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吃完了飯,曹艾青起身送着郭母,期間她的眼角餘光無意地一暼,發現了王招娣一眾人,神情里瞬間是流露出了驚異。
好在,對方一行好像並沒有看見自己。
這種情形,讓少女莫名有了一種僥倖之下的緊張情緒。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將郭淮母子送到食堂門口,郭母想去洗鉛池走走,曹艾青雖想辭別,但她要回建築學院,這一段剛好順路,所以就權當是對郭家母子的有始有終,走完最後這一段。
但剛才看見王媽,她心中又猶豫着要不要回去跟人家打個招呼,而就在她糾結之際,耳邊傳來郭淮的聲音。
「艾青,你下午有課就先過去吧,我們不同路,就不用送了,我陪我老媽單獨走走就行。」
曹艾青一愣,隨即就明白了對方的用意。
郭母看着郭淮,一臉的不解與埋怨,顯然是想跟姑娘多聊會。
可此刻,哪怕她再怎麼對郭淮使眼色,這個平時聽話孝順的兒子,都是那麼無動於衷。
「那好的,阿姨,您慢走啊,我還有課,就不送你們了,再見啦!」
曹艾青抬起手在胸前輕輕揮了揮,郭淮牽着自己的母親,點點頭,轉過身,漸行漸遠。
「哎喲其實可以一起在走走的」
「媽,走啦,有我陪你還不夠嘛,你別耽誤人家上課啊。」
「你這孩子,怎麼老是不開竅呢」
「是是是,下午我帶你去我們學生會辦公室,讓你看看我平時怎麼工作的好不好?」
「你學校我又不熟,你安排吧。」
「哈哈哈,好!」
在郭母埋怨與郭淮應承的對話中,兩人的背影徹底消失在了曹艾青的視野里,少女心緒起伏,有解脫,有釋然,有兩人就這樣離去後的不可思議。
但其實轉念一想,這才是最理所應當的吧。
第一次見面,大概率也是最後一次見面的人,是不存在誰送誰最後一段這種說法的。
「小艾青。」
身後,傳來王招娣的一聲輕喚,曹艾青雙肩微微一震,轉過頭。
「王王媽媽好好巧啊,您怎麼來港大了?」
王媽微微一笑,安慰道:「不用緊張,我這次來港大是來看天然的,同時也想跟你說一句謝謝,你跟天然的事,他剛才跟我解釋過了,謝謝你的好心啊,哄得我的病都好得那麼快,在醫院醫生都說我心情一好就心寬體胖,最近都漲了兩斤。」
「這樣嗎?您身體沒事那就太好了」
像是小時候做了壞事,被家長抓了個現行,曹艾青雙手交叉緊握,低着頭,不知道該怎麼去接這句話。
王媽見狀,牽過她的柔荑,溫聲道:
「小艾青,你別緊張啊,你剛才的情形我都看見了,你做的很對,沒必要低着頭。
我們這代人,有時候就是有一些固執的舊毛病,總覺得什麼事,都可以去說一說,去溝通溝通,既不想把話說得太死,又想別人牽就一下自己,往好了說,這叫萬事有商量,往壞了說,其實就是死皮賴臉
沒辦法,我們不像你們年輕人,做什麼都有資本,剛才那個姊妹的一些言辭,雖然讓你們年輕人厭惡,但這在我們以前鄉下是很正常的,你瞧我們臉上都起褶了,要是臉皮不厚一些,那就是沒法活的」
曹艾青忍不住被最後一句話給逗笑了。
「笑了?笑了就好,我走了,我知道繼續留在這裏,會給你壓力與不自在,你呢,以前跟天然怎麼處,現在就怎麼處吧,我就不讓你送了,小天然家裏還有一堆事兒等着我回去呢。」
「啊?王媽媽你這麼快就走了?」
王媽這麼隨意地來去,讓經歷過郭母糾纏後的曹艾青多少有點不適應。
「老一輩不爭氣,所以只能去責怪後一輩不上進,但要是老一輩爭氣些,也就不至於見着什麼,就那麼誠惶誠恐,迫不及待了。小艾青你不用送了,留步吧。」
王招娣輕輕掐了掐姑娘嬌嫩的臉頰,然後抬步離去,她的身後跟着的司機老胡,在路過時打量了曹艾青一眼,點點頭,笑了笑,也跟着離開了。
賀天然雙臂環抱,走上前。
曹艾青望着兩人背影,疑惑道:「你不去送送啊?」
男人聳聳肩:「我這位王媽媽就是特地給我倆留出空間聊聊的,我要去送,她扭頭就把我罵回來。」
「你們剛才一直都在旁邊?」
「嗯,差不多吧,對了,剛才王媽說什麼老一輩要是爭氣點,就沒那麼迫不及待的話,你可千萬別信啊。」
曹艾青扭過頭:「為什麼?」
