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 第八十九章 給元輔先生一點小小的科學震撼

    張誠出差去南衙而後到月港等待海瑞回朝的時候,從南衙帶回來燒螞蟻的放大鏡,把東西變小的凸面鏡,而後兩塊組合之後,看得更遠,嚇得張誠以為自己開了天眼。

    而後就誕生了一台放在武英樓的千里鏡,雖然看不到千里之外,但是能看到數里之外。

    很多宦官認為張誠能獲得前往松江府監督徐階還田事,是因為他獻上了寶物祥瑞,因為,小宦官開始搗鼓起了玻璃,為了燒玻璃,那真的是費盡了心思。

    最終有了這間暗室,就在文華殿的偏殿內,用重重帷幕遮蔽,漆黑一片,唯獨只有一個小小的空洞,能露出光來。

    而今天,朱翊鈞來到了暗室之內,雖然很暗,卻還能看得清楚彼此的輪廓。

    張居正走進暗室的時候,看到了一束白色的陽光,打在了一塊三稜柱的玻璃上,穿過了三稜柱玻璃的白光,被分散出了七個顏色,打在了一張白紙上。

    「這!」張居正極為驚訝的看着面前的景象,雨日共成虹,背日噴乎水,成虹霓之狀,都有水的存在,這三稜柱的玻璃可是大火烈焰而成,居然真的出現了彩虹!

    張居正雖然對眼前的景象非常的震驚,他面色劇變,朗聲說道:「陛下,《尚書·泰誓下》曰:作奇技淫巧以悅。《禮記》云: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眾,殺!」

    「奇技淫巧,雜耍之事,不易過於痴迷!」

    「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

    最後一句,是孔夫子的話。

    說的是子貢至漢陰,見到一個老丈在抱着一個瓦罐澆地,子貢問老丈,為何不用槔這種工具取水,而是要用瓦罐呢?

    老丈說:有了機械,就會產生機巧之事,有了機巧之事,就會產生機巧之心,投機取巧之心生於心中,就破壞了樸素的天然品質。

    內心的純淨樸素的品質,一旦被機心污染了,就會想着怎樣投機取巧,爭名逐利,如此,心神就會不安定,心神不定的人,就不能合道,最終被拋棄。

    子貢聽聞之後,面色慚愧,無法回答。

    老丈就是莊子,莊子揶揄子貢的話,是孔夫子的原話。

    莊子在嘲諷儒家寧願用瓦罐取水,也不肯用機械,是費力而成效甚微。

    可是,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這句話還是成為了後世儒學奉若圭音的話,成為了一道堅實而厚重的思想鋼印,結結實實的打在了中原王朝歷代讀書人的心中,雖然偶爾有人會對工巧之物極為感興趣,但是始終沒有形成一個科學體系。

    科學,是一個用踐履之實利矛,刺破固有認知堅盾的過程。

    即便是掌握了矛盾說的張居正,面對奇技淫巧的時候,第一反應是: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眾,殺!

    馮保當即有些惱怒,這怎麼就是奇技淫巧了,分明就是祥瑞,只需士大夫們拿着各種天地異象作為祥瑞或者凶兆的詮釋,宦官們倒騰點小玩意兒給皇帝消遣娛樂,怎麼就該死了!

    朱翊鈞笑着走上前去,又拿起了一塊三稜鏡,擋在了七彩光柱之上,經過了三稜鏡的拼合,七彩光柱,居然神奇的合為了一色!

    白色。

    朱翊鈞轉動着手中的稜鏡,將光打的四處散射,而後慢慢停下,將七色光轉為了白色,朱翊鈞的聲音略顯幽遠的說道:「夫子說: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

    「夫子也說,欲速則不達。」

    「可純白的光是七色光,七色的光是純白的光,先生以為呢?」

    小皇帝在用純白的光,諷刺夫子形而上的純白品質,純淨樸素像白一樣的乾淨品質。

    可是這道純白的光,壓根就不是純白,而是由七色光組成,純白色的陽光,可以被三稜鏡分為七色,而後七色又可以被三稜鏡變成純白。

    朱翊鈞非常清楚,張居正一定聽得懂他在講什麼,作為帝國首輔,作為循吏,作為讀書人,作為一個學富五車、思緒敏捷的大學士,作為掌握了矛盾說,用辯證思維去思考問題的張居正,可以聽明白。

