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天司 第二卷 時間餘孽 第三十四章 原來是她

    「你為什麼這麼恨我?」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李觀水在那時一愣。

    這似乎是一個很沒有必要的問題。

    但當他認真去思索的時候,卻又忽然覺得這個問題,有那麼一絲讓他難以回答。

    月見其實待他不錯。

    他生在暮州一個偏僻小鎮,十來歲時家裏鬧了饑荒,父母都死於非命。

    為了活下去,他賣身到了一個大戶家,本想着做個家奴本本分分,若是得了主家喜歡,日後說不得還能贖回奴籍,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但卻不想,那主家卻並非善類,將他當做了死士培養。

    他為那主家賣命多年,做了許多見不得人的醜事。

    卻因為東窗事發,主家決定讓他頂罪,他心有不甘,趁着主家不備,逃到了太玄山。

    在被追殺的過程中,他受了不小的傷勢,被月見遇到,帶回了蒼鷹寨,救了回來。

    一開始,他對月見感恩戴德,甚至對這個比自己小上近十歲的女孩心生仰慕。

    他很盡心盡力的幫助着月見,也幫助着蒼鷹寨。

    但很快他就發現,月見的善良並非只對他一人,她願意幫助每一個她能夠幫到的人。

    她對所有人都很好,但又離所有人都很遠,看得見,卻摸不着。

    而在意識到自己並非特別的那一個後,李觀水開始漸漸對蒼鷹寨的一切感到不滿。

    他有修為在身,每次下山劫貨,他能帶回的貨物最多,但分到手的卻極少,他明明已經為賺了夠了足以讓他快快活活生活好些年的銀錢,卻因為寨子裏那些老弱病殘,過得入不敷出!

    他對此很不甘心,而寨子中抱着這樣想法的人同樣不少。

    而在數次抱怨得不到月見回應後,有人試圖用暴力改變寨子的規矩。

    雖然李觀水未有參與,但他的心底是隱隱希望他們可以成功的。

    但遺憾的是,那群人被月見擊敗,而山寨也因此分崩離析。

    大批不滿現狀的人離去,李觀水就是其中之一。

    細數從他來到山寨時到他離開山寨,一年多的時間裏,月見對他從未挾恩圖報,也從未要求過什麼,甚至一直都告訴他,只要他願意,他隨時可以離開。

    他似乎真的沒有理由去恨月見,去恨蒼鷹寨。

    ……

    「我自問待你不錯,你要離開時,也並未阻攔,可為什麼你就一定要置蒼鷹寨於死地呢?」月見的聲音再次響起,她眉宇間的困惑之色也愈發的濃郁。

    「我不明白。」

    李觀水看着那少女困惑的模樣,他的心頭莫名的刺痛。

    當然不是因為心疼,更不是因為內疚。

    而是因為少女的困惑,讓他覺得自己如此不堪。

    他討厭這樣的感覺。

    而這也是他憎惡蒼鷹寨,無時無刻都想着要讓蒼鷹寨覆滅的緣由所在。

    這世上最可怕的永遠不是那些自私自利的人。

    利己者只在乎自己的得失,他們會損人利己,但絕不會為了單純的損人而行事。

    這世上最可怕的反倒是那些有着些許羞恥心,但卻並不願意為這樣的羞恥心買單的人。

    李觀水就是這樣的人。

    他很清楚蒼鷹寨與月見對他有恩,也明白作為一個人,理應知恩圖報。

    但知恩圖報,帶來的負累卻讓他難以承受。

    他要離開,那就得需要一個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譬如這樣運作的蒼鷹寨,是沒辦法在太玄山這樣的地方長久存在的。

    他的離開並非他沒有良知,而是與其大家一起等死,不如讓他自己去尋條活路的無奈之舉。

    但這樣的理由卻始終存在一個問題。

    那就是蒼鷹寨還活着。

    它存在的每一天,都是在反覆提醒李觀水,你的逃避並非出於無奈,你只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只有蒼鷹寨覆滅,他才可以證明自己是對的。

