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還在偷偷買田,偷偷兼併,沈昌明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他勸徐階不要買田。
沈昌明繼續說道:「你為何就是不甘心呢,那張居正志氣比你高,手段比你狠,心思比伱歹毒,你就是在朝中做首輔,又鬥不過他,那高拱倒台,雷霆之勢,天有異象,客星犯帝座,張居正都穩如泰山,你為何要跟他鬥氣呢?這不是自尋死路是什麼?」
「他是我學生!他的本事都是我教的!」徐階依舊怒氣沖沖的說道。
沈昌明搖頭說道:「你確定?他那矛盾說你沒讀嗎?那是你教出來的?姐夫啊,算了吧。」
沈昌明這話音未落,就看到門房風一樣的沖了進來,門房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俞帥和提督內臣張誠、錦衣衛千戶駱秉良,就在門外,遞了拜帖,說要見太師。」
說俞大猷,俞大猷就帶着緹騎和南兵到了門外。
沈昌明大驚失色,而徐階也猛地站了起來。
「誰?」徐階臉色數變。
「緹騎提刑千戶駱秉良,就是剛剛抄了顧氏的那個。」門房張皇失措。
「請!」徐階不斷的告訴自己,自己兼併的事兒,做得很隱蔽,而且是通過經紀買辦去持有,即便是東窗事發,也決計不會牽連他的頭上。
緹騎不知道,緹騎不知道!徐階在心思反覆的對自己說。
「徐太師。」俞大猷、張誠和駱秉良一起走了進來,見到了徐階仍然是滿臉堆笑。
徐階也趕忙回禮說道:「俞帥。」
「我俞大猷是個粗人,今天過來,主要是提刑千戶找你有事詢問。」俞大猷直接開門見山,甚至連入門喝口水的意思都沒有,客套的話都免了。
駱秉良眉頭緊皺的說道:「孫克毅、孫五等人奏報說,徐太師又在買田?」
緹騎知道,緹騎不知道,還能找上門來?
「沒有,絕對沒有!」徐階立刻擺手說道:「自從還田後,我家就再沒買過一畝田,朝廷恩厚如山,千戶莫要信了歹人的話,決計沒有兼併啊!」
「誰是歹人?我嗎?」駱秉良將馬鞭背在身後,笑着說道:「沒有就好,也希望徐太師作為縉紳,安土牧民,安定一方,朝廷自然不會冤枉好人,也不會姑息壞人。」
「好說好說。」徐階背後升起了一層的冷汗,這朝廷鷹犬的鼻子也實在是太靈了!這頭剛剛買了幾畝,緹騎就立刻進了門,詢問事由。
至於孫克毅和孫五,也是松江府的權豪奢戶,孫克毅的父親孫承恩,是正德年間的禮部尚書,而松江孫氏往前數,能數到東晉士大夫孫康。
松江孫氏和徐氏的矛盾,主要是當初一起做布莊生意,徐階仗着自己是首輔,多有苛責侵佔,而孫克毅的哥哥孫克弘,行重賄徐階,謀求推舉官職,結果徐階光拿錢不辦事,不斷索賄,孫氏自此懷恨在心。
「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駱秉良仍然是滿臉帶笑,話鋒一轉面色嚴肅的說道:「徐太師,接下來的問題,仔細回答,若有錯謬之處,恐怕很難交代,不要讓我難做,也不要讓朝廷難做。」
「何事?」徐階心中一驚,還有比侵佔更大的事兒找上門?
駱秉良正色說道:「嘉靖三十六年,胡襄懋鎮東南,曾上奏請命求鄭和出使水程文牘,造船平倭。」
「世廟主上,詔索兵部舊案,兵部尚書聶豹至車駕司遍尋不得,笞吏,復令入檢三日,終莫能得舊案,後禮部言,憲廟時,舊案被車駕郎中劉大夏焚燒鄭和出使水程。」
「劉大夏言下西洋事曰:三保下西洋費錢糧數十萬,軍民死且萬計。縱得奇寶而回,於國家何益!此特一敝政,大臣所當切諫者也,舊案雖存,亦當毀之以拔其根。」
「舊案不在。」
「聶豹再點檢舊檔,上奏說,留都舊案仍存,胡襄懋才得舊案,造戰船平倭蕩寇。」
「胡襄懋瘐死,鄭和出使水程舊案何在?」
眼下松江要籌建市舶司,要設立船廠,但是設立船廠要能造船,鄭和出使水程舊案,就成了大明朝考古式科研造船的重要資料,而這份舊案,在成化年間被劉大夏焚毀,但那是北衙存於兵部舊檔,南京留都的那一份,仍然保存完好,被胡宗憲支取用以造船平倭。
而現在,朝廷要造船要開海,當年那些舊案最後流轉到了胡宗憲的手中,胡宗憲死在了徐階的手裏,所以,駱秉良來找徐階討債來了。
徐階面色為難,似乎不願意提起此事。
駱秉良眉頭一皺,挎繡春刀,出刀一分說道:「徐太師不知?」
眾緹騎一看千戶拔刀,立刻準備拔刀,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殺人的肅殺之氣。
顧氏剛剛被面前的駱秉良給抄了家,駱秉良的威脅是眼跟前、實打實的威脅。
不交代就抄家。
徐階但凡是回答不對,駱秉良就要抄家了,朝廷嚴令禁止侵佔,徐階明知故犯,就這個罪名,就足夠了,哪怕到時候被朝中文官口誅筆伐,內閣和皇帝要的舊案,也必須要找到!