    小皇帝又變成了那個不可名狀之物,把大錘掄圓了,狠狠的砸在了張居正思想鋼印上,把張居正根深蒂固,已經不惑的認知世界,砸的四分五裂。

    朱翊鈞笑着說道:「元輔先生來試試?」

    張居正走了過去,拿起了一個三稜鏡,伸了過去,從三稜鏡打出的七彩光柱,果然變成了白光。

    大明首輔一言不發的將三稜鏡挪開、放上,就這樣玩了很久。

    朱翊鈞輕聲說道:「這是踐履之實,純白的光可以分成七色,也可以由七色何為純白,光就只是光而已。」

    張居正沉默了許久才說道:「臣…容臣緩思。」

    朱翊鈞也不急,玩着手裏的三稜鏡,讚嘆這個世界的奇妙,他其實本來打算就帶張居正過來看看他的新玩具,但既然張居正以機心污染純白之心,就不能合道,來論奇技淫巧,朱翊鈞則用純白之光分為七色,七色光合為一色的踐履之實,論奇技淫巧。

    張居正既然送上門來,這一大錘,自然要掄圓了砸上去,看看結果。

    朱翊鈞不是很急,將三稜鏡拆了下來,換了一個銅鏡,說道:「先生,兵仗局又做出了一架千里鏡,千里鏡看的極遠,就送給先生一架。」

    「先生看這個,光的入射和反射會改變。」

    入射角等於反射角。

    當朱翊鈞轉動銅鏡的時候,光的入射角改變,反射角也發生着改變,在暗室之中,表現的極為清晰。

    「臣想明白了。」張居正思考良久之後,終於想明白了,頗為凝重的說道:「在之前,幾乎所有人都認為,白色的光穿過彩色的琉璃,被污染為了不同顏色的光,夫子看到的也是如此,自然從中領悟,機巧之心,污染了純白之心,夫子並沒錯,只有投機取巧之心,自然不能合道。」

    「但白光本身就是七色的,光只是光。」

    「道理是沒有錯的,夫子反對的是投機取巧之心,這是個人修養。」

    「白光是七色光,七色光是白光,也沒有錯,白光就只是白光。」

    朱翊鈞露出了笑容說道:「朕從沒說過夫子是錯的,朕只是帶元輔先生來看看彩虹。」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萬物無窮之理,不可不知,不可不聞,想要知道,就必須要孜孜不倦的去探索未知,人不學就一定不知道,想要追求萬物無窮之理,怎麼可以不以務學為第一要務呢?這是元輔先生告訴朕的道理。」

    「子不語怪力亂神,前些日子武英樓的千里鏡,朕一直想弄明白,為何兩面小小的鏡片就可以看清楚數里之外,這不是在追求萬物之理嗎?怎麼能說是奇技淫巧呢。」小皇帝收起大錘,變得格外的平和,他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他在用孔夫子的話反駁所謂的機心之論。

    在沒有辯證性的矛盾說這一武器之前,用力甚寡而見功多的真實,和形而上的投機取巧的機心,是混沌而肯定的、對立而統一的現象;

    在漫長的歷史長河裏,儒學士們抱着聖賢書,對機械無用論進行了徹底否定、絕對的批判,導致中原王朝的機械發展,始終沒能成體系的進行經驗總結;

    而機械的『力甚寡而見功多』,是切實的提高生產力,豐富物產、促進社會不斷進步的利器,是具體事實的信實;

    但數千年來,始終未能完成陰陽並濟、綜合妥協的沖和,也就是和諧而穩定的狀態。

    張居正俯首說道:「陛下英明,這不是奇技淫巧。」

    朱翊鈞頓時覺得索然無味,按照他的設想,張居正應該掙扎一番,而後朱翊鈞再掄起大錘,將張居正的思想鋼印砸個稀巴爛才對,結果,這才幾句話元輔先生,就直接投降了。

    唯上知與下愚不移。

    對萬物之理已經洞徹明悟的人,是堅定不移的人,任何的困難都不能讓他有任何的改變,這需要勇氣。

    張居正毫無疑問是上知者,對於這樣的上知者而言,亦有大恐怖,那便是未知,也有大進取,那也是未知。

    未知,即是恐懼,也是進步的本源動力,張居正不是懦夫,他能夠直面未知,而且去探索未知。

    張居正的這種投降不是餒弱,而是一種直面未知的大勇氣。

    朱翊鈞發現自己的先生,還真是個勇者。

    朱翊鈞示意馮保把三稜鏡撤下去,而後拿起了一面放大鏡固定在了架子上,一個斜斜的架子上,笑着說道:「先生,朕想知道,為何千里鏡能看到遠處的東西,所以開始着手探索,上下移動放大鏡的時候,朕驚訝的發現,光會透過透鏡發生折射,而後聚集在一個點上。」