「嘿嘿」
賀天然先是無奈乾笑了兩聲,才道:
「怕你以為她也要逼你跟我在一起,所以才故意這麼說的唄。
你是不知道,剛才你拒絕了郭淮老媽後,我王媽嘴裏就一直念叨着什麼年輕人臉皮薄,對長輩講禮貌,不好翻臉,但只要你再為難一些,她就親自上陣幫你去撕破臉,反正都是在十里八鄉吵過架的人,誰怕誰啊,她那兒子算老幾,也敢這麼推銷,真是鼻孔里塞蔥,裝蒜
嗯,我對郭淮可沒意見啊,我只是複述一下原話而已。」
曹艾青笑道:「那為什麼剛才沒過來?」
賀天然側過頭看向她,「知道你喜歡體面,要是搞成了這種混亂的情形,你也一定會覺得不好看啊。」
曹艾青聞言沒敢去跟他對視,只是期期艾艾地小聲道:
「我以為這次郭淮的母親與王媽同時出現又是你安排的。」
「蛤?」
「你不是一向都喜歡背地裏去策劃這些東西嗎」
女孩嘀咕着,這話說得倒是有理有據有前科,對此賀天然唯有苦笑。
「這次是真的巧合我可不知道郭淮會碰見你,也不知道你們會來這間食堂,何況我也是今早才收到王媽出院要來看我的消息,這些都不夠時間讓我安排的。」
曹艾青自知想多了,誤會了賀天然,不過她並沒道歉,只是做了一個深呼吸。
「我們走走吧。」
「嗯。」
兩人離開食堂,沒走大道,而是沿着一條不算僻靜的校園小徑,踩着草地,緩慢行走。
一開始,兩人都沒說話,就這麼慢悠悠走了五六分鐘,曹艾青嘴裏這才冷不丁蹦出這麼兩個字:
「謝謝。」
賀天然打趣道:「謝什麼?謝我幫你控制住了場面,讓你逃過一次堪比修羅場的社死啊?」
曹艾青剛沉下來的心思被這麼一激,立馬是反唇相譏:
「王媽那頭的誤會,最開始是你弄出來的好吧!」
「你不配合,我一個巴掌也拍不響啊~」
「你!」
「好了好了,我知道是我的鍋,我認我認,所以幫你控制局面,也是理所應當的嘛,這算是扯平了,不用說什麼謝謝。」
賀天然率先服軟,在這件事上,曹艾青也確實不用說什麼謝謝。
哪知,曹艾青搖搖頭。
「也不光是因為這個。」
「那還有什麼值得你說謝謝的?」
曹艾青沉聲道:
「還有郭淮。我想,如果不是你打了他一拳,挨了他一腳,他今天一定不會是這個樣子。」
賀天然這才恍然,隨即贊同地點點頭。
「不錯,老郭同志這次的表現確實能打個高分,嘖嘖嘖,你要從這種刁鑽的角度謝我,嗯那也沒毛病。」
女孩怪異地看了他一眼。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放這麼開了?」
「從你把我拉出黑白世界的那一刻開始吧,你不是不喜歡我走那種活死人的風格嘛,那我現在就是純純的樂子人了,只要我敢擺爛,那我整天都可以笑哈哈的。」
曹艾青翻了個白眼。
玩笑到此為止,提到黑白世界,賀天然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他問道:
「你經過這一次,郭淮跟他老媽,在你眼裏,應該有顏色了吧?」
「嗯?」
「你說的嘛,關於你未來的人與物,都是黑白的,想來郭淮跟他媽媽兩個人,在你眼裏,只會比沈學長更黑一些吧。」
女孩嘆了一口氣:「郭淮在飯館的那一天,就已經有了顏色,至於他母親說實話,我沒注意,也不關心這個。」
「嘿~」
賀天然一時無言以對,虧得兩人剛才還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聊天呢,只能說,曹艾青打從心底里,就想遠離這個女人吧。
「對了,王媽對我說的那些話是你教她,或者是你引導她這麼說的?」
「我可沒資格教她,你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總感覺,是過來人才會說出來的話,畢竟一般的長輩跟我們都隔着輩分,很難去換位思考什麼,要安慰估計也不是這麼一個安慰法太妥帖了一些。」
「所以咯,王媽就是過來人。」
「啊?」曹艾青張大眼睛:「你的意思是王媽她年輕的時候也經歷過這些?」
見着女孩不可思議到呆萌的摸樣,賀天然笑得捧腹。
「哈哈哈哈,你想什麼呀,沒那麼誇張。」
