廳堂里頓時笑作一團,李惟儉便道:「唐寅生性詼諧,此番定是在戲耍那富商。」

    李紋便笑道:「是呢,那富商憋悶了半晌,這才帶頭叫好。過後家中過壽,卻再也不敢請唐寅來了。」

    說過頑笑,李惟儉見紅玉不在,便問晴雯。晴雯道:「四爺怕是忘了,紅玉一早兒就去了香山別院,這一來一回的,料想入夜能回來就不錯了。」

    「是了,」李惟儉恍然,隨即與兩個堂妹道:「我在香山有一處別院,原本是神武將軍別院,幾年前被我買了下來。前日晴雯便說京師里日漸炎熱,不如去別院避避暑。

    單只你們只怕也無意趣,回頭兒不妨給榮國府下個帖子,也邀着幾個姑娘一道兒去頑樂一番。」

    李綺心思少,正要出言,卻被姐姐李紋扯了下衣袖。李綺略略思量,合掌笑道:「原來如此,我們怕是借了嫂子的光了!」

    李惟儉面上噙着笑也不曾反駁,李綺便笑作一團,李紋瞧着李惟儉若有所思,忽而心下恍然,可不就應了那句話:憐子如何不丈夫?

    笑鬧間,琇瑩蹦蹦跳跳回返,瞧見傅秋芳頓時規矩起來,只是臉上還掛着止不住的笑意。

    顛顛兒跑到李惟儉近前笑道:「老爺,雲姑娘收下了。」

    「如何?」

    琇瑩頷首道:「很是喜歡呢,方才試着騎了一會子,翠縷與映雪扶在後頭,我看再有幾回也就學會了。」

    李綺眨眨眼,便道:「那自行車原是送與嫂子的啊?」

    李惟儉道:「莫急,過幾日我再捎回來幾輛就是了。」

    瀟湘館。

    銀鈴般的笑聲灑落,黛玉倚門觀量,便見湘雲單手握把,一腿踩在小徑一方石塊上,另一隻手高高揚起,嚷道:「林妹妹,看我這車如何?」

    黛玉笑着嗔道:「仔細又栽進溝里,這會子可是夏日,小心成了落湯雞!」

    「誒嘿嘿,我才不會呢!」

    「姑娘慢,慢些啊!」

    湘雲扭頭,眼見翠縷與映雪追了上來,嘿然一笑,左腳一蹬,騎着自行車揚長而去。

    迎着夏日和煦晚風,湘雲心下愉悅,蜂腰扭動,兩條長腿猛蹬,只覺儉四哥果然是個好的,就算就算來日打自己幾回,想來也是無妨。就是不知儉四哥那裏還有什麼新奇的物件兒。

    這會子湘雲半懂不懂的,比黛玉年歲還小,又因着豪爽粗疏,反倒少了些女兒家的閨思。

    青石路上偶有凸起,顛得湘雲驚呼一聲,車把歪歪扭扭,好半晌又扶正,直把翠縷、映雪嚇了個半死。緊忙提氣又追,那湘雲又咯咯咯笑着,加速往怡紅院而去。

    黛玉看罷,抿嘴一笑便迴轉瀟湘館內。這會子雪雁去提晚飯,只紫鵑在一旁伺候着。紫鵑便觀量神色,眼見黛玉並不着惱,待進得書房裏,眼見四下無人才勸慰道:「姑娘莫多心,想來那自行車也不適合姑娘,這若是摔了下,四爺豈非要心疼死?」

