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青州日報》的宣傳,會稽四姓暗中勾結摩尼教,行刺陛下之事,傳遍大江南北。
一時間,天下震動。
原本不少南方的士紳地主,對於會稽四姓族人被捕入獄一事打抱不平。
結果得知真相後,紛紛撇清關係。
好傢夥,行刺陛下,這誰敢沾惹分毫?
與此同時,韓楨趁着這個機會,下旨搗毀南方淫祠,清繳摩尼教、彌勒教、景教等一眾邪教。
一旦發現傳教者,按死罪論處。
入教百姓前往當地官府自首,可既往不咎。
普通教眾,其實就是貧苦百姓,他們本身沒甚能力,抓與不抓影響不大。
真正的害蟲是邪教首領,以及一眾骨幹成員。
這些人負責傳教,危害甚大。
同時,各地官府鼓勵百姓舉報邪教傳教人員,一旦舉報成功,賞錢十貫至五十貫不等,具體數額視被舉報者身份而定。
對普通百姓而言,這可不是一筆小錢。
邪教這東西紮根民間,極為隱蔽,不發動群眾,根本沒辦法清剿。
餘杭縣。
錢家這兩日異常忙碌,僕役們將祖宅打掃的一塵不染,換下老舊的燈籠掛飾,換上嶄新的桃符。
通往官道十里路,黃土墊道,淨水潑街。
一大早,錢先禮便拖家帶口,趕往十里處接駕。
轟轟轟!
巳時一刻,遠方傳來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不多時,一隊身披玄甲的士兵出現在視野中,黑龍旗迎風招展。
錢家眾人神色微變,知曉陛下來了,紛紛面容肅穆。
一刻鐘後,六匹駿馬拉動的馬車,緩緩停在眾人面前。
正所謂天子駕六,諸侯駕五,卿駕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
哪怕馬車簡樸,並非奢華的龍輦,可只看拉車的馬匹,便能明白車中之人的身份。
「小民拜見陛下。」
錢先禮一家子齊齊躬身作揖。
下一刻,門帘從內掀開,劉昌走了出來,朗聲道:「陛下宣錢翁入車同行。」
嘩!
話音剛落,錢家眾人面露驚喜之色。
與陛下同車而行,這可是莫大的榮耀啊。
錢先禮推辭道:「小民身份低微,豈敢與陛下同行。」
這時,韓楨的聲音從馬車中傳出:「錢翁乃大賢,祖上亦是吳越國君,何必推辭。」
「如此,小民逾制了。」
錢先禮說着,在孫兒錢元奇的攙扶下,艱難登上馬車。
「起駕。」
劉昌唱喏一聲,浩浩蕩蕩的隊伍再次行進。
錢家族人一個個面帶欣喜,神色亢奮的跟在後面。
馬車從外看似不大,內部卻極為寬敞,足以坐下十多人。
軟榻之上,端坐着一名英武霸氣的青年。
錢先禮心頭微震,趕忙跪地,行大禮參拜:「拜見陛下。」
他活了八十餘年,見過的年青俊傑如過江之鯽,甚至神宗至今的宰輔,如王安石、三蘇、韓琦、司馬光、呂公著等,他也都見過,與之暢談。
但從未有人的氣勢,能如此之盛。
儘管韓楨已經收斂了氣勢,卻依然霸氣四溢。
韓楨問道:「錢翁何故於此?」
錢先禮語氣鄭重地答道:「陛下龍章鳳姿,天日之表,小民不由心生惶恐之情。」
嘖。
不得不說,拍馬屁也是一種本事。
同樣的阿諛之詞,有些人說出來,就頗顯露骨,讓人尷尬。
而從另一些人口中說出,感覺則完全不同。
錢先禮就是此中高手,配合語氣、神態以及一些細微的表情,使人信服。
韓楨失笑道:「龍章鳳姿?自古至今,可曾有人見過龍鳳?」
若換個人,恐怕真被他問住了,但錢先禮卻沉聲道:「吾今見陛下,其猶龍邪!」
「哈哈哈!」
韓楨放聲大笑,讚賞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錢家有錢翁坐鎮,當福澤千載。」
錢先禮的回答引用自《史記》中的孔子問禮,孔子問道老子,回來後與一眾弟子感慨:【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於龍吾不能知,共乘風雲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