曹艾青瞬間冷臉,等到賀天然笑夠了,才聽他提議道:
「哈哈,其實王媽的故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既然你腦洞能開到這種程度,那麼我可以跟你說幾條信息,你就往下推測,等你推完了,你就自己定義王媽是不是過來人就好。」
「什麼信息?」
賀天然豎起一根手指:
「第一條信息,王媽的全名,叫作王招娣。」
「招娣?」曹艾青輕蹙眉頭思索:「是那種生了女孩之後,再想要個男孩的意思吧?還真是很有時代感的名字了我能想像得出王媽媽應該是出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里。」
賀天然點點頭。
「嗯沒錯,第二條信息,王媽在家中排行老三,是最小的一個。」
曹艾青思維很快,說道:
「那既然叫招娣,自然就是家中無長子才盼望着生個男孩,可她又是最小的一個,所以她上面兩個都是姐姐,他們家是三姊妹?」
「對。」
雖然賀天然只用了兩句話,但這已經足夠讓曹艾青補全王媽的出身背景了。
想來一個叫招娣的孩子,出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封建家庭里,又是作為家中的老小,她能遭遇到的一些經歷,曹艾青是不願懷揣着一種刻板到悲憫的情緒,去往下盲目推演的。
「還有呢?」女孩主動問道。
「她是十七歲一個人來的港城,由於只有初中文憑,所以進了城第一份工作是洗盤子,第二份工作就是來我家做幫傭,然後嘛她就一直干到了現在。」
賀天然一句話就帶過了王媽的大半個人生,曹艾青不免唏噓。
人有時候很複雜,複雜到寫上一本百萬字的,可能都還講得不夠透徹;可有時候人又很簡單,簡單到幾句話就能夠概括完大半輩子。
「王媽看上去,好像年紀比你父親要大一些?」
「嗯,她來我家的時候,我爸小學都還沒畢業呢。」
「可是,她能當上你們家的管家,就說明王媽她真的很厲害啊」
賀盼山在港城的地位與南山甲地的奢華,曹艾青都有很清楚的認知,想要操持這麼大一個家庭的運轉,除開一些經年累月沉澱下的家政經驗外,勢必還需要一些其他領域的專業知識。
不過想一想,曹艾青還是高興的。
因為當初那個叫「招娣」的十七歲鄉下小姑娘,真的是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畢竟就單從最淺顯直觀的經濟收入層面來說,在賀家做管家,還做了這麼多年,王媽的經濟積累,就已經足以讓她實現階級上的跨越,擺脫掉身上一些時代的局限與環境的壓迫了。
「看你樣子,似乎可以在腦海中勾勒出王媽一個清晰的形象了?但我其實還有最後一個信息沒說完,說完之後,你對王媽的印象,才算是更完整,更立體的。」
賀天然臉上有些低沉。
曹艾青已經被他這種構建人物形象的述說技巧給吸引,不由追問:
「還有什麼?」
男人遲疑了幾秒,才緩緩補充上最後一點:
「王媽她沒有結過婚。」
「」
賀天然兀自前行,直到走出三四米,才發現身邊無人,他轉頭看去,曹艾青已經站在原地,停住了腳步。
於是,他又調轉腳步,走回了她身邊。
只聽少女落寞問道:
「因為什麼?是因為成長的環境,還是說王媽媽沒有遇到合適的人?」
「我也不知道,或許什麼因素都佔一些吧,但我想,這也不代表什麼,因為就算她沒有後人,我也會一直都將她視為一個極其重要的親人。」
聽到這句話,曹艾青看向賀天然,心情轉好。
」那你將來可得好好孝順她,你那麼教育郭淮,總不能在這方面矮了他一頭。「
「那是肯定的。」
說完,兩人再次出發。
冬季的校園,乾枯的楓葉蜷縮在枝頭瑟瑟發抖,就連兩人腳下的草坪都被涼風吹蔫了頭,枯黃與棕綠摻雜,像是一塊破舊的地毯。
沒有目的地的兩人就這麼踩着這塊地毯,消化着肚子裏的食物與冗雜的心緒,一陣寒風吹過,曹艾青縮了縮頭,好奇問道:
「剛才你們一直在旁邊看着,王媽有說我什麼嗎?」
賀天然抬起手搓了搓,往裏面吐出一口熱氣。
「說你像你的白姐,這話那次去南山甲地的時候我爸也說過,所以我同樣也是回答她說,你是你,你不像誰。」