    黛玉乜斜白了其一眼:「我又不曾多心,偏伱把我想成了小性兒的。」

    因着過會兒要去賈母跟前,黛玉便嫻坐梳妝鏡前,任憑紫鵑卸了釵、簪,又換了套尋常的。

    紫鵑聞言賠笑道:「不過是閒話兩句,哪裏就說姑娘小性兒了?」

    黛玉只哼哼一聲,也不多言語。心下暗忖,果然只有儉四哥方才懂她的心思,紫鵑、雪雁等身邊的丫鬟,雖也要好,卻只能反覆忖度,偶然才能猜中其所想。

    於她而言,要的又不是新奇物件兒,而是那彼此契合、心意相通。

    換過裝束,黛玉便與紫鵑去了前頭的榮慶堂。待眾人齊聚,唯獨少了湘雲,足足過了好半晌湘雲才掛着滿頭滿臉的汗水瘋跑進來。

    如此模樣,自是惹得眾人好一番打趣,湘雲卻不在意,只扯着賈母好生誇讚了一番那自行車的妙處。

    方才她在園中騎行,眾人都看在眼裏,這話說着說着,便不由得轉向誇讚李惟儉心思巧妙。

    那王熙鳳瞧見湘雲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有心戲弄,便道:「雲丫頭說得這般好,聽得我都想借來騎一騎了。」

    湘雲卻是個大氣的,當即拍着胸脯道:「鳳姐姐既然開了口,回頭只管拿去就是了。」頓了頓,又蹙眉道:「只是有一樣,可不好摔壞了。」

    她那小心謹慎的模樣,頓時逗得滿堂都笑。

    黛玉面色還好,二姑娘迎春卻不免有些神情暗淡。只是她素來都是小透明,並無人關注其面色。

    過得半晌,黛玉回返瀟湘館,用過晚飯,撫琴、讀書,又用了晚點,不覺便已近黃昏。

    夏日天長,眼見丫鬟、婆子睏倦,黛玉便出言,打發一應人等下去歇息。丫鬟、婆子笑着謝過,緊忙去到前頭房裏歇息。

    紫鵑與雪雁彼此對視了好幾眼,雪雁便拖延着遲遲不曾關門。

    黛玉心知肚明,這是想着給儉四哥留門,因是又數落了雪雁幾句,她這才關門閉戶。

    到得夜裏,許是紫鵑與雪雁之故,黛玉原本並不如何念想,這會子夜深人靜,偏又記掛起李惟儉來了。

    隨即心下又犯了難:儉四哥是懂她的,料想夜裏不會來;可若來了,豈非是儉四哥覺着自己會泛酸吃醋?

    胡亂思忖着,方才有了些倦意,就聽衣袂掛風之聲。黛玉先是一喜,又面現嗔色。

    挪動腳步,到得書房裏,聽得敲窗聲響過兩遍,這才將窗子推開。

    月洞窗外,就見一襲黑衣的李惟儉笑吟吟看着她,手中還捧了個不知是什麼的物什。

    黛玉接了那物什,瞧着李惟儉跳進來,又趕忙關了窗戶。

    二人也不言語,躡足到得臥房裏,眼見雪雁熟睡,發出輕微的鼾聲,這才並肩躺下。

    黛玉歪頭道:「你是怕我又小性兒,這才來的?」

    「哈?」李惟儉納罕道:「我是想妹妹了妹妹吃醋了不成?」

    只一句話,黛玉心下顧慮便煙消雲散,掩口笑道:「哪裏就呷醋了?我倒是瞧着雲丫頭瘋玩有趣的緊。」

    李惟儉便道:「我想着妹妹怕是不喜那自行車待過一陣子,我將那車改改,如此趕上風雪,妹妹也能在房裏運動一番了。」


    「嗯。」黛玉應下,探手一指桌案上的物什:「你又拿了什麼來?」

    「嘿!」李惟儉頓時起身,將包裹的包袱皮剝開,露出一下底平整,上頭渾圓的玻璃罐子來,黛玉借着月光瞥了眼,便見兩點熒綠徜徉其間,好似又有四葉花瓣鋪在水面。

    黛玉頓時欣喜不已,忙問:「這是魚?」

    李惟儉就道:「說是小佛郎機人自新大陸得了的新鮮魚,夜裏會發光。前兒我瞧着新鮮就買了幾尾,又尋匠人做了個魚缸,一併給妹妹送來。」

    黛玉禁不住探手扯了李惟儉的大手,說道:「也不用總送我物件兒上回那玻璃流沙畫讓三妹妹瞧見了,我胡謅了一番才遮掩過去。」

    李惟儉笑道:「你就說是紫鵑休沐時順道兒買的就是了。」

    黛玉噘着嘴笑了,只覺滿心都是雀躍,恨不得與李惟儉相攜而行,便在月色下漫步徜徉,那想來就是極好的!