但倘若徐階能夠提供重要的線索和資料,那徐階的明知故犯,只要把田退了,大家都當無事發生了。
將功贖罪。
徐階看緹騎肅殺的表情,終於開口說道:「千戶,鄭和出使水程舊案,在茅坤手中。」
「茅坤何許人也?」駱秉良眉頭一皺,追問道。
徐階回答道:「茅坤是浙江湖州歸安人,乃是嘉靖十七年進士,嘉靖三十四年因惡嚴黨過甚,解職還鄉,茅坤回鄉後,倭患漸起,茅坤知兵,應胡宗憲所請,成為了胡宗憲的幕僚,助胡宗憲平倭,鄭和出使水程舊案都在茅坤手中。」
「嚴世藩被流放,胡宗憲回籍,茅坤受牽連,再次被削籍歸家。」
駱秉良這才瞭然的點頭,收起了繡春刀,滿臉笑容的說道:「如此。」
緹騎們身上的肅殺之氣消散一空,既然徐階肯配合,肯說出問題,只要不繼續侵佔,那就沒必要過分追擊,眼下南衙還田事行事一片大好,為了一個徐階破壞大局,不值得。
「徐太師,我個人有個問題,你當年為何要追擊胡襄懋呢?」駱秉良滿是疑慮的說道:「胡襄懋當時被革職削官身回籍閒住,不得簽書公事,嚴黨已經轟然而倒,樹倒猢猻散,胡襄懋已經無害了。」
「為何要追擊過甚?」
駱秉良有些不明白,徐階為何要折騰胡宗憲,胡宗憲已經政治性死亡了,不得簽書公事,沒人舉薦,胡宗憲不可能再起。
「海瑞現在不也在朝中?」徐階沒有正面回答問題,而是以海瑞為例子,萬曆小皇帝想起了海瑞,用海瑞回京之事,平定了科道言官的非議,海瑞致仕也不能簽書公事,他還不是回去了?
該回來的人,終究是要回來的。
胡宗憲平定東南倭寇有大功,只要有人提及,就有被起用的可能。
駱秉良皮笑肉不笑的說道:「我知道了,是徐太師怕啊,行得正,為何要怕呢?」
「俞帥,我立刻前往湖州,就不多耽誤了。」駱秉良嘲弄了徐階一句,帶着緹騎就奔着湖州而去。
俞大猷就是來幫幫場子,或者說來看看熱鬧,萬一緹騎和徐家的家奴衝突起來,緹騎就五十人,可是南兵有三千,俞大猷倒是要看看,這些個地頭蛇們,敢不敢明火執仗的造反,和他的南兵碰一碰。
有敢撓公法,傷任事之臣者,國典具存,必不容貸。
徐階到底是沒那個膽子造反,駱秉良問,徐階就老實回答,俞大猷非常失望,沒能看到樂子。
大石頭沈氏沈昌明就在眼前,若是徐階造反,沈氏和徐階姻親,也逃不過一劫,到時候抄了家,有田畝養兵不是?
