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哀求讓周圍的眾人都沉默了下來。
就連那扶着拖拽他們的守門人在料理完其他人後,來到婦人身後時,都露出了遲疑之色。
婦人的臉上露出些許喜色,似乎是覺得看到了希望。
她一把把那已經嚇得臉色蒼白的孩子拉到了二人的跟前。
「來,珠兒,叫老爺叫夫人……」
「給他們磕頭。」
她催促着言道。
那四五歲的孩子哪裏見過這樣的場面,呆立原地,身子瑟瑟發抖。
婦人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嘴裏罵道:「你給我磕頭!給老爺夫人磕頭!」
說着她也顧不得其他,摁着自己孩子的脖子,就要讓她低下頭。
那孩子見平日裏對她體貼照顧的母親像是變了個人一般,心底堆積的恐懼在那一瞬間爆發了出來。
她哇的一聲,便大聲哭了起來。
她一邊使勁的掙扎,想要將婦人的手從知己的脖子上拿開,嘴裏不住的喊道:「阿娘……痛……」
「阿娘,珠兒痛,珠兒痛!」
婦人聽聞這話,眼淚一個勁的從臉頰滑落,卻不敢鬆手,狠下心來摁着自己女兒的頭,就要讓她給褚青霄二人磕頭。
那場面讓人動容,楚昭昭的眼眶也紅了起來。
「你們是聽不懂話嗎?讓你把他們都扔出去!」可這時黃曲象的聲音再次響起。
那幾位守門人聞言,終究不敢再遲疑,一人抓着婦人,一人將那孩童抱起,就要扔到山寨外。
婦人一愣,本以為已經為自己女兒求得生路的她臉上的神情在那一瞬間近乎奔潰。
「姑娘!姑娘!」
「你留下她!她什麼都可以做!你留下她……」
她用盡渾身的氣力,朝着楚昭昭大吼道,眸中混雜着乞求與絕望。
楚昭昭的身子一顫,她再也沒辦法作視眼前這一切發生。
可就在她邁出步子的一剎那,一旁的褚青霄卻伸出了手,將她拉住。
楚昭昭一愣,她回頭不可置信的看着身後的少年,她大概怎麼也想不到會是褚青霄在這個時候出手攔住她。
她幾乎就要忍不住說些什麼,可這時那寨門外卻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寨中的火光無法將寨門外的情形照得真切,只是隱約看見幾位黑衣男子在那時翻身下馬,手裏拿着長鞭,開始朝着那群鴉奴的身上招呼過去。
「他娘的!大半夜折騰我們兄弟是嗎?」
「你們這些畜生!還敢逃!」
「老子打死你們!」
在那來者一聲聲咒罵之中,他們手中的長鞭不斷揮下,伴隨着陣陣皮開肉綻之音,鴉奴們的嘴裏也發一陣撕心裂肺的哀嚎。
寨中的眾人見這副場景,紛紛臉色煞白。
而那群黑衣男子在發泄完心頭的怒火後,為首之人側頭看向蒼鷹寨中,隱約可見他的半張臉仿佛被火燒過一般,滿是可怖的肉瘤。
只是一眼,寨中的眾人皆是心頭一驚,紛紛低下了頭,更有膽怯者,身子都開始打顫。
「呸。」而那為首的男子似乎很滿意眾人的表現,他挑釁似的朝着寨門吐了一口唾沫,旋即翻身上馬,像是驅趕牛羊一般,將那群鴉奴鞭打着帶離了蒼鷹寨。
……
「你為什麼要攔着我!」回到屋中,楚昭昭掙脫了褚青霄的手,她轉頭看向少年,雙目通紅的大聲怒斥道。
「那個孩子才五歲!」
「她落在那群惡鬼的手上,會遭受怎樣的折磨!你知道嗎?」
「褚青霄!我一直覺得你和其他人不一樣!」
「沒想到,我還是看錯了你!你就是個膽小鬼!」
褚青霄平靜的看着雙目赤紅的少女,聽着她的怒罵,待到她將情緒發泄完後,這才輕聲道:「我們救不了他們……」
「沒救怎麼知道救不了!你不過就是被鬼鴉寨嚇破了膽!你不過就是怕死!」楚昭昭憤怒的言道。
「人都怕死,這是本性,不是什麼羞於啟齒的事情。」褚青霄語氣還是那般平靜,他的目光卻格外的溫柔,在那時看着眼前的女孩。
「但我不怕。」下一刻,褚青霄又言道。
聽聞這話的楚昭昭一愣,幾乎下意識的就要反駁:「不怕?那你剛剛……」
「我死過不止一次的人,在那永夜的輪迴中,我經歷過那一切。」
