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緊忙俯身拾起紙箋,若無其事夾在書冊之中。抬眼掃量,便見黛玉面上騰起紅暈來,若再出言打趣,怕是就要羞惱不已。
因是香菱只抿嘴淺笑,並不曾言語。黛玉正要說些旁的,身後雪雁卻不曾瞧見姑娘臉色,忙道:「姑娘,那香囊莫忘了。」
黛玉原本還板着臉,此言一出頓時破功,嗔道:「偏生你多嘴!那香囊只是尋常,我尋思回頭兒繡了個好的再送人。」
雪雁便勸說道:「姑娘親手一針一線繡出來的,自然是頂好。」她知黛玉羞怯,緊忙自箱籠里翻找出來塞到香菱手中:「收好,莫讓外人瞧見了。」
香菱頷首應下,黛玉板着臉道:「你既要學作詩,我總得過問你讀過什麼詩詞沒有?」
香菱將書冊放在一旁桌案,香囊仔細攏進袖口,說道:「這一二年多是翻閱儉四爺的書冊,偶爾也買過兩本。多是讀陸放翁、老杜、李青蓮、陶淵明的,餘下都是間雜着匆匆看過罷了。」
黛玉笑道:「這倒是省事兒了,你先讀王摩詰,再將應,謝,阮,庚,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香菱笑道:「既這樣,好姑娘,你就把這書給我拿出來,我帶回去夜裏念幾首也是好的。」
黛玉聽說,便命紫娟將王右丞的五言律拿來,遞與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問你傅姨娘,或者再來見我,我講與伱就是了。」
香菱拿了詩冊,想着這會子還早,乾脆便諸事不顧,當下便翻閱起來。黛玉看在眼裏,對香菱又高看了幾分。
儉四哥身邊兒幾個丫鬟,黛玉獨喜晴雯與香菱,對那伶俐的紅玉倒是不怎麼親近得起來。
香菱細細研讀,遇到果然有不懂的地方,趕忙便尋了黛玉討教。這一看一教,不覺便日頭偏西,眼見到了申時。
直到老太太跟前兒的大丫鬟來請,黛玉與香菱方才恍然,不查間竟過了一、二個時辰。
隨即趕忙略略拾掇了,披了外氅往前頭大花廳而去。
卻說李惟儉與三春、寶釵說過好半晌話,鴛鴦便來報,說是政老爺回府了,正要見李惟儉。李惟儉當即去到外書房,陪着賈政說了好半晌話。
如今情勢不同,李惟儉二等伯在身,又是正五品的郎中,不論怎麼論都在賈政之上。因是賈政決口不提朝政,只與眾清客清談。政老爺心下彆扭,自是不足為外人道。
前回不曾邀得李惟儉,賈政可是被侍郎穿了好些時日的小鞋,便是如今也不算順遂。可政老爺脾性倔強,又極好臉面,越是如此,便越硬挺着不肯請李惟儉在中間轉圜。
待到元春封妃,政老爺方才鬆了口氣,那侍郎好歹是不再針對他了,卻也決計不肯將差事交與賈政處置。這般倒是對了政老爺的心思,左右他也無心任事,莫不如便如此閒散下來。
待臨近申時,僕役來報酒宴備在了花廳,賈政便讓李惟儉先行一步。李惟儉告退而去,待出得外書房,本要自寶玉外書房的小門入內宅,如此穿行一陣兒便徑直到得賈母院兒。
不想角門處停着一個人影兒,眼見李惟儉往小門兒而去,那人影兒頓時壓低聲音招呼道:「儉四爺,還請這邊兒來。」
此時天色尚早,李惟儉定睛觀量,才發現此人竟是王熙鳳身邊兒的平兒。眼見其面上急切,心下暗忖,這定然是有事兒來尋自己。因是李惟儉轉向儀門旁的角門,二人一先一後行了到向南大廳前方才問道:「平兒姑娘尋我有事兒?」
平兒刻下穿着銀底兒湖藍雲頭竹葉紋樣鑲領撒花緞面對襟窄袖披風,內里是魚肚白對眉立領襖子,下身配着墨綠緞子馬面裙。身量不高不矮,身形不胖不瘦,面容和善之中,又透着嫽俏嬌嬈。
平兒四下觀量,緊忙道:「方才大老爺打發人來尋四爺,得知四爺去了老爺處方才罷休。二奶奶料想必是為了那暖棚營生一事還請儉四爺替二奶奶遮掩一二,如今公中匱乏,大老爺也不知從何處掃聽了,聽聞二奶奶那營生極賺錢,便吵着要收回公中。」