沒看成樂子的俞大猷,也沒多留和提督內臣張誠離開了徐家老宅。
「徐太師啊,姐夫啊!你看看他們,看看他們啊,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着你,你動一動,他們就打算要你的命,何苦呢?」沈昌明待俞大猷走後,立刻告辭,臨行前最後勸了一句。
徐階仍然是不甘心,不甘心被自己的學生給比下去的不甘心。
而駱秉良快馬加鞭趕往了湖州。
歸安茅氏,詩書禮樂之家,大家都是詩書禮樂之家,茅坤與嚴黨有大間隙,茅坤因為惡了嚴黨而被革職,倭患起,茅坤為了抗倭,散盡家財,毀家紆難的支持了胡宗憲的平倭,胡宗憲瘐死後,茅氏無餘財,自然沒人追擊茅坤。
樹里孤燈雨,風前一雁秋。
茅氏家宅在歸安縣茅家弄,茅家弄左邊有一茅家山,南北走向一條小河,流水潺潺,弄巷西段才有了幾間像樣的白牆黑瓦的徽派建築風格的房舍。
駱秉良勒馬閒住,朗朗的讀書聲從這名叫玉芝山房之內不斷的傳出。
「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此四語,終身服膺。」
「傳家兩字,曰耕與讀;興家兩字,曰儉與勤;安家兩字,曰讓與忍;防家兩字,曰盜與奸。」
駱秉良翻身下馬,摸出了腰牌拜帖,上前遞上了拜帖,等待着門房把自己來訪的消息傳進去。
「把刀收起來,嚇到小孩子怎麼辦!」駱秉良訓斥着百戶,這百戶一下馬,就摸出了繡春刀,這架勢多少有點嚇人。
「咱們不是來抄家的嗎?」百戶疑惑的問道。
「是嗎?」
百戶再問:「不是嗎?」
緹騎拜訪縉紳,不是抄家就是問案,自然要凶神惡煞,百戶路徑依賴,到地頭就露出了兇惡的表情,一副朝廷鷹犬的嘴臉。
駱秉良搖頭說道:「不是,這茅氏有什麼好抄的,打眼望去不過三進出的院子,閣樓一座。」
茅坤聽聞緹騎來訪,面色凝重,嘆息的說道:「吾命休矣。」
「父親。」茅國縉也是面色悲戚的扶着自己的父親。
該來的總歸是來了,這些年,茅坤一家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但還是沒躲過追擊。
茅坤不能簽書公事,所以對朝中的風力並不知曉,他們家並沒有多少田畝,這還田風波也沒有蔓延到他的家裏,胡宗憲平冤昭雪,和徐階倒霉,這些事兒,茅坤並不是非常清楚。
所以,茅坤聽聞緹騎來訪,還以為是追擊嚴黨而來,自然以為是要追殺於他。
張居正是徐階的學生,張居正和徐階一個路數,追擊嚴黨,打擊異己,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兒嗎?
茅坤帶着自己的兒子茅國縉來到了門前迎接緹騎。
「草民拜見天使。」茅坤和茅國縉跪在地上磕頭,見過緹騎。
「鹿門先生快快請起。」駱秉良趕忙上前扶起了茅坤,笑着說道:「老先生客氣了。」
緹騎很快就被請到了茅氏家宅,茅坤被削官身還家之後,雖然家無餘財,可是他是正經的進士,辦了一間私塾,這湖州地面,可是有不少人把孩子都送來,束脩就足以讓茅坤,茅氏過日子了。
鹿門先生,這個號,就是茅坤辦了私塾那天,有一頭鹿走過門前,自此得名。
「胡宗憲瘐死冤案朝中已經平反,這次過來,並非追擊而來,老先生多慮了。」駱秉良看出了茅坤的忐忑和不安,笑着解釋道。
「平冤昭雪了?」茅坤本來向前一步,聽聞此言,瞪大了眼睛,驚駭的問道。
駱秉良點頭說道:「朝廷賜了諡號,襄懋。」
「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胡公在天之靈,可以瞑目了。」茅坤聽聞,面露驚駭而後大喜過望,隨即面色悲戚,兩腿一軟,癱在了地上,顫顫巍巍的自言自語的說着話。
胡宗憲平反了,懸在他們茅氏頭上這把刀,終於可以拿去了,孩子可以去考取功名了,勒在脖子上的絞索終於可以松一鬆了,這是天大的好消息。
「陛下聖明,陛下聖明。」茅坤跪在地上,不停的對着北面磕頭,不斷的喊着。
茅國縉趕忙上前來,說道:「父親,父親,天使還在。」
茅坤這才站了起來,趕忙說道:「哦哦,初聞此訊,涕淚滿衣裳,讓天使見笑了,見笑了。」
對於浙江人而言,平倭的胡宗憲是他們的天,對於茅坤而言,他才不管胡宗憲是不是嚴黨,只要能殺倭寇安地方,那就是明公。
胡宗憲的瘐死,在很多浙人看來,就是胡宗憲不肯養寇自重,讓胡宗憲平倭,胡宗憲真的帶着譚綸、戚繼光、俞大猷等一眾,徹底把倭患給平了,所以胡宗憲才瘐死牢獄之中。
若是東南倭患不平,朝廷,或者說徐階,敢動胡宗憲嗎?