    這會子李惟儉卻不說詩情畫意了,轉而說起了衙門中雜物,有無奈,有抱怨,又有志向。

    黛玉只安靜的聽着,有些懂了,便會勸慰幾句;有些不懂的,她便用食指悄然在其掌心畫圈。

    絮絮叨叨好半晌,李惟儉忽道:「嗨,與你說這些,想來妹妹也不愛聽。」

    黛玉卻搖頭:「愛聽呢。儉四哥說過,知世故而不世故,你我皆在凡塵俗世打滾,總要沾染一些俗氣。」

    有些話不好說,雖是並嫡,可來日黛玉也是當家主母。這些外間的事務,總要了解一些,也好與那些官員眷屬往來。

    暖閣里,雪雁輕微的鼾聲停歇,身形一動不動。李惟儉情知那丫頭定然醒了,卻也不曾點破,只攥着黛玉的手兒與其四目相望。

    半晌,這才說起別院消暑事宜,黛玉滿口應承。

    李惟儉心下暗忖,誰說黛玉小性兒的?只消心思篤定,林妹妹可不會拈酸吃醋、無事生非。

    又見月色下黛玉那嫽俏容顏,心下動容,便忍不住湊過去,輕輕在其額頭噙了下。

    黛玉頓時羞不可抑,埋頭半晌不敢動彈。

    外間隱隱傳來梆子聲,李惟儉情知不可久留,便要起身離去。方才落地,黛玉忽而掀了被子追來,低聲道:「你等等。」

    說話間躡足到得箱籠左近,輕輕掀開,翻找一番,自內中尋了個汗巾子出來。回身塞給李惟儉,低聲道:「做了兩條,獨這個還能瞧得過去,你若不嫌棄,就」

    李惟儉也不曾仔細觀量,反倒扯了黛玉的雙手,嗔道:「做這些做什麼?可傷了手?」

    黛玉便仰頭含情道:「左右我也閒得慌,且給你做我心甘情願呢。」

    李惟儉仔細將汗巾子塞進懷裏,張開雙臂抱了黛玉一會子,這才戀戀不捨而去。

    目送李惟儉遠去,關好窗子,黛玉雀躍着回返臥房,便見那雪雁好似烙餅一般翻來覆去。

    黛玉聰慧,哪裏不知這丫頭是在裝睡?因是叱道:「賊丫頭,醒了就醒了,還裝給誰看?」

    雪雁頓時一骨碌爬起來,捧心後怕道:「姑娘啊,我方才都怕四爺等不及大婚了」

    「呸!再渾說仔細你的皮!」

    雪雁輕笑兩聲,又要打趣,那黛玉就掛不住臉,撲上來呵雪雁的癢,主僕二人頓時笑作一團。

    待半晌安靜下來,黛玉便與雪雁坐在暖閣炕頭,瞧着桌案上的玻璃魚缸。那兩條熒綠的魚兒徜徉遊動、追逐嬉戲,不覺心中便好生愜意。

    轉過天來,紅玉一早回返,說那別院已然拾掇齊整,又購置了米糧等物。

    傅秋芳便請了李紋、李綺來說了,兩姑娘旋即寫了帖子,打發了丫鬟往榮國府送去。

    帖子送到,王熙鳳笑着接了,眼見來送的丫鬟眼生,問過才知是李紋的丫鬟,一個名青裳,一名丹棘。

    兩個丫鬟都是十四五的年紀,水蔥兒般的模樣,尤其那青裳言辭周全利落,王熙鳳一高興,就賞了二人各自一串錢,兩丫鬟當即笑着道謝而去。

    此時天色還早,王熙鳳也不急着去尋賈母言說,而是先行去了王夫人院兒。

    臨近午時,這會子薛姨媽與寶釵正在王夫人房裏吃着西瓜,鳳姐兒便與王夫人說起了丫鬟事宜。

    金釧兒被攆,如今在布莊,王夫人身邊兒便少了個丫鬟。

    鳳姐得了好處,只當瞧不見王夫人面上的古怪,只催問着再選個丫鬟來。王夫人說過一場,只道並不再用調撥丫鬟來,王熙鳳應下便要離去。

    卻又被王夫人叫住,說起趙姨娘來,道:「正要問你,如今趙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

    鳳姐兒答:「那是定例,每人二兩。趙姨娘有環兄弟的二兩,共是四兩,另外四串錢。」

    王夫人又問:「可都按數給她們?」

    鳳姐兒奇道:「怎麼不按數兒給?」

    王夫人便道:「前兒我恍惚聽見有人抱怨,說短了一吊錢,是什麼原故?」