不得不說,這番引用恰到好處,可謂是絕佳的回答。
錢先禮躬身道:「借陛下吉言,錢家富貴與否,吾不在乎,只求族人平安喜樂,便知足了。」
韓楨微微一笑,心頭愈發滿意。
這才是真正的聰明人。
世人多為名利所困,能跳脫出來的寥寥無幾,而錢先禮便是其中一個。
錢先禮活了這麼多年,見多識廣,許多秘聞哪怕皇宮之中也不曾收錄,且博古通今,學識淵博。
一路下來,兩人談笑風生。
聊着聊着,便聊到了三蘇身上。
韓楨神色古怪道:「梁師成真是蘇東坡之子?」
「老拙也不知。」
錢先禮搖搖頭,旋即思索道:「東坡先生年長老拙十歲,當初東坡先生治杭州之時,與老拙親厚,時常登門拜訪,並數次下榻錢家。一次夏日飲酒之時,曾見東坡先生左胸有一處墨紅胎記,據言其父也有,想來此胎記可傳給下一代。」
「若陛下有興趣,回京之後,可命人檢驗一番梁師成,若也有,那大抵便真是東坡先生的遺體了。」
聞言,韓楨輕笑道:「梁師成早在去歲便已被斬首示眾,看來此事成了不解之謎。」
太監發達了,認個有名氣的爹很正常。
比如童貫,發達之後,便想給自己認個有牌面的祖宗,以此抬高身份。
童貫最先瞄上的是韓琦,韓琦歷真宗、仁宗、神宗三朝而不倒,門生故吏遍天下。如能拜進韓家大門,藉助韓家的勢力,童貫的羽翼會更加豐滿。
結果韓琦第五子,時任吏部侍郎的韓粹彥卻拒不同意,認為童貫名聲太臭,而且還是個宦官,會辱沒韓家門庭,果斷拒絕。
無奈之下,童貫只好又轉頭找上了王家。
王珪雖名聲不太好,但不管怎樣,那都是堂堂宰相,三朝元老。
雙方一拍即合,正因如此,秦檜這個王家的女婿,才順勢與童貫搭上了關係。
按理說,梁師成想認個祖宗,選擇有很多,沒理由非要選蘇軾。
要知道,當時朝堂正在『倒蘇』,甭說蘇軾的詩詞碑文了,凡是跟蘇軾沾邊的東西都得一起遭殃,梁師成沒必要冒着這麼大的風險,去認蘇軾當爹,急着保住『親爹』的詩詞。
至於梁師成對蘇軾後人的照拂,那就更不用說了。
錢先禮狡黠道:「老拙倒覺得,有些事沒必要深究,留些懸念給後世人,豈不更有意趣?」
「錢翁此言大善。」
韓楨笑着附和。
後世,多少人為了秦始皇是不是呂不韋的兒子,爭的面紅耳赤。
正因這一樁樁秘聞,才讓歷史變得更加有趣,更加活潑生動。
談笑間,劉昌的聲音從外傳來:「陛下,到錢府了。」
「錢翁,請。」
「陛下先請。」
下了馬車,在一眾僕役的高呼中,韓楨在錢先禮的陪同下,遊覽了一圈錢家祖宅,而後來到大廳飲茶。
韓楨輕抿一口茶水,隨口說道:「聽謝卿說,錢家有一位芝蘭玉樹,錢翁何不領來與朕見一見。」
「謝相謬讚了,老拙孫兒蠢笨,不過中人之姿,唯仁孝可嘉。」
錢先禮說着,命人將錢元奇尋來。
不多時,錢元奇邁步走進大廳,躬身行禮:「小民拜見陛下。」
韓楨打量一眼,讚賞道:「果然一表人才,風度翩翩。」
「當不得陛下誇讚。」
錢元奇趕忙自謙道。
韓楨問道:「可有功名在身?」
「不曾。」
錢元奇如實答道。
韓楨輕笑道:「如此俊才,不入仕可惜了,朕欲改制明州港市舶司,元奇可想為官?」
聞言,錢元奇心頭狂喜,正欲應下,卻見錢先禮搶先一步說道:「陛下厚愛,老拙感激不盡,只是元奇資質平庸,為官入仕,恐會耽誤朝廷大事,老拙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這番話,讓錢元奇面色一變,嘴唇蠕動了幾下,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可惜了。」
韓楨略顯遺憾道。
錢先禮生怕這個孫兒因不滿,整出甚麼么蛾子,於是吩咐道:「元奇,你先下去罷。」
「是,小民先行告退。」
錢元奇再度躬身一禮,轉身離去。
又聊了一陣後,時值正午。
在錢家用了一頓午飯後,韓楨便離去了。
臨走之前,韓楨特意留下一副墨寶。
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良善人家!
