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州。
青石鎮。
楚昭昭站在客棧的廂房門前,眉頭緊皺,神情遲疑。
距離武陵之事已經過去十餘天的時間。
她陪着褚青霄在武陵城的舊址處盤桓了八日。
收斂那些當年大戰留下的屍骨。
只是十二年的時間過去,諸多屍骸要麼做了野獸的果腹之物,要麼在當年的陰獸肆虐中,早已支離破碎。
剩下的,也因為年歲久遠,而難以辨明身份。
甚至不乏一些屍骨,根本無法拼湊出人形,褚青霄也只能將他們安葬在一起,總好過裸露於地面,被風吹日曬。
做完這些,他方才同意與楚昭昭一同前往天懸山。
只是這一路上,褚青霄一直沉默寡言。
楚昭昭多少有些擔心他。
在自己的廂房中安頓好一切後,她便來到了褚青霄的門前。
本想着寬慰一下對方,可走到門前,卻又忽的躊躇起來。
她不善言辭,褚青霄的遭遇又遠超常理。
那些大街上隨便尋個人,就能跟你說上一遍的大道理,解不了失去至親的切膚之痛,也消不了至此孤身一人的伶仃之苦。
那些話啊……
終究只是空話。
楚昭昭明白這道理,可就這麼看着褚青霄如此悶悶不樂,她還是覺得不妥。
念及此處,她好似下定了決心一般,深吸了一口起,將放下的手再次抬起,就要叩響眼前的房門
吱呀。
可這時,房門卻忽然被人從內打開,穿着一身青衣的少年正邁步而出。
二人撞了正着。
褚青霄眨了眨眼睛,有些詫異楚昭昭會在此處:「楚姑娘這是?」
楚昭昭的臉色略顯尷尬,目光躲閃:「我……我……」
她有些尷尬的尋找着藉口,目光慌亂的四望,忽然瞥見客棧的樓下正有不少食客正在用餐。
她腦子一熱,也沒做多想,就趕忙說道:「我就是來問問你要不要一起吃點東西……」
「嗯?」少年的神情疑惑,有些奇怪的問道:「半個時辰前,我們不是一起在樓下吃過飯了嗎?」
「啊?」楚昭昭一愣,趕忙又改口道:「我……我的意思是……要不要再吃點……」
「我們習武之人,飯量都……都比尋常人要大一點,半個時辰不吃飯,餓了也很正常……」
楚昭昭!你到底在說什麼!
楚昭昭說完這話,頓覺臉頰發紅,她撇過頭,伸手捂住自己的臉,恨不得在此時尋個地縫鑽進去。
而聽聞此言的褚青霄也是一愣,他有些詫異的看着眼前的少女,下一刻卻忽然展顏一笑:「好啊。」
……
青石鎮不算大,整個鎮中滿打滿算也不會超過六千戶人。
但地處暮州要道,故而往來的商販鏢師都不再少數。
此刻雖然時間已經到了戌時,可街道上往來的行人卻依然絡繹不絕。
得益於此。
亦有不少商販尚且還在熱火朝天的朝着周遭的行人推銷貨物,不算寬闊的街道上甚是熱鬧。
楚昭昭的手裏拿着一串糖葫蘆,走在街道上,目光卻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身旁的少年。
褚青霄的臉上沒有她想像中的落寞與自怨自艾,反倒是目光有神的打量着街道四周,似乎對於周圍的一切都很是好奇,心情似乎不錯。
忽的。
褚青霄似乎感受到了楚昭昭的目光,他撇過頭看了過來,楚昭昭一個激靈,趕忙側頭看向街道的另一側,同時咬下一口手中的糖葫蘆,裝作一副在漫不經心的模樣。
好一會的時間,她扭得脖子都有些又發酸,也不見褚青霄有什麼動靜,暗以為是自己機敏的反應騙過了對方。
她鬆了一口氣,這才轉過頭,可迎面撞上卻是褚青霄那帶着笑意的目光。
楚昭昭被嚇得身子顫了顫,意識到自己拙劣的演技被對方識破之後的楚昭昭先是一愣,旋即就想起了江湖上那流傳甚廣的絕技——先發制人。
她板着兩頰通紅的臉,決定倒打一耙:「你……你盯着我幹什麼?」
褚青霄聞言一愣,但很快也明白了楚昭昭的心思。