    「所以,放大鏡能夠燒死螞蟻。」

    朱翊鈞平移着手中的放大鏡,從空洞中射出的太陽光,被放大鏡折射後,拐了彎,隨着放大鏡的平移,光線被折射出了不同的角度,但是始終經過一點,如果不是在暗室之內,這個放大鏡會匯聚太陽光到一點,會把螞蟻直接燒成灰。

    「這個點,就是焦點。」朱翊鈞換了一塊放大鏡,開始上下平移,可以發現,焦點的位置改變,朱翊鈞接着說道:「朕還在思索,這個焦點和放大鏡距離遠近,和什麼有關。」

    朱翊鈞已經準備好了大錘,但是看張居正不打算反抗,也不打算繼續砸了,和張居正離開了偏殿,前往正殿去講筵去了。

    講筵結束的時候,張居正獲得了皇帝賞賜的千里鏡一架、三稜鏡、凸透鏡和凹透鏡若干片。

    張居正站在孟冬之月的陽光之下,看着手中幾個檀木小方盒,裏面用天鵝絨填充,放着那些他過去視為奇技淫巧之物。

    萬物無窮之理,奧妙無窮。

    刺王殺駕案後,小皇帝終於一改之前懶懶散散的習性,那時候,張居正直接的天朗氣清,大明的天空,晴空萬里,只有兩片小小的烏雲,這兩片烏雲不過是大明小小的疑惑罷了。

    這兩片烏雲,一片是小皇帝有些不務正業。第二片烏雲就是小皇帝讀書,讀的太好。

    現在這兩片烏雲慢慢擴大一些,漸漸的露出了它本來的面目,顯得格外的猙獰。

    「幸甚至哉。」張居正十分珍惜的收好了的檀木盒子,他打算回去在全楚會館建立一個暗室,而後自己找人磨幾片三稜鏡、凸透鏡和凹面鏡。

    如果實驗結果和文華殿偏殿的暗室相同,那就代表着並不是有人在誆騙小皇帝。

    陳實功在解刳院的當值,手中又多了不少的素材,主要就是錦衣衛們抓到的間諜,這些間諜刺探着大明的諸多情報,有北虜的,有女真的,甚至還有倭國的,當然也有陰結虜人的大明人。

    這些個間諜,平素里抓到,都是一砍了之,現在都被北鎮撫司衙門的緹騎們,把這些諜子裏里外外,洗涮乾淨送到解刳院裏解刳了。

    一刀砍了,那不是浪費嗎?

    陳實功最為頭疼的就是,他最近多了一個患者,大明兵部尚書譚綸,譚司馬。

    譚綸豁達,具體而言,就是遇到國事不問自身切身利害關係,以國事為重,對於官位名利看的極輕,居家孝友,禔身端謹,嗛嗛能下士,與人不設城府,精誠足以孚天下,廉潔足以服天下。

    陳實功的壓力很大,譚綸是浙黨黨魁,是朝中的大司馬,是大明肱股之臣,譚綸病了,要是看不好病,皇帝陛下饒不了他,浙黨諸人也饒不了他。

    陳實功給譚綸切完了脈,頗為懇切的說道:「公年未老,軍旅倦勤,或竟日而不食,或連朝而披甲,或數月不得臥榻,或終朝馬上而待旦,或一日而走數百里之遙,或一月而渉千萬之遠,任風雨霜露,身無乾衣。懸性命於呼吸,熟暇計及生死?冒矢石於微茫,誰能問此身家?」

    「譚公乃是國之干臣,這病也落在了這干臣之上。」


    陳實功對譚綸就倆字,佩服,譚綸這打起仗來,根本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兒,這才落下了病根,以致於到了這五十多歲,身體機能開始下降。