儘管韓楨這兩年已經開始練字了,但畢竟時日尚短,別說與那些大儒比,就是一個秀才,書法都比他好上數倍。
但錢先禮卻如獲至寶,吩咐道:「請城中王待詔來家中,將陛下墨寶裱好,供奉於大廳之上。」
待詔,是一種官職,亦是民間對手藝人的稱呼。
當然,並非所有手藝人,都能當得起待詔之稱,需得是行業內手藝頂尖之人,才有的尊稱。
「老奴這就去。」
老管家歡天喜地去了。
將墨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錢先禮轉過頭,見自家孫兒悶悶不樂,笑問道:「心裏可是怨阿爺?」
「孫兒不敢,阿爺這麼做,自然有阿爺的道理。」
錢元奇答道,只是語氣中顯然還夾雜了一絲不服氣。
這很正常,入仕為官是這個時代讀書人的終極信仰。
「看來你心裏還是有氣。」
錢先禮語氣愧疚道:「阿爺知曉你想當官,但為了錢家,也只能委屈伱了。」
錢元奇疑惑道:「這兩者有甚關係?」
「你當官家先前那聲可惜,是因錯失你這個人才麼?」
錢先禮心中默默嘆了口氣。
他有三個兒子,皆不成器,孫子輩中,也唯有錢元奇相對出挑。
可那也只是矮子裏面拔高個,相比起那些青年才俊,錢元奇差的不是一丁半點,這麼明顯的事情,竟然也看不透。
聽自家阿爺這麼說,錢元奇不由正色道:「還請阿爺明示。」
錢先禮心頭稍稍有了些慰藉,自家這孫兒,到底還是有些優點的。
「此次捐了族中全部田產,並且分文不收,給足了官家臉面,官家無論如何,都得投桃報李。賞你官兒,便算是還了人情,可若不接,那這個人情陛下就得一直欠着。」
錢先禮看着桌上的墨寶,喃喃自語道:「陛下賜下的這四個字,乃是我錢家的護身符,從今往後,只要安分守己,災禍就落不到我錢家頭上。如此,我臨到死時也能安心閉眼了。」
「原來如此。」
錢元奇恍然大悟。
錢先禮叮囑道:「顯赫一時,不代表能顯赫一世,三代而衰的門庭比比皆是。元奇你記住,往後錢家子弟,不得入仕為官。」
正所謂伴君如伴虎,錢家不需要後人光大門楣,只需安安穩穩,守住家業即可。
見阿爺語氣鄭重,錢元奇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阿爺寬心,元奇定然銘記於心。」
「好孩子,阿爺沒多少日子了,你父親性子憊懶,志大才疏,往後錢家就靠你了。」
錢先禮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滿臉慈愛。
錢元奇眼眶微紅,面露孺慕:「阿爺身子骨好着呢,莫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錢先禮搖頭失笑:「傻孩子,生老病死乃天道輪迴。阿爺不怕死,只是有些遺憾,盛世要來了,只可惜我看不到嘍。」
自開元盛世至今,已有四百餘年。
這四百年間,天下戰亂不斷,哪怕趙宋一統天下,卻也弊病頗多,暴亂頻頻,一眼便能望到頭。
今日得見官家,讓錢先禮覺得,下一個盛世,即將到來。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宮中聖人奏雲門,天下朋友皆膠漆」
錢先禮遙遙看着天邊夕陽,口中喃喃念着杜甫的詩。
盛世啊,該是何等光景?
無法一睹盛世美景,這輩子終歸是有些許遺憾。
是夜。
遇仙樓雖比不上樊樓有名,可也是東京城裏七十二家正店之一。
幾經轉手,如今的遇仙樓,被一名山東的豪商以高價撲買到手。
夜幕下,遇仙樓燈火通明,熱鬧非凡。
三樓雅間之中,趙佶與趙楷這對父子剛剛用完飯,此刻正品茗閒聊。
這段時日,趙佶的字畫愈發不好賣了。
由原先的一字二百貫,到如今,一幅三尺畫作,也才能賣百來貫。
之所以跌價如此之快,實在是這廝太過高產。
幾千貫,一夜就折騰沒了。
沒錢了,就繼續賣墨寶。
物以稀為貴,市面上數量一多,價格自然也就低了。
收入少了,連帶着趙佶的消費也一降再降,下榻之處,從樊樓變成了遇仙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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