他笑着搖了搖頭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繼續順着人來人往的街道朝前走着。
楚昭昭有些做賊心虛,她一邊快步跟上對方,本想說些什麼緩解此刻的尷尬。
可話未出口,卻聽褚青霄幽幽說道:「楚姑娘,不必為我擔心。」
「我這條命是八千西洲劍甲和武陵城數萬百姓的命換來的。」
「我會珍惜他的。」
聽聞這話的楚昭昭一愣,也明白自己的那點小心思恐怕早就被褚青霄看穿。
「我……我才不擔心你呢。」但她還是嘴硬說道,目光卻再次看向褚青霄。
他的臉上明明帶着笑意,可卻莫名的讓人覺得苦澀。
他身子明明穿梭在人潮中,可一眼看去,卻又讓人覺得形單影隻。
街道上人來人往,兩側酒肆飯莊中點起的燈籠將街道照得恍若白晝。
周遭那般鑼鼓喧天,那般人聲鼎沸,可矗立此間的少年與這熱鬧格格不入。
褚青霄也在這時停下了腳步,他側頭看着周遭的一切。
臉上的笑容苦澀了起來:「我已經下定決心要珍惜自己這條命,要好好活着。」
「可……」
「這個世界對於我來說,卻有些陌生。」
「我好像不太認識他……」
楚昭昭的心頭一顫,微微遲疑後,故作輕鬆的言道:「你只是還不太習慣罷了!」
「其實世界還是原來那個世界,你看這些城鎮,這些街道,不都還是那模樣嗎?」
「你就當自己睡了一覺,嗯……」
「那種睡得有點久的一覺……」
楚昭昭說着說着,聲音漸漸變小,到最後幾乎微不可聞。
她有些沮喪的揉了揉自己的衣角,嘀咕道:「好吧……我確實不太會安慰人……」
褚青霄見她這幅模樣,倒是很認同的點了點頭:「看出來了。」
這樣直白的評價,讓楚昭昭心底多少有些不滿。
可話未出口,卻聽褚青霄又言道:「我只是不太知道,自己活着的意義是什麼了。」
「以前我想的是……」
「可以賺很多錢,給我爹買個大院子,讓他可以在那些嘲笑我家院子只有巴掌大的傢伙們面前揚眉吐氣。」
「又或者從軍,當個將軍,等哪天凱旋,回到武陵城時,所有人都來夾道歡迎,尤其是王澈那混蛋,我要當着他的面,好好耀武揚威一番。」
「再不濟,也要娶個漂亮媳婦,生幾個大胖小子,讓我爹感受一些什麼天倫之樂。」
說這些話的時候,少年的臉上帶着笑意,但下一刻那笑意又忽然暗淡了幾分。
「這些念頭,是庸俗了一些。」
「但對我來說,是確確實實能夠想像的事情。」
「可現在呢……」
「我爹不在了,那些可以被我拿來耀武揚威,亦或者對我艷羨不已的人,也都不在了。」
「我當然要活下去,我答應過他們的。」
「可我只是……」
「只是不知道活着的意義是什麼……」
楚昭昭安靜的聽着少年訴說着自己的苦惱。
她很能理解他的心情。
前一刻家裏還有處處護着他的父親,周圍還有和善的鄰里,一切不算太過美好,但至少,那是他從小便熟悉的一切。
可忽然間,家破人亡,認識與熟悉的每一個人都在一夕間死去。
這個世界也在彈指之間過去了十二個春秋。
一切對他而言,都是那麼陌生。
十二年的時間,除了讓他多出百次輪迴的痛苦記憶之外,便什麼都沒有再給予他。
老天爺就像是有意與他惡作劇一般。
一夕之間奪走了他的所有,連一把刀劍都未有留下,就讓他獨自一人,赤手空拳的去面對這個陌生的世界。
「至少……至少還有小師叔在等你!」
「這麼多年她從未忘記你,不然也不會派我來武陵城尋你!」楚昭昭在這時言道,努力的想要幫着褚青霄尋找一些活着的意義。
活着的意義。
聽上去是一個有些矯情的辭藻。
尤其是在對於大多人而言,活着本身就已經足夠辛苦的前提下。
但事實是,當你可以心無旁騖的去活着辛勞時,你其實已經擁有了你不曾意識到,但卻真實存在的活着的意義。
而褚青霄。
卻沒有。
楚昭昭的話,讓褚青霄愣了愣,他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楚昭昭見狀眉頭一皺,她不想看着這傢伙這幅模樣。
