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華彩 第四十章 一鯨落萬物生、釵黛齊探李四

    那日下晌淋了一身冰涼井水,李惟儉嫌嚴奉楨的衣裳實在太過寬大——他身形再是如何挺拔,這會子也不過十三歲剛過,比照着嚴奉楨還是矮了一截。

    因是李惟儉乾脆打馬而回,到得自家小院兒渾然沒當回事兒,只換了身衣裳,便鑽進書房裏埋頭寫寫畫畫。

    晴雯天葵還不曾走,這夜守夜的還是香菱。她也是個呆的,許是習慣了李惟儉的好脾氣,夜裏便睡得死死的,一覺睡到天明。

    轉天清早香菱起身見李惟儉還不曾醒來,只道儉四爺是累着了,自己輕手輕腳去洗了漱,待回返時見他還不曾醒來,這才察覺出不對。

    呼喚兩聲,又探手摸了摸額頭,察覺額頭滾燙,緊忙出去尋了晴雯、紅玉、琇瑩,幾個丫鬟打濕了帕子不停的擦拭額頭、手心、腳心,又讓紅玉知會了珠大奶奶李紈,直到辰時才請來府中供奉瞧了,又開了副方子。

    藥湯子灌了兩碗,又發了一身汗,直到下晌李惟儉這才悠悠轉醒。

    幾個丫鬟見他醒了,鬆口氣之餘,那晴雯就發了脾氣。很是叱了香菱幾句,恰好這日天葵走了,便咬死了說夜裏要守着李惟儉。

    李惟儉哭笑不得,只說自己大意了,轉而又替香菱開脫了幾句。

    晴雯本就與香菱最要好,聞言也就不再說什麼,反倒是香菱掉了眼淚,心中自責不已。

    紅玉又說,夜裏只留晴雯一人只怕不太妥當,總要多留個丫鬟,有事兒也好照應着。

    晴雯不好反駁,思來想去,便做主留了琇瑩與她一道值夜。

    這一夜李惟儉燒了一陣,晴雯與琇瑩盡心盡力,一直守在床邊直到天明,於是李惟儉睜眼便瞧見兩張面帶倦容的俏臉。

    捂在身上的兩床被子實在厚重,李惟儉自覺燥熱,便輕輕抽出了胳膊。不想,這窸窸窣窣的聲響便驚到了兩個丫鬟。

    琇瑩最先睜眼,迷糊着瞧了李惟儉一眼,這才道:「四爺,你醒了?」

    晴雯隨即驚醒,揉了揉滿是血絲的眼睛,探手便覆在李惟儉的額頭,隨即又摸在自己額頭上。

    塗着鳳仙汁指甲的白嫩小手挪開,劉海便散亂起來,晴雯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可算是退燒了。今兒再服兩副藥,說不得明兒四爺就大好了呢。」

    人心都是肉長的,放在後世,琇瑩與晴雯一個十三、一個十二,這般年歲的女孩兒哪個不是被爹媽寶貝也似的捧在手心兒里?偏在此時要熬着身子骨來伺候人。

    李惟儉便有些歉意道:「勞煩你們兩個了。」

    晴雯就嗔道:「瞧四爺說的,伺候四爺本就是我們的本分,哪裏勞煩不勞煩的?」頓了頓,又道:「這會子瞧四爺還不大好,我看就先別起身了。琇瑩,你去催着紅玉取了早點來,不怕使銀錢,弄一些清淡的回來。」

    琇瑩應了一聲,起身裹了外裳就走。

    沒一會子功夫,先是琇瑩與香菱到得暖閣里,跟着紅玉又提了食盒來了。卻是不用晴雯吩咐,紅玉早早兒的便去廚房裏點了些清淡的粥品。

    昨兒一整天不曾進食,只灌了一肚子湯藥,李惟儉腹中空空,便被琇瑩扶着靠坐起來,大老爺也是吃着香菱一勺一勺遞餵過來的雞茸粥。

    吃罷了的早點,李惟儉就感嘆道:「還是大意了啊,原以為快走些便無大礙的,沒成想還是中了招。算算有幾年不曾染風寒了,這一遭染了真真兒的難受。」

    晴雯接了粥碗嗔道:「四爺還說呢,哪兒有潑了一身水不換衣裳就打馬往回跑的?」

    紅玉也道:「四爺下回可小心了。到底是二月,還倒春寒呢,素日騎馬都要圍了外氅。四爺這般不愛惜身子骨,便是這回僥倖了,保不齊下回也染了風寒。」

    李惟儉笑着道:「我這是病毒性感冒算了,我下回注意。」頓了頓,又笑吟吟道:「不過老爺我命大着呢,當年大疫都沒能要了我的命。呵,你們猜怎麼着?此後好幾年,我愣是沒染過一迴風寒。」