    譚綸則是笑着說道:「彼時東南局面,如薄冰欲破,急如星火,小事而已。」

    譚綸所說的小事,可不是小事,嘉靖三十八年三、四月,譚綸馳援台州桃渚之戰,冒傾盆大雨跋山涉水,只有柿棗充飢,所領隊伍途中幾次與倭寇遭遇戰,連戰連捷。

    兩天三夜夜急行300餘里,大小歷戰二十多陣,一路作戰,一路急行軍,此前此後,也一直皆有作戰急情,需要譚綸處置。

    陳實功翻動着病例無奈的說道:「隆慶五年八月,塘報韃靼合北蠻謀大舉南下,譚公佈置妥當京營兵馬後,親往密雲、昌平等處,集合兩地精銳,開赴長城腳下黃花鎮,七日未歇。」

    「譚公若是還這麼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兒,神仙難救,藥石難醫。」

    隆慶五年的邊方急報,是虛報,韃靼並未南下,但是把譚綸折騰的夠嗆,隆慶五年八月二十二日,譚綸從黃花鎮回到了京師,當晚吃胡椒,到了次日,左臉忽腫,口眼歪斜,飲食言語亦少清利,即服藥調理。

    這是隆慶五年,譚綸在太醫院的診治記錄。

    就是方逢時那套謊報軍情,把譚綸折騰出了中風的症狀,譚綸老了,不年輕了,像年輕時候那般折騰,必然出大事。

    譚綸聽聞也是一愣,露出了一個玩味的笑容,看着陳實功打趣的問道:「陳太醫的意思是,我這病還有得救?咦!還以為沒幾日好活了呢。」

    什麼話,這是什麼話!

    譚綸這話的意思,像是他的命不是他的命一樣!

    陳實功俯首說道:「那得譚公自救,若是譚公仍然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兒,我就是華佗在世,也沒那個本事,我再把前太醫李時珍請回京師來,為譚公調理一番。」

    「譚公日後亥時之前必須休息,不能再點燈熬油,那哪裏是熬的油啊,那是熬的譚公的命!」

    「每日仍需要活動,但是必須要熱身,若是要舞刀弄劍,切忌不可急切,否則很容易出問題。」

    譚綸聽聞如此,立刻神采飛舞的說道:「你這個意思是,我還能舞刀弄劍?」

    「不能上陣廝殺了!」陳實功立刻大聲的說道:「是舞刀弄劍的休養,不是上陣殺敵,也就是譚公身體硬實,換成他人,早就癱了!」

    「萬萬不可再上陣了。」

    陳實功發出了鄭重的警告,譚綸這個病是個慢性病,若是注意調理,還不會出大事,但是非要上陣打仗,恐怕真的命不久矣了。

    「無趣。」譚綸一聽不能打仗,神情灰暗了下來,他其實不是很喜歡朝堂,這裏都是人心鬼蜮、陰謀詭計,還不如打仗來的利索,敵人就是敵人,袍澤就是袍澤,殺死敵人,贏得勝利,簡單而明了。

    這朝里,譚綸是既不喜歡的,套這一層言不由衷的皮,多少有點無趣。

    但是打了一輩子仗的他,再也不能上戰場征伐了。

    譚綸還以為解刳院能讓他再次上陣殺敵,結果解刳院也做不到,他站了起來打算離開。

    陳實功趕忙站了起來送行,一邊送行,一邊說道:「我會上奏請李時珍回朝,為譚公開藥調理。」

    「有勞陳太醫了。」譚綸四處打量着解刳院內外,都說這裏是人間閻王殿,陰森又恐怖,但是譚綸看來看去,也沒覺得這裏有什麼可怕的地方。

    人被殺了,就真的死了。

    若真的是有鬼怪之類的東西,譚綸殺了那麼多的倭寇,怎麼沒見倭寇化成厲鬼,找上門來?

