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華彩 第三章 如此秀才

    李惟儉隨在李紈身後,繞行六扇玻璃屏風時,便見西面的碧紗櫥。

    轉過屏風,抬眼就見上頭額匾題着『榮慶堂』三字,下方是大幅的孔雀仙鶴鴛鴦圖,圖前一軟塌,其上端坐三人。

    左邊一人十來歲年紀,戴着束髮銀冠,勒着雙龍出海抹額,穿着白蟒箭袖,圍着攢珠銀帶,面若春花,目如點漆。刻下偎在賈母懷中好奇張望,此人應是賈寶玉;

    右邊一人瞧着比寶玉稍小,膚如白玉,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身上穿着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着隨常雲鬢,簪上一支赤金匾簪,別無花朵;腰下繫着楊妃色繡花棉裙。這小姑娘便是黛玉了;

    再看正中,滿頭銀髮,面相富態,穿着青皺綢一斗珠的羊皮褂子,一手攬着寶玉,一手扯着黛玉,刻下正頷首笑吟吟看向自己。這位料想便是賈母了。

    李紈急行兩步,罕見帶着笑意一福:「老太太,這便是族弟儉哥兒。」

    李惟儉上前見禮,拱手作揖道:「請老太太安,願老太太福壽康寧。」

    「好,好,」連道兩聲,賈母探手招呼道:「珠哥兒媳婦,快招呼儉哥兒落座。」

    「哎。」

    李紈應了一聲,不待忙活,鴛鴦等丫鬟便搬來椅子,請李紈與李惟儉落座。

    二人卻不急着落座,李紈逐個介紹,「這是鳳姐兒,儉哥兒當稱一聲二嫂子。」

    左側上首坐着的女子起身,看年歲不過雙十,頭上戴着金絲八寶攢珠髻,綰着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着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繫着豆綠宮絛,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見過二嫂子。」李惟儉拱手為禮。

    王熙鳳回了一福:「儉兄弟好。」

    李惟儉看將過去,這鳳辣子竟與之對視了一眼,轉頭嬌笑之際目光流連乜斜,這才笑道:「都道龍生龍、鳳生鳳,珠大嫂子這般品貌已是難得,不想這儉哥兒也是如此。那話怎麼說的來着?玉」

    賈母懷中的寶玉見李惟儉樣貌不俗,頓時生出親近之意,當即接嘴道:「玉樹臨風。」

    又有一小姑娘道:「玉質金相。」

    李紈又逐個介紹,先是寶玉,而後是迎春、黛玉。與黛玉見禮時,李惟儉忽而道:「林妹妹,我來時路過揚州,與令尊林御使會過一面。」

    原本淡然,還沉浸在自己小性兒中的黛玉,聞言頓時面色生動起來。

    「我我父親可還好?」

    「都好,」李惟儉微笑頷首,自袖口抽出一封信,掃了眼確認不曾拿錯,這才遞過去:「林御使托我給妹妹帶的信。」

    林黛玉搶也似的接過,隨即後知後覺似乎有些失禮,連忙屈身一福:「多謝儉大哥。」

    「林妹妹客氣了。」

    一旁的賈母詫異道:「儉哥兒還見過如海?」

    「是,去歲院試之前就曾見過林御使一面,此番入京順路拜見了一番,想着捎帶物什什麼的。」

    「好好,儉哥兒有心了。」賈母連聲稱讚。

    李紈又介紹了探春、惜春,那先前說『玉質金相』的,便是探春。

    如此一番,李紈與李惟儉這才落座。他抬頭一瞥,便見對面奼紫嫣紅,三個小姑娘好奇的打量着自己,見自己看過來,頓時掩口笑着避過。

    軟塌上的賈母發話:「儉哥兒,老親家可還好?」

    「托老太太福,大伯一切都好,只是上了年歲,臘月里感了風寒,年前方才大好。」

    李守中年歲比賈母小不了幾歲,又曾任國子監祭酒這等清貴官兒,是以賈母尊一聲老親家也不為過。

    賈母又隨口問起金陵風物,江南情形。李惟儉一一作答,因是賈母便有些感懷道:「一晃兒幾十年,也不知這輩子還能不能活着回金陵瞧瞧。」

    李惟儉就笑道:「我瞧着老太太面色紅潤、身子康健,若真想回去瞧瞧,趕明兒春暖花開,乘船走運河回一趟金陵也不算什麼。」

    他前腳說完,後腳王熙鳳就道:「老祖宗要回金陵可是不易。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都指老祖宗呢,您這一走,家裏還不得亂了營?」