李惟儉眨眨眼,心道這倒是極附和賈赦的性子,他自己得不着好兒,那旁人也別想好,典型的損人不利己啊。他故作納罕道:「收回公中?這是怎麼話兒說的?與我合股的是二嫂子,與公中何干?再說如今掌家的是太太太太總不會答應這等荒唐事兒吧?」
平兒面上分外為難,幾番欲言又止。
李惟儉愈發訝異,道:「太太竟然允了?」
平兒只道:「許是太太也沒法子了,方才叫了二奶奶,打聽那暖棚營生的事兒呢。二奶奶氣得哭了一場,又打發我來求四爺,待會子若有人過問,求四爺只說那股子是九一分成,事後二奶奶」
李惟儉趕忙擺手,說道:「放心,不過略略遮掩,大老爺、太太總不會來催逼我。」
平兒頓時長長鬆了口氣,道:「那就好。四爺先走一步,我還得尋二奶奶回話兒呢。」
李惟儉頷首,轉身不緊不慢行去。他方才之所以止住平兒話頭兒,蓋因他早早兒的立下了君子人設。君子啊,又怎能挾恩圖報?
事後王熙鳳如何感念,李惟儉不在意,倘若能多照拂大姐姐就好了。嗯,經此一事,王熙鳳與自己利益捆綁愈深,倒是可以略略透露自己與黛玉之事了。如此,有王熙鳳這等管家媳婦照應着,林妹妹總會過得鬆快些。
轉念一想,榮國府起園子大抵拋費了三十萬兩齣頭兒,單是黛玉帶來的林家家產便有十一、二萬之多,按說怎麼都夠了,那賈家為何還如此急切的找尋進項填補?
是了,園子雖起來了,可過後兒還須得迎元春省親,這怕是又要個五七八萬的銀子。尋常人家尚可量力而行,賈家這等勛貴講究虎死不倒威,最是看中臉面,寧可掏空了家底兒也要將省親一事辦得體面了。
按平兒說法,公中銀子留存不多,此時已然入冬,再沒旁的進項,可不就得四下算計嗎?
又暗自思忖,榮國府如此,那前番寧國府為了秦氏發喪,只怕也沒少拋費。賈珍此人雖在內荒唐、蠻橫,在外卻好歹算是經過事兒的,不好糊弄。若想謀算寧國府,賈珍不是個好對象,倒是可以將心思放在賈蓉身上。
不提李惟儉一路思忖而去,卻說平兒辭別李惟儉,轉頭兒守在穿堂左近候着二奶奶王熙鳳。
過得半晌,便聽環佩叮噹,棉簾掀開,閃身出來的果然是王熙鳳。王熙鳳這會子眼睛還紅着,一眼瞥見平兒,頓時心下緊張起來,眉頭不禁暗蹙。
平兒見丫鬟、婆子隨行,自是不好多嘴,當即重重頷首,王熙鳳這才鬆了口氣,眉頭舒展開來。
這丫鬟、婆子都是王熙鳳訓出來的,其前行兩步略略回首,丫鬟、婆子便知二奶奶與平兒有話要說,當即慢行幾步,遠遠綴在後頭。
王熙鳳扯了平兒衣袖,緊忙問道:「見着儉兄弟了?」
平兒點頭連連:「見着了,都跟儉四爺商量好了。」
王熙鳳不由得又舒了口氣,說道:「又欠了儉兄弟一回,怕是擺幾回酒也還不回去了。」
平兒便道:「儉四爺仗義,既然與二奶奶交好,便不會在意些許小事兒。」
王熙鳳膩哼一聲道:「小事兒?五成股子,每年少說二萬兩銀子,哪裏就是小事兒了?」頓了頓,又喪氣道:「哎,與我而言是天大的事兒,放在儉兄弟面前,還真真兒是小事一樁。往後大嫂子、二姑娘那頭兒,你勤走動些,缺了、短了什麼,只管先送過去,過後兒回我一聲兒就是了。」
平兒應下,隨行王熙鳳左右,問道:「奶奶,方才太太如何說的?」
「哼,還能如何說?」尋常勸說,不過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王夫人沒理,便只能曉之以情。
王熙鳳道:「太太打得好算盤,說我那股子先收回公中,算是借的,過個三、五年家中緩過來再算了利息還我。那利息才幾個銀錢?」
平兒也惱道:「太太這般實在沒理!」
王熙鳳冷笑道:「更荒唐的還在後頭呢,姨媽還想着出一筆錢,連儉兄弟那股子也買下來。哈,真真兒是好算計。眼看入冬,這果蔬就要上市賺銀子,她便巴巴兒想着要來摘桃子,莫非這天下間的好事兒都是她的不成?」
這話平兒倒是不好接茬了,雖說鳳姐兒明面兒上是在數落薛姨媽,可誰不知是在暗諷王夫人?