    鳳姐兒早生提防之心,暗忖那趙姨娘還在自己之前便來了家中,早前可是老太太掌家,王夫人管家,趙姨娘什麼情形又怎會不知?

    只怕那趙姨娘四處傳閒話,王夫人藉此挑撥自己又去對付那趙姨娘。王熙鳳心下暗忖,只怕如今王夫人心中更恨趙姨娘才是——先是下毒,如今又有賈環挑唆,讓寶玉挨了板子。

    儉兄弟果然不曾說錯,這姑姑佛口蛇心,想要對付人偏偏不自己動手,定要假手他人。這般想來,鳳姐兒心下雖極瞧不上趙姨娘,卻也沒那般恨了。

    又暗自思忖,那趙姨娘素來都是個得寸進尺、蹬鼻子上臉的貨色,給她補了銀錢,料想轉頭又會鬧騰起來。左右也鬧騰不到自己,何樂而不為?

    因是便道:「想是下頭婆子剋扣了?回頭兒我去問過,這賬目可不好亂了。」

    王夫人頓時好一陣無語,本心想着挑唆一番,讓王熙鳳出手對付趙姨娘,不料鳳姐兒卻不接茬。

    略略思量,王夫人應下,又道:「老太太屋裏幾個一兩月例的丫鬟?」

    說起這個來王熙鳳如數家珍,一一列舉出來。

    姑侄二人一問一答,王熙鳳半點磕巴也不曾打過。直聽得吃瓜的薛姨媽嘖嘖稱奇,好半晌待二人說過,這才贊道:「你們只聽鳳丫頭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車似的,只聽他的帳也清楚,理也公道。」

    鳳姐笑道:「姑媽,難道我說錯了不成?」

    薛姨媽笑道:「說得何嘗錯,只是你慢些說豈不省力。」

    鳳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聽王夫人示下。

    王夫人想了半晌,向鳳姐兒道:「明兒挑一個好丫頭送去老太太使,補襲人,把襲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裏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以後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只是襲人的這一分都從我的月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公中的就是了。」

    王熙鳳一一應下。薛姨媽又湊趣贊了襲人兩嘴,那王夫人便含淚道:「你們那裏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比我的寶玉強十倍。寶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夠得她長長遠遠的服侍他一輩子,也就罷了。」

    王熙鳳嘴上附和,心下極不以為然。老太太打發了襲人、媚人兩個大丫鬟一併去照料寶玉,素日裏瞧着,那媚人與老太太走動頗多。料想老太太是有心抬舉媚人,王夫人卻先下手為強,扶了襲人做姨娘。

    嘖嘖,此事傳揚出去,不定老太太與王夫人如何鬥法呢。至於那襲人,刻下瞧着好似是好事兒,待過後卻不好說了。

    至於眼前王夫人裝模作樣抹眼淚呵,給誰瞧呢?老太太又不是個糊塗的,任你再如何演,過後總要鬥法。

    又略略說了李紋、李綺姊妹下帖子之事,王夫人無可無不可,蓋因寶玉這會子棒瘡未愈,就算想去也去不成。至於三姑娘探春,那不過是她拿來做嫡母樣子,扮母慈女孝的工具人罷了。

    說罷,王熙鳳這才起身離去。

    薛姨媽與寶釵吃過瓜,閒坐半晌,旋即起身離去。

    寶釵獨自行來,意欲尋寶玉談談以解午倦,便去了綺霰齋。不想一入院來,鴉雀無聞,來至房中,只見外間床上橫三豎四都是丫頭們睡覺。來至寶玉的房內,見寶玉在床上睡着了,襲人坐在身旁,手裏做針線,旁邊放着一柄白犀塵。