    「哪裏就亂了營?」

    王熙鳳掰着指頭點算道:「您聽我算算啊。您這一走,寶玉、黛玉得帶着吧?寶玉、黛玉都帶了,幾個妹妹總不能厚此薄彼。小的都走了,太太哪裏放得下心?太太要是也去,這路上總要有人鞍前馬後的打點、伺候,孫媳婦怕是也要跟着。算算府裏頭的正經女主子都走了,指望一幫爺們兒管家,可不就是亂了營?」

    賈母仰頭大笑:「你這潑皮破落戶,要這麼說,我要回一趟金陵,豈不是要全家都跟着?」

    「可不就是嘛,要回啊,就得全家上上下下一起回。」

    李惟儉賠着微笑,目光掃過王熙鳳。也不知鳳辣子是有意還是無意,將榮國府上下點算一番,偏生漏過了大姐姐李紈。臨了還來了句『正經女主子』都走了,這豈不是指桑罵槐?

    再看榮慶堂里,王夫人始終不曾露面,賈母又待自己頗為親厚,想來苛待李紈的便是王夫人與王熙鳳了。這內中緣由尚且不知,只能留待以後探查。

    說過笑過,賈母便道:「儉哥兒不是外人,鳳丫頭,你尋個幽靜的地方安置了。」

    「是。」

    賈母看向李惟儉:「儉哥兒隨行可帶了隨從?」

    李惟儉道:「帶了一仆一婢,刻下在儀門外等着。」

    賈母道:「那怎麼夠?再打發兩個丫鬟,伺候着儉哥兒好生讀書。」

    王熙鳳又應了一聲,說道:「老祖宗,這宅子有兩處,一處比鄰梨香院,就隔着一條夾道,出入有一角門,也算便捷;另一處在東北上,有一側門通私巷。這兩處各有各的好,還得老祖宗拿主意。」

    賈母不假思索道:「就東北上那一處,我記得與珠哥兒媳婦挨着?」


    李紈趕忙道:「回老太太,中間兒就隔着一條夾道。」

    賈母笑道:「你們姐弟挨着也好照應。」

    王熙鳳又道:「還得是老祖宗想得周全。至於丫鬟,林之孝家的前兒剛求到孫媳婦這兒,說給她閨女小紅換個差遣。」

    「小紅是哪個?」

    「現在是寶兄弟處的三等丫鬟。」

    「哦,」賈母也不在意,徑直道:「林之孝家的既然開了口,那就撥給儉哥兒。」頓了頓,又道:「正好我這兒有個丫頭,調教了大半年,也撥給儉哥兒了。」

    李惟儉忙不迭起身道謝。賈母便讓李紈帶着李惟儉去安置,二人當即起身告辭。王熙鳳又跟出來安排諸般事宜。

    這一行方才走,賈母懷中的寶玉便道:「好容易遇到個清奇俊逸的男兒,放着好好的神仙不當,偏要去當那國賊祿鬼一般的濁物,真是可惜。」

    黛玉攥着信箋正心中激盪,聽得此言,先是想起寶玉之前種種,又感念李惟儉千里送信,當即蹙眉懟道:「你自己不求上進,怎麼反倒編排起人家上進的?儉大哥是國賊祿鬼,我父親只怕也是?」

    「好妹妹,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姑父姑父自然是憂國憂民的好官兒。」

    寶玉頓時訕訕,陪着笑討好黛玉,黛玉攥着信箋歪頭只是不理。賈母一手攬着一個,笑道:「怎麼又鬧起來了?」

    下方的探春便笑道:「祖母不用理會,二哥哥與林姐姐向來是好一陣兒、壞一陣兒,這會子鬧了彆扭,過了一會兒只怕就和好了。」

    賈母笑容更盛,只覺得兩個小人兒分外可心。

    鴛鴦上前稟報:「老太太,太太來了。」

    話音落下,王夫人便轉過屏風,上前與賈母見了禮,落座後王夫人便道:「老太太見過儉哥兒了?」

    「見過了,瞧着就是個好的。我打發鳳丫頭去安置,就在東北上那院子。」

    賈母如此安排,王夫人不敢置喙,說道:「的確是個好的。文龍那孩子先前瞧了一眼,回來說儉哥兒只怕就是當日援手的那義士。」

    「呀。」探春驚呼一聲,連忙捂着嘴,眼中滿是訝異與驚喜。小姑娘還道那義士定然是膀大腰圓的俠士,不想竟是先前白衣翩翩的儉哥兒!