雖說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來,可王熙鳳到底與薛姨媽、太太不是王家一房的。鳳姐兒這一脈乃是大房,其父王子肫(此處通純)以爵入朝,太上時曾為閣臣。待今上御極,王子騰趁勢而起,王子肫方才隱退,如今便居停在金陵。
此舉自然有為王子騰讓路之意,否則有王子肫在,王子騰哪裏會平步青雲,眼看就要權傾天下?是以別看王子騰如今這般風光,莫忘了當初支撐王家的可是王子肫。
鳳姐兒的底氣,可不止是別房叔父王子騰與王夫人,其父本身就是其最大的底氣。(注一)
早前念着好歹是姑姑,又時常被王夫人皮友誒,鳳姐兒自是事事順着王夫人之意。如今早早被李惟儉點醒,心下間隙早生,王熙鳳又如何肯割肉餵鷹、捨身飼虎?憑什麼?
就憑王夫人膝下有個銜玉而生的寶玉?
心下氣悶,又因哄騙過了王夫人而略略得意,鳳姐兒一時間走路帶風。平兒緊忙追了兩步,低聲道:「那方才,太太那兒——」
鳳姐兒道:「我只說就一成股子,她若不要臉面,儘管拿去就是了。」
平兒便勸解道:「奶奶也莫生氣了,料想太太也不會為那一成股子就舍了臉面。」
「呵。」冷笑一聲,王熙鳳別無言語,穿過垂花門,沿着抄手遊廊快步而行,轉眼過了榮慶堂。
她略略頓足,仔細擦拭了眼圈兒,扭頭看向平兒:「我瞧着像是紅過眼兒?」
平兒緊忙自袖籠尋出脂粉,仔細為王熙鳳擦拭遮掩了,這才退後道:「如今好了。」
王熙鳳展顏一笑:「走,今兒可是給儉兄弟接風洗塵,可不好讓人久等了。」
進得花廳里,轉眼王熙鳳又是那個笑語晏晏,潑辣又不失周到的鳳辣子。
大花廳里,依舊屏風隔開,男女分列兩席。鳳姐兒笑盈盈迎來送往,不片刻東府人等,賈珍、賈蓉,連尤氏也都來了。
雖說是為李惟儉接風洗塵,可園子落成,省親定下,眾人未免有酬功之意。因是酒宴上推杯換盞,好生熱鬧。
因着輩分,賈珍挨了李惟儉落座,二人說起青海戰事,那賈珍倒是略有幾分見底。李惟儉奉承幾句,卻見賈珍面容好似酒色過度,不像是謀劃了藏匿廢太子遺孤的情形。
若不是賈珍,說不得就是那一直不曾露面的賈敬了。他面上不動聲色,酒到杯乾,暗地裏思忖道:誰叫你攤上賈敬這個爹呢?父債子償,既然惡了聖人,那就合該你倒霉!