好在,胡宗憲的冤案,終究是平冤昭雪。
「兒呀,去鄉家買頭豬,今天好好款待緹騎。」茅坤臉上的笑意散開來,像是這茅家弄的春光滿院。
駱秉良搖頭說道:「不用麻煩了,我們有公差在身,這次來,是為了鄭和出使水程舊案。」
駱秉良說明了自己的來意,這些舊案,朝廷現在開海需要,哪怕是近兩百年前的東西,那對於當下的大明而言,都是寶貴的資料和經驗,必須找到。
「好說好說,諸位請隨我來。」茅坤聽聞,帶着緹騎來到了白樺樓,這是茅氏的藏書樓。
「這麼多書?」駱秉良驚訝無比的看着白樺樓,這茅氏家宅,全都是書,一眼看不到頭,少數有十數間房之多。
茅氏敗落了嗎?這些書似乎就是明證。
茅坤拿起了《白樺樓書目》,翻閱着找當年的舊案存放何處,聽聞駱秉良驚嘆,笑着說道:「當年啊倭患四起,東南千里狼煙,胡公派人來讓我去做幕僚,我為了助軍,就把這家裏能賣的東西都賣了,這兵荒馬亂的,這書最是不值錢,沒人買,就留下了。」
「讓緹騎見笑了,都是家傳的藏書,主要以唐宋文鈔為主。」
茅坤看似貧窮,但他若是為財,這些個古本書,抽出幾本賣掉,這家宅至少能擴幾十畝。
兵荒馬亂書不值錢,倭患已平,文教再興,這些個書可太值錢了。
「找到了,九學十部二史學,墨香亭,諸位緹騎聽隨我來。」茅坤走過了琳琅滿目的書籍,來到了墨香亭,彎下了腰,拖出幾個書箱,笑着說道:「都在這裏了。」
《自寶船廠開船從龍江關出水直抵外國諸番圖》。
駱秉良打開了書箱,開始點檢,海圖二十頁,針路航線一百零九條,二頁四幅過洋牽星圖,龍江造船廠志書十七卷,《瀛涯勝覽》、《星槎勝覽》、《西洋番國志》等等若干書籍,整整齊齊的擺滿了幾個書箱。
「謝老先生保存如此完好,我定會稟明陛下,為老先生請功。」駱秉良收好了這些書,對茅坤表示了謝意。
茅坤則是笑着說道:「這都是朝廷的東西,理應歸還,只是當時朝局紛亂,物歸原主了。」
茅國縉看緹騎要走,就趕忙說道:「諸位天使,這來都來了,吃了飯再走?」
「不了,諸位留步,着急回去復命,朝廷要的急,就不多留了。」駱秉良沒有滯留,拿到了東西,就直奔松江府而去,到了松江府要抓緊時間抄錄,而後把原本送回京師。
大佛郎機人的特使黎牙實,幾乎是和這批舊案一起入京,而黎牙實一路上,那真的是劉姥姥進初試雲雨情,大開眼界。
他一路行來,越發覺得菲律賓總督弗朗西科斯是在做夢,大家的軍備完全沒有代差的情況下,靠幾千人,幾萬人,要將中國納入版圖,根本就不可能。
看看那些個軍隊,看看那些個官僚,這麼一個偌大的國家,幾千人,幾萬人,就想征伐?
黎牙實入京之後,禮部鴻臚寺就開始教黎牙實大明的禮儀和法度,面聖磕頭五拜三叩首的禮節,黎牙實整整學了五天,才有了個點模樣。
大明的廷議已然在日上三竿時結束,負責講筵的張居正,並沒有馬上讓侍讀侍講進學。
「汪道昆居然沒有給茅坤寫信,告訴他胡宗憲平反之事?」朱翊鈞手中有內官張誠、緹騎駱秉良、巡撫汪道昆、總兵俞大猷的各種奏疏,幾本奏疏合起來看,大抵可以把最近松江府發生的事兒,梳理清楚。
張居正端着手,笑着說道:「茅坤不得簽書公事,舊案找回,臣為陛下賀,為大明賀。」
松江市舶司的造船事,終於開了個好頭,考古式造船怎麼了?那也有得考古才是,大明想要重新造船,重新起步,這些舊案,只要弄清楚搞明白,造船事,就可以啟動了。
這讓張居正長鬆了口氣,這些舊案,可以加速大明重新找回海權榮光。
月港水淺,都是二桅商舶,所以才叫大佛郎機人的大船為大帆船。
張居正俯首說道:「臣請再復茅坤功名,恩蔭其子茅國縉為國子監監生,以表彰其獻舊案有功。」
朱翊鈞放下了奏疏,頗為感慨的說道:「准!再給茅耆老一份毀家紆難的牌額,以彰其安定東南之功,朕年幼,筆力不盛,就由先生代筆吧。」
「臣的字,也不好看。」張居正卻是一推四五六。
代筆?