    余者連同賈母都驚訝不已,賈母道:「竟然還有此事?這麼說儉哥兒還是個文武雙全的?」

    王夫人道:「可說是呢,李家詩書傳家,想不到竟有儉哥兒這般的子弟。」

    賈母便道:「文武雙全好啊,我看儉哥兒言談沉穩,日後定然有出息。」

    榮慶堂里讚嘆連連,寶玉神情懨懨,一半是可惜這般人物非得去求仕途經濟,一半是因着平素都是大家誇讚他,如今卻誇起了旁人,心中有些彆扭。

    他偷眼去看黛玉,卻見黛玉附和了兩聲,便低頭瞧着手中的信箋,當即心中熨帖了少許。

    迎春是個鋸嘴葫蘆,惜春又冷口冷心,只探春雀躍不已,心中將李惟儉當做了周瑜那般的人物。轉念又覺周瑜過世太早,有些不吉利,便又將李惟儉比作辛棄疾。

    可辛棄疾又不得志,奈何探春所知人物有限,一時間竟尋不到妥帖的人物做比。

    卻說另一邊,王熙鳳領着李紈、李惟儉到得東北上那處幽靜小院,此處一直充作客院,每日都有僕役灑掃,一應物什俱全,可稱得上是拎包入住。

    王熙鳳讓李紈與李惟儉稍稍歇息,她便告辭,去安排旁的事宜。

    她一走,李惟儉看向李紈,李紈頓時有些慌張,生怕他又說出『苛待』之類的話語,因是緊忙說道:「儉哥兒舟車勞頓,想來也累了。你先歇息一陣,晚些我帶蘭哥兒來認舅舅。」

    李惟儉若有所思,也不點破,負手笑道:「也好,晚些我去拜會大姐姐。」

    李紈頷首,隨着素雲、碧月走到院門前,又回頭瞧了一眼,這才匆匆而去。

    李惟儉立在院中四下打量,這小院雖只一進,卻寬敞明亮,正房窗欞里用的都是素淨透明的玻璃。正房三間不帶耳房,左右各有兩間廂房。

    他正打量着,便聽得腳步聲漸近,卻是管事婆子引着一仆一婢到了門前。

    那婢女與李惟儉年歲相當,身量中等,略略有些壯實,一張小圓臉生得眉清目秀;那僕人二十出頭年歲,身量高出李惟儉大半個頭,生得粗手粗腳、膀大腰圓,面相略有些凶,仔細看又與那婢女有些掛相。

    謝過管事婆子,小院裏暫且只余主僕三人。

    李惟儉笑着招呼道:「進來進來,以後就住這兒了哦,海平得去後院裙帶房住,給你找地方安置了嗎?」

    那男僕冷哼一聲,也不應聲。婢女瞪着一雙杏眼四下張望,說道:「真是奢遮,便是皇帝老子的居所也就這般了吧?」

    「胡說,大明宮可比此處奢遮多了。」李惟儉說着,負手踱步進了正房。

    男僕海平提着刀、挎弓,背後還背着個碩大的書箱,昂首闊步緊隨其進了正房,一雙賊眼四下掃量,隨即壓低聲音冷聲道:「李公子,這賈府也到了,那三千兩銀子什麼時候了賬?」

    「急什麼?」李惟儉撩開衣袍,施施然坐在正廳太師椅上,淡然道:「李家你跟着去了,兩淮巡鹽御史林家你也去了,如今又來了榮國公府。這般多奢遮人物,指頭縫兒隨便漏點兒就比那三千兩銀子多。」

    「嘖,」海平惱道:「我實在納罕,李公子既然有這般奢遮人物做親戚,何苦找上當鋪借銀子買了個秀才?那捐監才四百兩銀子。」(注一)

    「你懂什麼?」李惟儉優哉游哉道:「捐監能跟秀才一個樣兒嗎?日後老爺我為官作宰的,要是被人扒出來是捐監出身,那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真他娘的稀奇,長這麼大見過當官兒的借貸的,還頭一回見識考個秀才也要借貸的。」說着,海平咬牙道:「您李公子來日如何官運亨通我管不着,只是提醒您一句,一年為期,九出十三歸。這日子到了李公子要是還不上,可別怪我不客氣。」

    李惟儉半閉着眼睛擺擺手:「知道了,別打擾老爺我閉目養神,且將東西都安置了,自己滾去吃飯吧。」

    婢女這會子邁過門檻進得正房,咧嘴笑道:「哥,咱們以後就住這兒嗎?瞧着比東家住得還闊綽!」

    李惟儉糾正道:「是你隨着老爺我住這兒,你哥得去後院裙帶房跟小廝住一起。」他忽而睜開眼,說道:「對了,四兒這名字不大好,以後你就叫琇瑩了。」(注二)

    正當此時,外間忽而傳來叫聲:「儉四爺可在?二奶奶打發我來給四爺送丫鬟來了。」

    (注一:明清兩季,縣試、府試案首去考院試,基本都會錄取,算是上峰給下官顏面。花費不菲,但用不上三千兩。主角借用的銀子大部分用作別的花銷。

    注二:有匪君子,充耳琇瑩。出自衛風·淇奧。)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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