那大老爺頻頻往李惟儉身上觀量,好不容易得了契機,連忙問道:「賢侄,你那暖棚營生如今可是愈發賺錢啦。前回撞見繕國公家中人等,一個個怒目而視,哈哈,繕國公家那暖棚營生,就差被賢侄擠兌黃了!」
李惟儉笑道:「還有此事?這等事宜,晚輩都是交給秋芳、紅玉去打理,並不怎麼過問。」
大老爺嘖嘖有聲,心下愈發嫉妒。十幾萬銀子的營生,每歲單單出息就得個三五萬吧?如此日進斗金的營生,落在儉哥兒這兒竟然瞧不上眼真真兒是人比人得死啊。
大老爺忙道:「是了,儉哥兒貴人事忙,理會不過來也是有的。只是,我聽聞那營生是儉哥兒與璉兒媳婦合股辦起來的?儉哥兒佔了多少股子啊?」
桌上的賈璉也不知王熙鳳佔了五成股子,因是笑道:「父親,兒子一早兒就與您說了——」
大老爺賈赦頓時呵斥道:「我與儉哥兒說話兒,哪裏有你插嘴的份兒?」
賈璉被劈頭蓋臉一通呵斥,頓時駭得不知如何開口。賈赦又笑吟吟看向李惟儉:「賢侄,咱們說咱們的。璉兒近來愈發不長進,待我回頭兒好生整治一番。」
李惟儉笑道:「世叔,璉二哥如何不長進?前回處置林世叔身後事,又護送林妹妹回返,此番又打理園中事務,可是沒少勞動。」
大老爺賈赦斷然道:「他不過是掌個總,具體事兒還不是交給下頭管事兒的處置?嘿嘿,儉哥兒,你那股子——」
李惟儉道:「明白了,世叔想來是想要入手一些暖棚的股子?晚輩這裏應有九成,不知世叔想要幾成?」
「九成?」賈赦眨眨眼道:「早前不是說五五分嗎?」
李惟儉朗聲笑道:「二嫂子原本是這般打算,可後來京師四周的莊子裏遍地都是暖棚,若還依着二嫂子,只怕這會子就無以為繼了。競爭嘛,不上規模哪兒爭得過人家?因是晚輩又往裏砸了十萬兩銀錢,將那暖棚營生擴了幾分。」
大老爺心下沮喪,他早就打聽過了,也不知是來旺私下吐口被莊子裏的下人聽了去還是怎地,因是有下人瘋傳,說是這般大的營生乃是榮國府二奶奶與李伯爺二一添作五,每年單是出息就得四、五萬。
四、五萬啊!一半兒那就是兩萬多銀子!
大老爺早幾日敲打過賈璉一番,奈何王熙鳳連賈璉都瞞了過去,因是賈璉咬死了就佔一成。
大老爺賈赦思忖着兒子、兒媳是咬死了不給他便宜占,因是乾脆橫下心來,命邢夫人與王夫人遞了話兒——不給他便宜占,那就乾脆充公吧!
賈赦眯着眼,兀自不肯相信,說道:「不對吧?我怎地聽莊子裏頭的下人說,那營生,儉哥兒與璉兒媳婦還是五五分成呢?」
李惟儉笑着搖頭道:「晚輩這卻不知從何談起了。」
此時就聽王熙鳳在屏風另一邊兒委屈道:「老太太可聽真切了?孫媳婦當初可是跟老太太、太太說起過的,老太太、太太都尋思着觀望,孫媳婦又魯莽一回,早早應承了儉兄弟,事後只得咬牙自己典當了嫁妝,這才與儉兄弟合股辦起了暖棚營生。
旁的不說,孫媳婦有多少體己誰不知道?如今偏生被人懷疑悶聲發財,又一毛不拔,不知回饋公中既如此,左右不過一成股子,孫媳婦今兒乾脆就送到公中了。只是有一樣兒,須得點算了銀錢,孫媳婦如今還有不少鋪子抵在當鋪呢。」
賈母乜斜邢夫人一眼,惱道:「你們公婆鑽錢眼兒里的不成?連鳳哥兒的體己都要算計?鳳哥兒有多少嫁妝,你還不知?算算不過二、三萬,怕是還沒有老婆子多。不若你們公婆回頭兒也來算計算計我吧!」
這話極狠,邢夫人嚇得再也坐不住,緊忙起身跪伏了,訥訥不知如何言說。
屏風這頭兒的賈赦愣了愣,忙不迭起身又去告惱。
孝道當前,賈赦、邢夫人不敢駁斥賈母,賈赦只好辯駁道:「母親莫要生氣,都怪兒子,錯聽了讒言。那下頭人都說璉兒媳婦發了大財,佔了五成股子,每年單是出息就二、三萬。兒子想着起園子掏光了家底兒,來日又要省親,這才想着——」