    「送譚公。」

    「陳太醫留步。」譚綸大踏步的離開了解刳院的大門,這東郊米巷,本來極為繁華,現在連個人影都看不到,他左右看了看,向着兵部衙門而去。

    陳實功上奏請李時珍回京,理由是要給譚綸看這中風的病。

    朱翊鈞聞訊立刻下旨文淵閣,讓張居正不管用什麼辦法,把這個大明神醫李時珍給抓回來,給譚公好好看看病。

    吳百朋已經到了宣府,把宣府大同段的長城閱視了一遍後,上了一本奏疏言。

    說起於滴水崖,歷鵰鶚堡、龍門衛、至六台子墩,凡一萬八千七十六丈有奇,被虜蹂踐半傾塌,廷議議論,修築這一段,一共要用糧八千八百一十三石,鹽菜工食銀六千一百七十九兩,每年用軍夫一十九萬名,酌量沖緩折萬人,漸次舉行,期三年內完報。

    這些關隘,就是王崇古前往宣府大同要堵的窟窿。

    這八千石糧,六千銀子是朝廷拿出來的意思意思,最關鍵的是要每年用十九萬軍夫一年可以修成,但是吳百朋硬生生的給他折成了萬餘人,三年修成。

    吳百朋在鈍刀子割肉。

    王崇古作為宣大督撫,上了一封奏疏,表示,不用三年,一年期成!至於需要所用軍夫十九萬人,朝廷仍然出一萬人,其餘的他王崇古來想辦法。

    張四維很急,急着回朝來,一年已經很晚了。

    「王崇古真的急了,他居然肯把白花花的銀子給窮人,作孽啊,他真的為了張四維回朝,用盡了心思。」朱翊鈞拿起了萬曆之寶,在王崇古的奏疏上下印。

    葛守禮在朝中不幫王崇古和張四維說話,再不把張四維弄回朝去,晉黨要出大問題。

    王崇古的辦法,就是給銀至山西布政司,由山西布政司徵調失地佃戶、游墜之民至邊方修築長城,王崇古給布政司的銀子,是今年山西的力役銀。

    大頭則是在邊方鼎建之事上,每一力役每年給銀三兩,米麵襖鞋等物折銀七兩,也就是說,一年之內,王崇古至少要花近兩百萬銀把這個窟窿堵上。

    而監察則由浙黨吳百朋、張黨李樂、閹黨張鯨等人具體負責,而非由晉黨負責監察。

    張宏笑着說道:「到底是元輔先生把晉黨給打疼了,他才肯如此為之奔走,否則這吃進肚子裏,怎肯吐出來。」

    朱翊鈞放下了王崇古的奏疏,這件事會下章戶部,由戶部下章山西布政司,明年春耕之後,再調佃戶和游墜之民至邊方鼎建,他搖頭說道:「那豈不是說,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王崇古和張四維更恨元輔了。可這件事,到底是他們貪墨了朝廷的專款,奴役了邊方軍士,現在這種補救,是天經地義的事兒。」

    朱翊鈞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內帑太監殷平論宮內用度。

    小皇帝不當家,以往宮裏開支都是給李太后,朱翊鈞是第一次看到了皇宮裏的賬目,就四個字,入不敷出。

    「歲用不敷,欲於舊額,外增本色黃白蠟五萬四千斤,折銀七萬五千八百四十一銀,黃蠟每斤價銀二錢,每斤價銀四錢二,由浙江一條編法折銀,俱解內承運庫。」朱翊鈞看完了手中內帑太監殷平的奏疏。

    黃白蠟只是個由頭,是宮裏面沒錢,有了虧空,巧立名目問外廷要,但是外廷戶部王國光執奏不從,不肯出七萬多兩銀子。

    朱翊鈞拿着手中這本奏疏看着張宏問道:「有辦法嗎?宮裏能從王尚書手裏扣出這七萬兩銀子嗎?」

    「不能。」張宏頗為肯定的說道:「嘉靖年間,世廟要兩百萬銀子,戶部也沒銀子,愣是不給,後來有個叫段朝用的術士,膽大包天,居然敢欺騙世廟主上,說會點石成金之術,黃金可成,不死藥可得。」

    「如此一兩年,被陸炳陸緹帥所揭破,世廟大怒,將其杖斃,看看段朝用,有沒有不死金身,果死,無金身。」

    朱翊鈞聽聞這段往事,想到了張居正對三稜鏡將陽光散射為七彩光時,面色巨變駭然的模樣。

    張居正也是怕小皇帝在小宦官的蠱惑下,接觸到了那些異端方術,搞什麼點石成金、煉不死藥的事兒,所以才那麼大的反應,畢竟白光散射七彩虹,很像方術的手段。

    但皇帝有睿哲,並不是在搞方術的時候,張居正自然不再阻攔。

    玩,沒什麼不能玩的,放心大膽的玩,只要不是搞異端方術,張居正還是樂意小皇帝開朗一些。

    嘉靖皇帝沉迷於長生不老之術,是很損害皇帝威嚴的。

    段朝用就是一個瘸子,他要是有仙術,連自己的腿都治不好?就是個江湖騙子,居然騙到了皇宮裏,騙到了九五之尊的頭上,而且還騙成了,撈到了『高士』的道家封號的同時,還撈到了五品官做。