她忽然想到了什麼,眼前一亮:「你跟我來!」
她這樣說罷,伸手便牽起了對方的手。
在褚青霄詫異的目光下,她拉着他,快步奔跑。
眼前的人潮穿梭,周遭的燈火通明,跟在少女背後的少年,看着對方那隨着奔跑晃動的馬尾,感受着手掌相牽時傳來的溫軟。
一時。
他心跳快樂幾分。
……
楚昭昭帶着褚青霄跑入他們棲身的客棧,來到了楚昭昭的房門前。
「楚姑娘?」褚青霄還是有些發愣,不太理解對方此舉何意。
楚昭昭卻並不回應,只是在這時推開自己的房門,快步走入其中,來到床榻旁,將自己隨身攜帶行李翻出,有些匆忙的在其中尋找着什麼。
褚青霄滿心疑惑的跟着對方走入房中,正要發問,卻見楚昭昭從行禮中掏出了一個包裹。
不算太大,約莫成年人手臂粗細,長度二尺有餘。
「這個,給你。」一路小跑,楚昭昭的額頭上多出了些許汗跡,可她並不覺察,只是有些心急的將手裏的東西遞了上來。
褚青霄接過那包裹,覺得有些沉。
他也不做多想,在這時,將包裹打開,入目的事物卻讓他身子一顫,瞳孔放大。
「這是……」褚青霄看着包裹中的事物,嘴裏喃喃言道。
那是四五把被折斷的劍。
劍鋒早已不知所蹤,劍身上也大都還有不少裂紋縱橫。
褚青霄幾乎下意識的在這時看向這些斷劍的劍柄,那裏分別刻着幾道字跡——
破陣子、春不晚、二更天、長恨水、門前燕……
這些是西洲劍甲的佩劍。
「那日燭龍退去後,我帶着你從永夜界逃出,路上得見這幾把劍散落在地,就一同帶出。」
「不過更多都被燭龍擊碎,還有一些,我根本來不及去收斂……」
「我聽說,西洲劍甲素來有將亡者之劍送歸西洲劍陵的傳統,他們相信戰死他想的亡魂會跟隨着佩劍,一同回到故里,與家人相見。」
「雖然……」
「我知道他們的魂魄已經被燭龍擊碎,但或許會有那麼一縷殘魂附着在他們的佩劍上呢……」楚昭昭在這時說道。
「你如果願意,在去過天懸山見了小師叔後,你可把這些劍送去西洲……」
「就算他們的魂魄消亡,可他們家人或許還在等着他們……」
楚昭昭說着,目光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可褚青霄卻盯着那些斷劍怔怔的出神,沒有回應。
楚昭昭頓時有些心急,她趕忙又言道:「我不知道活着的意義對於你而言到底是什麼。」
「但至少,這些斷劍可以給你一點目標,你走走看看,一路上說不定就找到你想要的意義了呢?」
說道這處,她的聲音忽然小了些許:「不管你到底需要什麼樣的意義,總要去找,才有可能找到,不是嗎?」
而這時,褚青霄也終於回過了頭,他看向楚昭昭,目光真摯的言道:「謝謝。」
褚青霄灼灼的目光,讓楚昭昭有些招架不住,她的兩頰有些發燙,低下頭言道:「也沒什麼,我當時就覺得這些東西或許對你很重要,所以……」
這話說到一半,楚昭昭忽然覺得有些不對,趕忙收住了口。
她抬頭看向神情變得有些古怪的褚青霄,心頭愈發的交集,趕忙又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西洲劍甲們都是很值得尊敬的人,他們的遺物自然得好好收斂……」
「你不要多想,我沒有其他意思……」
「我們倆還差着輩呢!」
她這番頗有些越描越黑的解釋之後,卻未有得到褚青霄的回應,她頓覺古怪抬起頭看向褚青霄。
卻見那少年忽然身子一歪,直挺挺朝着她栽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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