「我珍惜這條由武陵城百姓,由洛先生、劉屠夫、曹捕頭還有我爹我舅舅,還有西洲劍甲們,給我換回來的命。」
「但我並不恐懼死亡,如果那死亡是有意義的話。」
褚青霄這樣說道,他平靜的聲音,終於讓暴怒的少女恢復了些許理智。
「可即使是這樣,我們依然不能救他們。」
「因為,這份正義的代價,會由蒼鷹寨的居民來償還。」
「我們如果那麼做了,那就是在慷他人之慨,用旁人的命去伸張我們心中的正義,而那這樣的正義,我認為並不能被稱之為正義。」
楚昭昭在聽聞這番話後,身子明顯一顫,她低下了頭:「我……我其實也明白……」
「可我見那婦人拉着我的手,看着那孩子還那么小,我就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
「那鬼鴉寨憑什麼把人當做牲口,又憑什麼決定他們的生死!」
說着說着,女孩的肩膀忽然有些聳動,語氣中也帶着哭腔。
褚青霄沒有猶豫,他走上了前去,伸手將女孩抱入了懷中。
他沒有再用任何言語去安慰她。
因為在殘忍的事實面前,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的。
這世界就是這麼殘酷。
哪怕你從未做錯任何事,也從未去傷害任何人。
它也不會給予你半點溫柔。
你只能獨自舔舐傷口。
獨自咽下所有的不甘與委屈。
然後在心底罵上一句,去他娘的世界。
但下一刻,你還是只能接受它。
在孤守武陵城那六個月的時間中,褚青霄領會到了這個道理。
而現在輪到楚昭昭了。
他能做的,也只是給她一個,那時的他想要擁有,卻無人給予的……
溫暖的擁抱。
這並不能改變什麼,但至少,他在告訴她。
我和你同在。
……
大抵是哭得累了。
沒一會,楚昭昭就趴在褚青霄的肩膀上睡了過去。
褚青霄小心翼翼的將女孩抱起,放在了床榻上。
借着月光,他看着女孩臉上還未乾涸的淚痕,有些心疼,伸手輕輕為她抹去淚珠。
然後又拿來一床被褥,給她蓋上。
做完這些,他方才鬆了口氣。
他站起身子,目光在房間中四處游離,像是在尋找着些什麼。
忽然,他瞥見一旁的木桌上,放着一張手帕,他走上前去,將之提起,放在自己的臉上一陣比劃,似乎覺得很是合適,便將它揣在了自己的懷裏。
然後他又從一旁的木櫃中找到了那個放着那幾把斷劍的包袱,將之背上。
最後,他又轉頭,看了一眼床榻上熟睡的少女,月光灑下,她的模樣恬靜,美得宛如畫卷。
他微微一笑,收回目光,轉身推開房門,站到了屋外。
夜色籠罩下的蒼鷹寨幽靜祥和。
只有偶爾颳起的山風,吹得樹林沙沙作響。
他想起了那個婦人最後奮力爬到她身邊時的竭盡所能。
想起她摁着自己女兒脖子時的滿眼希冀。
也想起她最後希望破滅時,臉上崩潰。
他理解那感受。
就像是在武陵城中他。
他無數次的祈禱,祈禱有人能想起這座城池,想起他們的苦難,然後朝黑暗中的他們,伸出手來。
但沒人記得,亦沒人回應。
褚青霄想到這裏,他深吸了一口氣,將背後的包袱裹緊,然後低着頭,將手帕對摺,慢慢的捆在自己的臉上,將自己的口鼻遮蓋。
這些做完,他抬了頭。
那一刻,他的雙眼不再清澈。
如九幽之雪一般的寒意將他的瞳孔覆蓋。
他看向山林。
宛如一尊魔神,在巡視他的疆域。
凌冽的殺機,猶如脫韁之馬、離弦之箭,從他體內溢出。
涌動不息。
這是個混蛋的世界。
手握屠刀者,可縱情高歌,晝夜狂歡。
踏實本分者,卻如履薄冰,任人魚肉。
這不公平。
他如是想到。
旋即伸出手從後背取出了一柄斷劍,握於手中。
他要打破這混蛋的規矩。
他要回應那個婦人。
他要向她伸出那隻,他曾經無比渴望,卻無人為他伸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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