    幾個丫鬟又是嗔道了幾嘴,這才散去忙活起來。因是晴雯、琇瑩熬了夜,李惟儉便囑咐兩個丫鬟回房補覺。

    琇瑩最聽話,李惟儉說什麼是什麼。晴雯卻心有不甘,小姑娘噘着嘴極不樂意,一直說要守着李惟儉,直到睏倦的不行,這才被李惟儉強勸着去了。

    暖隔里只餘下香菱與紅玉兩個丫鬟。李惟儉身邊四個丫鬟,琇瑩是他拐來的,香菱是薛姨媽贈的,按規矩都等同於二等丫鬟,拿着與晴雯一般無二的月例。唯獨紅玉奴籍還在府裏頭,雖說拿着李惟儉的貼補,月例與其餘人一般,可身份卻偏生是三等丫鬟。

    按規矩,三等丫鬟是入不得主子房裏伺候的。奈何李惟儉生了病,房裏缺人手,晴雯便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默認了。

    香菱去院子裏照看着熬藥,紅玉便陪坐在床邊,與李惟儉說着話兒。

    不用李惟儉問起,紅玉便說起了這兩日裏府里的大事小情。

    「四爺,如今府裏頭上上下下都說四爺的遭了無妄之災,那薛家上下都是忘恩負義的。昨兒幾個婆子嚼老婆舌,偏生讓姨太太身邊兒的同喜聽了去。同喜跟着幾個婆子吵嘴,一時說不過,氣得掉了淚珠子。」

    李惟儉問道:「後來呢?」

    紅玉搖搖頭:「後來就沒信兒了是了,昨兒王舅母領着雲屏(注一)姑娘來了府里,先是去了梨香院,後來又去了太太院兒里。再後來不知怎麼,與大太太鬧了彆扭,聽說王舅母走的時候拉了臉子,都沒給姨太太好臉色呢。」

    王子騰妻女來了?還是專門來尋薛姨媽的?

    李惟儉思忖了片刻,轉念便將內中情由忖度了個大略。薛家來京師,一家子託庇榮國府,偏生不去漸漸起勢的王家,由此可見薛姨媽與王舅母姑嫂之間關係不佳。

    此前薛姨媽去王家尋對策,碰了個軟釘子無功而返,這才兩日間那王舅母又追了過來

    薛家當家人早亡,只剩下孤兒寡母,只怕落在外人眼中便是香噴噴的一口大肥肉。莫說是外人,只怕薛家旁支也是這般想的。是以薛家上京,這內中未嘗沒有生怕被族內吃了絕戶的心思。

    如今薛家在京師被人強逼着要丟了皇商底子,看似龐然大物眼看就要轟然倒塌,那上躥下跳的大老爺賈赦都能看得到,王舅母又怎會瞧不見?


    只怕王舅母此番也是存了吃絕戶的心思,而後與大老爺賈赦這才起了衝突。

    呵,還真是一鯨落萬物生,眼看薛家要垮,其餘幾家舍了麵皮也要上來撕咬一口。就是不知這一遭薛家能不能扛住了。

    梨香院。

    薛蟠在家中拘束了幾日,實在耐不得這般無趣,一早兒鬧騰了一回,到底得了薛姨媽准許,樂滋滋的去了義學。

    呆霸王沒心沒肺,餘下的母女二人可是愁上心頭。薛姨媽自知與姐姐王夫人也商議不出個章程來,這日便留在了梨香院裏。

    因着家中事端連連,寶釵這兩日還犯了咳症,也停了教養嬤嬤訓導,只陪在媽媽身旁。

    眼看薛姨媽唉聲嘆氣,寶釵終究忍不住,說道:「媽媽,要不女兒再去尋儉四哥討個章程?」

    薛姨媽就苦笑道:「闔府上下都在罵咱們家忘恩負義,我跟蟠兒又將那儉哥兒得罪死了,你這會子再去登門,還不知人家背後如何說嘴呢。」

    寶釵就道:「昨兒聽了一嘴,說是儉四哥前兒淋了水,回來就染了風寒。夜裏起了高燒,昨兒一整天都沒下床。女兒就想着,不論如何,總要去看一遭才是。」

    薛姨媽思忖了下,頷首道:「這倒也是。那你打發人去尋幾樣好藥材,一會子提了去瞧瞧儉哥兒。」說到此節,薛姨媽隱隱有些後悔,便道:「那儉哥兒不計前嫌,還給出了主意,這回想起來我倒是真覺得對他不住。」

    寶釵好一陣無語。倘若當日甫一起衝突,媽媽便提着哥哥去給儉四哥道惱,回來再好生訓斥一通哥哥,只怕也不會有後續的事端了。

    可寶釵也知道,媽媽向來是眼睛朝上瞅的,又哪裏會在意什麼詩書傳家的李家,更何況儉四哥還只是李家的旁支?