    甚至說不定還會在蒼鷹寨破滅時,對那些孤苦伶仃的倖存者,伸出援手,再一臉遺憾說上一句:「你看,我早就知道會怎樣,可惜你們不聽我的。」

    多麼理直氣壯,又多麼心安理得。

    他這樣的人,可怕就可怕在,他那有卻勝於無的羞恥心,往往需要用別人的苦難來買單。

    並且,為了達到這樣的目的,他會在暗中不停的推波助瀾,樂此不疲。

    而更可怕的是。

    他這樣人,往往才是這世上的大多數。

    ……

    「你當然不會明白!」

    「你活得高高在上,總以為每個人都要像你一樣!」

    「可在太玄山這樣的地方,蒼鷹寨根本就不該存在!」

    「這是遲早的事情,與其讓別人來教會你這個道理,倒不如讓我來!」

    李觀水滿臉怨毒說道,然後憤然轉身,帶着手下的一大群人快步離開。

    月見愣愣的看着李觀水離去的背影,她還是無法理解對方的話。

    站在她身旁的褚青霄默默的看着李觀水離去的背影,直到對方一群人徹底消失在自己的眼帘,他方才看向身旁的少女,輕聲說道:「走吧。」

    月見低着頭,沉默的跟在褚青霄的身後。

    她顯得很頹喪。

    褚青霄也看得出來,但他卻並沒有出言安慰,只是領着少女來到了安放那匹名為玄月的黑馬所在的馬廄。

    他掏出身上所余不多的銀錢付了草料的前,然後拉着韁繩走出馬廄。

    整個過程中少女始終低着頭。

    褚青霄依然沒有安慰她的打算,只是一手拉着少女,一手牽着韁繩,走到了街道的一處巷口,然後便停了下來。

    也不知是不是覺察到周圍沒了那麼多行人,亦或者是心頭堆積的委屈終於達到了某個臨界點。

    月見的肩膀開始抽動,嘴裏隱隱有些哽咽。

    那是想哭,卻又努力想要壓下哭腔的模樣。

    而這感受,褚青霄很熟悉。


    雖然有些唐突,但褚青霄還是在這時伸出了手,將女孩一把摟入了懷中,他緊緊的抱着她,輕聲道:「我有個朋友,曾經告訴過我。」

    「遇見難過的事情,好好的哭一場,哭過,才會不那麼難過。」

    被擁入懷中的少女身子一顫,她本能的想要掙脫,可褚青霄的話卻讓她愣了愣。

    她張開嘴,哽咽聲就在喉嚨間打轉,卻始終哭不聲來。

    她只是趴在褚青霄的懷裏一個勁的哽咽着,大抵對於她而言,這也是一種宣洩情緒的辦法。

    褚青霄並未催促,只是安靜的陪着她。

    好一會之後,月見嘴裏的哽咽聲漸漸小了些許,她帶着還未散去的哭腔說道。

    「那是我爹留給我的……」

    這話顯然有些突兀,褚青霄也有些不明所以。

    他皺起了眉頭,但下一刻卻反應了過來,臉上露出了詫異之色:「你是說那道武魂印……」

    少女趴在他胸膛前的頭點了點,言道:「那是我爹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

    褚青霄頓覺詫異:「那你怎麼還將他……」

    月見並不答他此問,只是繼續帶着些許哭腔言道:「那時候我才六歲。」

    「我爹忽然告訴我他要出趟遠門……」

    「他時常這樣,一走就是好幾個月沒有消息,我早就習慣了。」

    「但那一次,卻有些不一樣,他走之前給了一枚玉佩,就是那枚武魂印。」

    「現在想想,他不惜損耗修為,也要將這東西留給我,大抵是他自己恐怕也知道,這一次,他一走就回不來了。」

    「只是那時的我還年幼,並不明白這些,我以為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會在幾個月後的某一天忽然出現,一身臭汗味的抱着我,用他的鬍鬚扎我的臉……」

    「我還記得臨走時他說過,下次回來,他就教我算數,一定要讓我弄明白三加三到底等於幾。」

    「我當了真,就一直等着他,等着他回來教我數數,旁人若是教我,我就一直哭個不停,告訴他這是爹要教我的,不用他們教,他們拿我也沒什麼辦法,遷就下來,到了現在,三加三等於幾我有時候都算不明白……」