「那你覺得我跟白姐,哪裏不像?」
「我媽跟我爸聊上幾句就不共戴天,水火不容了,同樣的遭遇,我跟你就不會,現在不一樣樂樂呵呵的,這就肯定不像啊!」
曹艾青一愣,反應過來隨即是怒道:
「賀天然,你不會說話就閉嘴!」
「哈哈哈哈,玩笑玩笑玩笑,別生氣,但你想想有沒有這個道理嘛。」
「什麼道理?是我對你的態度太仁慈了是嗎?」
女孩冷麵威脅着,像是處在爆發邊緣,可賀天然卻出奇地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他平靜說出一句:
「你不是對我太仁慈了,是你對所有傷過你的人都太仁慈了」
曹艾青針鋒相對:
「那麼有沒有可能,是你把我想得太仁慈?」
賀天然平和一笑,徐徐道:
「我也希望艾青你能這樣假仁慈一些,可現實是,你每次都選擇了用最大的同理心與同情心去饒恕過去的一切恩怨,你對我跟溫涼是這樣,對郭淮是這樣,今天對着他媽媽,你還是這樣
其實我特別希望今天郭淮老媽對你百般糾纏的時候,你站起啪啪兩巴掌甩她臉上去,然後大聲怒斥,就你兒子這麼一個慫蛋,還能配得上我曹艾青?別再來沾邊了好吧!
或者說,你覺得麻煩,懶得親自動手,那麼我也可以叫王媽去幫你把郭淮老媽給生撕了,開玩笑,我一個港城太子爺都得舔你,他郭淮區區一個學生會長,車都是跟我借的,你個老太婆擱這兒吹尼瑪呢吹!
你瞧,雖然這些聽上去都很狗血,但好像只有這樣,才叫大快人心,才叫通體舒坦,才叫雷霆報復呢」
說到這裏,賀天然一頓,收斂住剛才越說越激動的情緒,繼續道:
「你們聊天的時候,我跟王媽一直在聽着,如果你受到了一點委屈,我想我們都會替你站出來,但艾青你沒有,你只是用着最克制的方式,果斷的了結了這一切,然後」
賀天然吐出一口氣。
「然後就這麼結束了。
我能預測到這些,因為我也是你善良之下的受益人,所以我尊重你的處理方式。
可讓我沒想到的是,你剛才竟然還謝了我一句,說郭淮因為我的關係,確實變了,成長了
呵,我在想,你的心腸得多柔軟,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啊。
這種獨一無二的特質,是我所見到的所有人中,唯有你才擁有,所以我說艾青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樣。
艾青,我真的一點都不在乎你現在是未來的那個艾青,還是從前的那個艾青,你想讓我分開看待,那我就分開看待,你要堅持什麼觀點,我都可以順着你,因為只要你骨子裏的那種溫善純良不變,那哪怕你外表在冷漠,你就還是你」
枯黃草坪上,面對面站着一對男女,男人說完了話便沒了聲響,女孩並沒有去回應什麼,他們只是對視了幾秒後,默默地錯開了視線。
他們的口鼻之中,因為寒冷,呼吸時都噴出了稀薄的白氣,女孩鼻頭被凍得微紅,男人的嘴唇也是澀澀發乾起皮。
這樣看上去,兩人也不是如何的愛字當頭,天作之合。
但若是遠遠再看,他們所立的方位,像是在這個蕭瑟冬天的包裹下,增添出的一抹鮮活。
女孩將雙手插入口袋,吸了吸鼻子。
男人嘿嘿笑兩聲,兩人又是不約而同的走動了起來。
「有沒有覺得我很懂你呀?」
「不覺得,只覺得你一直在裝怪相你感冒好了?說話鼻音這麼重。」
「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估計再緩個一兩天應該就痊癒了。」
「再走下去,我感覺自己也要感冒了。」
「那需不需要我請你喝點熱的?」
「想得美。」
「我請客呀,怎麼我還想得美了?你這話說得真是讓我迷茫。」
「你少說點話吧,看你嗓子啞的。」
「那不得喝點東西潤一潤?」
「你是什麼話都能接嗎?」
「哈哈哈看情況,得分人。」
這對男女邊走邊說,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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