    最後陸炳因為和皇帝極為親密,把半遮半掩的這件事給捅破了,江湖術士騙皇帝這個笑話,也就維持了兩年多的時間,否則這個笑話還要持久下去,朝臣們怎麼會對皇帝尊敬呢?

    張居正發現不是方術騙人之後,才鬆了口氣。

    「七萬兩銀子,這虧空從哪裏找補?沒錢啊。」朱翊鈞拿着手中的奏疏,批覆下章文淵閣廷議。

    張居正在這個浮票上,留下了空白浮票,這是宮裏的事兒,他不能管,事涉內廷,張居正不好表態。

    次日清晨,陰雨綿綿,一場秋雨一場寒,天氣已經變冷,文華殿上的氣氛也不算融洽。

    馮保拿出了內帑太監殷平的奏疏,問外廷要錢,張居正一言不發,王國光拒不執行,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七萬五千餘兩銀子不是小數目,能養全楚會館七十五年之久,也就是能把全楚會館養到南明永曆二年。

    內廷要錢,外廷不給,一時間卡出了,遵主上威福之權的葛守禮,也是沉默不語,他沒有這麼多錢,填補這個窟窿。

    「簡直是可笑至極,諸位明公,王崇古在邊方堵窟窿,至少要調用兩百萬兩的糧餉,輪到宮裏用七萬兩銀子,你們就支支吾吾一言不發?」馮保怒從心中起,惡從膽邊生,實在是太過分了。

    沉默,也是一種抗拒。

    馮保無論怎麼發脾氣都沒有用,國家財用大虧,已經體現到了至高無上的皇權之上了。

    左春坊大學士王家屏試探性的說道:「聞宮中虧用,朝士張四維大感震驚,尋到我處,言他可以拿出這筆銀子來,補貼宮中用度。」

    馮保眉頭一皺,看着王家屏說道:「條件呢?」

    王家屏滿是笑意的說道:「並沒什麼條件,只是盡忠孝之心,張四維有感國事艱難,願意用私家補貼公室,出自真意,並無其餘私請,馮大伴誤會了,張四維受宣府、大同長城鼎建牽連,不能回朝,長城鼎建之事未了,他不敢用這種事兒,威逼朝廷的。」

    這個主意是宣府巡撫吳兌給王崇古的建議。

    吳兌在天牢裏蹲了半個月多也是蹲怕了,搞謊報軍情,不如拿真金白銀出來,討宮中歡心,而且不急於一時,若是長城鼎建的窟窿堵上了,王崇古、張四維、吳兌等人,依仗着安定邊方、俺答封貢之事,還怕在朝內,沒有自己的位置?

    張四維還專門叮囑了王家屏:要講清楚,沒有條件,自己現在不能回朝,真的很急,但是絕沒有賄賂宮中以圖再起的打算,就是拳拳忠孝之心,長城鼎建的事兒,一定會辦好,辦好了他再回京來。

    上次偽造塘報的事兒,已經弄的滿朝風雨了,不能再刺激宮中了。

    葛守禮聽聞面色複雜,他雖然為晉黨黨魁,但是他只掌控了科道言官,並不掌控錢糧軍兵,王崇古和張四維要錢有錢要人有人,這不,皇帝缺錢,立刻就湊了上來獻媚來了。

    王國光面色不善,他看向了張居正問道:「元輔以為呢?」

    張居正還沒開口說話,台上的小皇帝突然開口說道:「朕不要張四維的錢,宮裏沒錢可以少用點,節儉些,他的錢,他自己留着吧!」

    朱翊鈞毫不掩飾自己對張四維的厭惡,連他的錢都不肯要。

    銀子只是銀子,又沒寫誰的名字,怎麼就噁心了呢?但是張四維的銀子,就是噁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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