    月見這樣說着,似乎情緒也平復了不少,她從褚青霄的懷裏站起了身子,繼續言道。

    「後來族中出了變故。」

    「我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就是有很多人想要殺我們。族中的大人們護着我們一路東躲西藏,我們很多人都失散了,這樣逃了有好些年,一路的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就只剩下我和徐爺爺,相依為命。」

    「我們一路難逃,我聽死去的族人說起過,我爹當年就是去的暮州,雖然我也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他都沒有回來,大抵是沒有活下來,不然他不可能不來尋我的,但我還是想着萬一他是遇見什麼事耽擱了,萬一我在路上就遇見了呢……」

    「所以我們一直往難走。」

    「想着就算找不到他人,就算他已經死了,至少,我想找到他的劍……」

    「在我們那裏,人死後,劍得回到故鄉,靈魂才有處安息,我不想他做孤魂惡鬼。」

    「我們就一路南行,可那些想要殺我們的人,卻始終咬着我們不放。後來徐爺爺為了保護我,受了很重的傷。我們逃到了太玄山,在那裏遇見了巫婆婆,徐爺爺決定就在這裏安家,我知道他年紀大了,逃不動了,我就陪着他在這裏住了下來。」

    「起初的蒼鷹寨只有幾十號人,但時不時就會有人逃命到這裏,我看見他們,就忍不住想到那些死在路上的族人,我想盡我所能救他們,倒也不是因為我多麼善良,只是因為想要密佈當初沒有救下那些死去的族人的遺憾罷了。」

    「其實這真的很辛苦……」

    說到這裏,月見頓了頓,那方才止住的哭腔又有了幾分蔓延的驅使。

    「我真的很笨。」

    「徐叔叔死前用劍意灌注,將我的修為生生從一境拉到了四境,他想要讓我保護好徐爺爺,想要讓我努力修行,有朝一日為族人平冤昭雪。」

    「可這麼多年過去,我還在四境止步不前,武魂也好,境界也罷,我都停滯不前。」

    「叔叔死前讓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沒有做好。我不敢去用我爹留給我的武魂印,到不了九境,我永遠沒辦法報仇,哪怕我知道永遠到不了九境,但我不能停下來……」

    「徐爺爺年紀大了,我不想讓他再這麼操勞,他本就有傷在身,再出手,他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想着那就把武魂印買了,讓蒼鷹寨過上幾天安生日子,讓他最後的日子能過舒服一些……」

    「可我不明白……」

    「為什麼即使是這樣,即使我已經不想着報仇了,即使我也不去想能不能再見到我爹,他們依然不願意讓我們好過……」

    「明明是我救了他,他又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月見越說越是委屈,越說越是難過,無論平日裏她裝得如何的堅強,可她畢竟才十八歲。

    她日積月累的委屈、惶恐都在這時一股腦的湧出,嘴裏說出的話或許並無邏輯,但卻就是此時此刻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只是那個本應傾聽她說話的少年,卻異常的沉默。

    準確的說是在她談及自己的父親時,這個少年卻異常的沉默。

    她察覺到了古怪,抬起頭看向少年。

    卻見對方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那是一種很古怪的目光。

    包裹着詫異與驚喜。

    心疼與懊惱。

    它複雜無比,卻莫名讓月見心頭一顫。

    而下一刻,少年忽然伸出了手,將她再次摟入懷中。

    與之前的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他的擁抱很用力,就像是生怕把她弄丟了一般。

    這是很唐突的舉動。

    月見本能的想要掙脫。

    可那時,她的耳邊卻響起了少年的聲音。

    「別難過了。」

    「從現在起……」

    「我會陪着你。」

    「只要我還活着,就沒有人能讓你再受半點委屈。」

    「我保證。」

    他的聲音很輕,卻又莫名堅定。

    那是一種月見從未感受到過的溫柔。

    她的身子一軟,不自覺的沉溺在那溫柔之中,試圖掙扎的手緩緩放下。

    「而現在。」

    「我們得先讓那個欺負你的混蛋,知道什麼叫後悔!」

    月見聞言一愣,她抬頭看向褚青霄,卻見褚青霄的眸中正泛起層層殺機,目光凶厲的盯着前方夜蟒城城門口的方向。

    而那裏,李觀水一行人正押解着數十位奴隸有說有笑的翻身上馬,緩緩走出夜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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