賈母拐杖連連拄地,道:「你不想着開源節流,偏生想着算計鳳哥兒,哪兒有你這樣的公爹?今兒是給儉哥兒接風洗塵,你莫在這裏糊弄我,且去祠堂跪一日,待將孝經背熟了再回來!」
賈赦、邢夫人吃了排頭,又見賈母正在氣頭兒上,因是不敢駁斥,只得灰溜溜而去。
賈母又連番勸慰啜泣不止的王熙鳳,只道體己銀子,無論如何都不會收入公中。安撫過王熙鳳,賈母看向王夫人,道:「太太,家中若是還缺銀子,老婆子還有些體己。」
王夫人心下一跳,趕忙起身請罪:「老太太說笑了,家中雖略不湊手,卻也不至於動用老太太的體己。兒媳婦想想法子,總能將此事辦妥。」
出了這檔子事兒,掌家的又是王夫人,賈母自然要找王夫人算賬。眼見她如此說,賈母扯過王熙鳳道:「我可事先說好,誰也不許算計鳳哥兒的體己。若果真差銀子,便尋我老婆子來討。」
王夫人連道『不會』,面上雖堆着笑意,不經意瞥向王熙鳳時,眼中卻閃過寒芒。
方才這一出自是因着邢夫人起了頭兒,可處置的法子多的是,偏生王熙鳳要鬧將起來。其意不言自明,怕是連那一成股子都不想收入公中。
王夫人雖遇到外間事兒不甚分明,事涉寶玉又會舐犢情深,可管家、掌家這般多年頭兒,自是對人心有一番琢磨。因是心下總覺得王熙鳳這般,好似在防着自己一般。
思忖一番,王夫人心下暗忖,過後兒總要找補一番才是。許多事兒沒了王熙鳳幫手,可就要她在前頭打頭陣了。
一場酒宴鬧到此時,雖不說是不歡而散,卻也算得上意興寡淡。李惟儉又略略坐了一會子,待酒宴撤下,喝過一盞茶,眼看戌時將近,這才起身告辭而去。
大姐姐李紈親自相送,莫說是王熙鳳了,便是黛玉、迎春都不好上前,因是三女只能眼巴巴目送李惟儉遠去。
出得榮國府,坐上馬車,香菱便嬉笑着將那書冊與香囊塞到李惟儉手中。
「四爺,林姑娘的心意。這書冊里另有乾坤。」
李惟儉面帶笑意,隨口問道:「東西送過去了?」
香菱笑着頷首:「還特意說了來源,林姑娘看着極寶貝呢。」
「那就好。」李惟儉探手,將香囊湊到鼻間嗅了嗅,那香氣竟與自己平日香囊里塞的香藥大差不差。他那香藥是以山柰、雄黃、樟腦、薄荷為輔,丁香為主。黛玉細心,定是記住了香味兒,這才耐着性子一點點配將出來。
香菱又道:「林姑娘還說,三五日便叫我過去學詩,到時四爺若是有話兒,提前說了,我就轉達給林姑娘。咯咯,不想我竟做了回紅娘。」
李惟儉收了香囊,笑道:「那倒是方便了許多。往後你想去尋林姑娘,尋吳海平打發馬車送你去就是了。」
翻看書冊,內中果然夾着紙箋。多是隻言片語的詩句,內中思念之意溢於言表。李惟儉心下滿足,待收了書冊,便聽得馬蹄聲漸近,隨即傳來吳海寧的聲音:「老爺,出了寧榮街了。」
衙門裏歷練數月,又去西北吃了一年沙子,這吳海寧果然沉穩了許多。李惟儉掀開窗簾,那吳海寧就道:「那賴尚文果然不是個省油的燈,素日裏鼓動着賈蓉遊逛花街柳巷,與勛貴子弟爭風吃醋,這廝可沒少煽風點火。
上個月這廝與賈蓉的丫鬟有染,剛好就讓賈蓉撞見了。嘿,那丫鬟本就被賈蓉梳攏了,礙於賴升賈蓉才沒發作。只是事後不住的從賴尚文那兒訛銀子。寧國府瘋傳,月餘光景賈蓉就從賴尚文那兒榨了一百多兩。
賴尚文吃受不住,只得跟賴升實話實說。這事兒不好張揚,賴升思來想去,只得尋了賈珍,將賴尚文的身契討了過來。」
李惟儉頷首,問道:「還有旁的嗎?」
吳海寧道:「有人說,這廝手腳不太乾淨,曾偷偷抱了哥窯的瓷器典賣。」
「辦得好。」
吳海寧笑笑,拱手道:「老爺,我那事兒——」
李惟儉乜斜一眼,笑道:「還沒死心?也是奇了,吳鍾都不想着參軍,你怎地還念念不忘?」
吳海寧撇嘴道:「小的打算好了,往後聽牆根也得學些實學,往後就專門兒放東風。發現敵情,幾百、上千枚砸過去,豈不快哉?」