    事到如今,再說什麼都遲了。寶釵能做的,也只是跟着薛姨媽一道嘆了口氣。

    當下寶釵吩咐了鶯兒,去廂房裏尋了黨參、當歸、茯苓、小柴胡,用油紙包了四小包。正要出門去尋李惟儉,丫鬟同喜便來稟報,說是寶二爺來了。

    不待寶釵出去相迎,寶玉便興沖沖快步行了進來。

    寶釵迎了兩步笑道:「寶兄弟怎麼這會子來了?」

    寶玉打量了寶釵兩眼,笑道:「聽說寶姐姐病了,我就先過來瞧瞧。寶姐姐可大愈了?」

    「已經大好了,倒多謝你記掛着。」

    薛姨媽也連忙過來,一把扯過寶玉,稀罕道:「這麼冷的天,我的兒,難為你想着來,快到炕上坐着罷。」

    寶玉順勢坐在炕上,又見桌案上擺着四個油紙包,隱隱透着藥材味兒,因是便問:「這是寶姐姐新得來的藥?」

    寶釵就道:「我那藥在外頭樹根兒下埋着呢。這不是聽說儉四哥染了風寒,我就想着去瞧瞧。方才要出門,可巧寶兄弟就來了。」

    寶玉忽而想起小廝茗煙每日家贊儉四哥房裏的丫鬟都是好顏色。那晴雯他是見過的,果然比尋常丫鬟要出色一頭,她原先在老太太房裏名喜鵲,寶玉覺着不好,這晴雯的名字還是寶玉當着老太太面兒說的,如是喜鵲才改做了如今的晴雯。

    晴雯這般顏色,茗煙偏說其餘幾個丫頭不遜晴雯,寶玉雖覺儉四哥有些無趣,可一想到此節便動了心思。

    他當即跳下炕頭,笑道:「儉四哥病了?那可得去瞧瞧去,不如我跟寶姐姐一起?」

    寶釵沒言語,越過寶玉看了眼媽媽,見其頷首,這才道:「那寶兄弟就與我一道兒吧,空着手不好,不如這藥材也算寶兄弟一份心意。」

    寶玉渾不在意道:「也好也好,免得我還得費心思。多謝寶姐姐了。」

    當下二人裹了外氅,迎着外間潑灑過來的細碎雪沫子,朝着東北上小院兒行去。

    與此同時,賈母房中,黛玉聽聞李惟儉病了,也起了同樣心思。

    黛玉卻有些顧慮,因是陪賈母在軟塌上坐了一會子,這才試探着說道:「外祖母,聽聞儉四哥病了呢。」

    賈母就道:「昨兒珠哥兒媳婦兒來說了一嘴,說是打井被潑灑了一身,又不曾更換衣裳,頂着風騎了一路馬,夜裏就發了燒。」

    黛玉就道:「不想儉四哥那般身子也會生病外祖母,早前兒我病着,儉四哥又是送藥,又是送方子、食譜的,他病了,我總要盡些心意才是。」

    賈母攬着黛玉笑道:「好好,玉兒也懂得人情往來了,你要去瞧去就是了。左右儉哥兒也不是外人,他大伯李祭酒本就跟老爺是通家之好。」

    黛玉本就不是個循規蹈矩的性兒,當即道:「那我聽外祖母的,這就去瞧瞧。」

    賈母又道:「探病人空着手不好看,我讓鴛鴦選一些補品,你帶了去,也算我一份心意。」

    當下鴛鴦領命,尋了幾樣進補的吃食,打了包交給雪雁、紫鵑提了,黛玉裹了大氅,又打了油紙傘,這才朝着東北上小院兒行去。

    一路過穿堂、夾道,到得東北上小院兒里,紫鵑上去叫門,不片刻便被紅玉迎了進去。

    黛玉四下打量,見這小院兒屋舍雖不多,卻勝在精緻。待進得正房裏,繞過屏風便見暖閣里寶玉、寶釵正與床榻上的儉四哥說着話兒呢。

    寶玉不是去學上了嗎?怎地又去尋了寶釵?

    黛玉心頭異樣,當下進到暖閣里見過禮,開口說起話來便有些不對味兒。

    她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

    注一:王雲屏,二設人物,本沒有名字。原書為王子騰侄女,傳抄過程中變成了之女。這裏為了行文方便,采傳抄謬誤本。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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