    寶釵走近前來,悄悄的笑道:「你也過於小心了,這個屋裏哪裏還有蒼蠅、蚊子,還拿蠅帚子趕什麼?」

    襲人不防,猛抬頭見是寶釵,忙放下針線起身笑着悄悄言語。

    閒話幾句,眼見襲人手裏的針線,原來是個白綾紅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

    寶釵道:「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是誰的,也值得費這麼大工夫?」

    襲人向床上努嘴兒。

    二人頓時笑個不停。待須臾,襲人便揉着肩膀道:「今兒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得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說着便走了。

    寶釵只顧看着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得拿起針來替她代刺。

    卻說也是趕巧,湘雲這日瘋玩了一上午,下晌又去瀟湘館尋黛玉說話兒,因瞧見那流沙畫與玻璃魚缸,黛玉少不得又推在紫鵑身上。

    也虧着湘雲性子粗疏,這才沒仔細計較。說過半晌,湘雲又扯着黛玉來看寶玉。走到半路,剛好撞見王熙鳳,聽聞襲人得了二兩一吊錢的月例,湘雲便笑着要來與襲人道賀。

    出得大觀園來,一路到得綺霰齋,入內便見寶玉穿着銀紅紗衫子,隨便睡着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旁邊放着蠅帚子。

    黛玉見了這個景況,連忙把身子一藏,手捂着嘴不敢笑出來,招手兒叫湘雲。湘雲一見她這般光景,只當有什麼新聞,忙也來一看,也笑將出來。

    笑過了,湘雲忽而一驚,扯着黛玉出來,到了無人處才蹙眉道:「寶姐姐怎地這樣?」

    一個未婚的姑娘家,守在男子身旁為其繡肚兜怎麼想怎麼彆扭。

    黛玉便以團扇遮了半張臉笑道:「雲丫頭來了幾日,竟沒聽聞過金玉良緣?」

    「哈?」

    因着撞破滴翠亭構陷之事,此時黛玉業已看透寶釵,她性子卻也不是背後說人壞話兒的,因是便笑道:「果然不知?」

    團扇輕輕敲了下湘雲腦瓜,道:「那就去尋人掃聽去,我去老太太跟前兒了,回見。」

    言罷,黛玉飄然而去。湘雲納罕看着黛玉,只覺仙氣飄飄,又少見的瞥見黛玉踮着腳一跳一跳的拐進垂花門。

    「金玉良緣?」湘雲蹙眉納罕不已,緊忙回了怡紅院,尋了貼身丫鬟映雪與翠縷掃聽。

    那翠縷便道:「大姑娘還不知?早前就有風聲流傳,說是寶二爺是個銜玉的,須得配個有金的。我聽聞,寶姑娘掛着個項圈,其上也有字跡,好似是什麼『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湘雲複述一嘴,眨眼道:「聽着倒是與愛二哥哥極配。」

    映雪嗤的一聲就笑了。

    湘雲懵懂着看過來,問道:「怎地?我又說錯了不成?」

    映雪四下觀量,那翠縷心領神會,趕忙去把着門。映雪扯了湘雲去到裏間,說道:「哪裏就那麼巧了?寶二爺銜玉而生,她就得了個癩頭和尚送的金項圈,且上頭的吉祥話剛好與寶二爺的玉能對上?」

    湘雲道:「許是那癩頭和尚牽的姻緣線呢?」

    映雪便道:「若果然姻緣天定,她又何苦私底下打發丫鬟編排林姑娘小性兒,又說姑娘——」

    「說我?說什麼了?」

    正待此時,就聽翠縷道:「二奶奶來了。」

    主僕二人趕忙止住話頭,一併迎出來。湘雲見了王熙鳳自是親熱不已,忙讓人奉了溫茶來。

    王熙鳳也不客氣,飲了一盞茶才笑道:「東面兩個姑娘下了帖子,邀咱們家中的姑娘一道兒去儉兄弟的別院避暑,雲丫頭你可要去啊?」

    「我自然是是」湘雲只是嬌憨,懶得用心思算計,又不是傻,頓時就明白王熙鳳話中揶揄之意。霎時間囁嚅垂首,一張臉兒轉瞬就紅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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