難得小舅子這上進心如此靠譜,因是李惟儉頷首道:「蘭哥兒如今正在學着,你往後伺候得勤快些,能學多少就看你本事了。」
吳海寧頓時喜道:「多謝老爺,小的一準兒用心學。」
車簾放下,李惟儉乾脆閉目思忖。香菱在一旁不敢攪擾,便輕輕為其揉捏起來。
一路無話,待回返家中,許是用腦過度,又或是因着多飲了幾杯,李惟儉極為睏倦,因是略略洗漱便攬着傅秋芳睡下。
轉眼天明,早飯過後,李惟儉單獨將晴雯叫到書房裏。說道:「升官兒的事兒老爺我管不得,倒是那賴尚文,回頭兒你知會賴嬤嬤一嘴,讓他先來家裏吧。」
晴雯頓時蹙眉不已:「四爺,那賴尚文可不是個省心的。」
李惟儉就笑道:「老爺我都不怕,你怕什麼?放心,回頭兒我讓吳海平盯着,那廝折騰不出什麼花兒來。」
晴雯癟嘴欲言又止,好半晌才說道:「若開了這般先例,往後旁的沾親帶故的,豈不是一股腦都湊家裏來了?如今家裏人口少,還算好管束。來日人多、心思多,非得落得跟榮國府一般不可!」
碰上這般正義感十足的小姑娘,李惟儉撓頭不已,只得將其帶進懷裏,低聲道:「實話與你說了,可莫要外傳。讓賴尚文來家,一則全了你的恩義,二則此人與我有大用。」
晴雯狐疑不已,蹙眉道:「四爺可不要哄我。」
「嘖,不過是個僕役,為這我還得發個誓不成?」
晴雯這才信了,面上露出笑意道:「我,我就是不想四爺為難。」
「知道你心眼兒正,眼裏揉不得沙子。往後,這家中賬目還得你經管呢。」
晴雯頓時心下熨帖,此事揭過,忽而想起那日耳房中的旖旎,不禁雙目瀅瀅滿是波光,惹得李惟儉痛吃了一番胭脂,才將其放過。
李惟儉出征過來,照例有月余假期,內府如今還掛着會稽司郎中的差事,卻是別無他事。倒是不知聖人何時召他入宮陛見這幾日為那攤丁入畝一事,朝堂上吵得熱鬧,料想聖人這會子也沒空見自己吧?
不料,頭晌方才念及,下晌便有小黃門來傳聖人口諭,宣其入宮覲見。
雖不是頭一回了,可李家自傅秋芳、晴雯往下,又是忙作一團。伺候着李惟儉穿戴齊整,又催着吳海平預備車馬,好半晌方才答對着李惟儉出了府。
馬車一路朝皇城而去,行了一陣李惟儉就覺不對,這路好似太過平整了?青石板鋪就的路面,年頭一久難免沉降,總會崎嶇不平。可縱使李惟儉的馬車換了充氣輪胎,也不至於這般平順吧?
他連忙掀了窗簾觀量,果然,就見大街上路面一馬平川,分外平整。點過一名去歲留在府中的小廝過問,那小廝就道:「老爺不知,今年開春兒順天府就着手平整路面,聽說直隸不少地方都起了水泥廠子,這青石板上覆一層水泥,再用石碾子仔細碾壓,果然就平整了。
此事惹得朝野上下交口稱讚,順天府還說,明年盡力將整個京師都鋪成水泥路面呢。」
李惟儉聽罷豪情頓生,成就感十足。這水泥路面,可不就是因他之故,方才有了的?雖說他總是覺得時不我待,可一點一滴的,依舊在改造着大順。料想再許他幾十年,大順總會過度到工業社會吧?
嗅了滿鼻腔的煤煙味兒,與李惟儉而言卻好似聞了珍饈美饌般讓人迷醉。是了,這可是工業的味道。
不片刻到得皇城,依舊先行去奏事處簽到排期,隨即到得九卿朝房候見。
說來也巧,方才入得九卿房,便見一老者笑吟吟看過來,隨即拱手道:「李伯爺大勝歸來,風采更勝往昔,真真兒是可喜可賀啊。」
李惟儉趕忙還禮道:「顏公捧殺晚輩了。」
那老者不是旁人,正是順天府尹顏承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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