皇帝賜牌額,他張居正一個臣子代筆,那是僭越皇權的鐵證,小皇帝是嫌他麻煩不夠多,給他沒事找事嗎?
朱翊鈞見張居正不咬鈎兒,略顯可惜的說道:「好吧,那朕來寫吧。」
「說回正事,大佛郎機人黎牙實覲見事兒,先生怎麼看?」朱翊鈞說回了正事,關於大明和西班牙邦交,皇帝和首輔之間提前透透氣兒。
張居正思索斟酌再三,俯首說道:「遠方外使,從來未睹朝廷之禮,若不先示以儀節,使之演習,恐一旦震怖天威,倉皇失錯,又非所昭德意光盛舉也,伏乞欽定行禮日期,敕下禮部略仿為宜。」
「先生的意思是,可以見嗎?」朱翊鈞眼前一亮,笑着問道。
禮部尚書萬士和對小皇帝見外使,堅決反對,理由是皇帝太小了,不能震懾外使,一旦這些個紅毛番見主少國疑,就生了怠慢之心,恐起邊患,所以萬士和的意思是就禮部鴻臚寺和黎牙實溝通就是。
前年,隆慶皇帝大行之後,俺答汗就糾集了兵馬,打算南下欺負下孤兒寡母,王崇古、吳兌等人去信三娘子,告訴三娘子不要擅動,戚繼光領着十萬兵馬,就等着俺答汗帶兵往口袋裏鑽,輕啟戰端,後果自負。
三娘子說服了俺答汗,胡虜才沒有南下。
那董狐狸之所以膽敢叩關索賞,也是覺得皇帝年幼,好欺負,結果被戚繼光給打了個全殲。
在萬曆元年,封建禮教之下,皇帝就是天,皇帝大行,都是天塌地陷的大事。
漢室不幸,皇綱失統。
萬士和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本來萬士和一直叫囂柔遠人,後來看到了屯門繳獲的紅毛番札記,從柔遠人的極端,變成了狼面獸心的極端。
萬士和讀書和小皇帝一樣,日有精進,但是從這個極端跑到另外一個極端,就太極端了。
張居正的意思是,蠻夷不知禮數,先教西班牙特使黎牙實禮法,而後演練,否則特使,震怖於天威,倉皇失錯,弄出失儀的事兒,就不符合朝廷威嚴了。
「先生也是說笑了,朕德涼幼沖,如何讓黎牙實震怖於天威,先生安排就是。」朱翊鈞聽聞張居正這種說辭,也是一笑,紅毛番有別於漢人,張居正是怕黎牙實長得太醜嚇到了小皇帝。
小皇帝其實想說,紅毛番嚇不到他,他甚至還研究過歐美動作大片。
張居正十分鄭重的說道:「陛下,臣以為應當遣使前往泰西,採摭各國人物之丑美,壤俗之異同,土產之別,疆域之制,編次成帙,天恆變,人亦變,前段時間,陛下問臣,大、小佛郎機,究竟在何處,為何都來自泰西,自東自西皆可到我大明。」
「臣有愧,虛度數月,也只是搞清楚了,大佛郎機人近來似乎打算吞併小佛郎機,那名船長安東尼奧,是眼下小佛郎機國王恩里剋死後的第一順位也是唯一的繼承人。」
安東尼奧在船上有個外號叫國王,根據大帆船水手們的描述,小佛郎機老國王恩里克身體每況愈下,而安東尼奧是第一順位和唯一的繼承人,另外一位女性繼承人,布拉干薩公爵夫人卡塔里娜主動退出了。
老國王恩里克不喜歡安東尼奧,所以,以『為了我的王國和臣民的幸福安寧』為理由,逼迫安東尼奧離開了小弗朗機。
而大佛郎機對小佛郎機虎視眈眈,似乎在等待着老國王死去後,吞併小弗朗吉的國土。
朱翊鈞想了想問道:「先生以為何人前往泰西為宜?」
「高啟愚。」張居正說出一個名字。
高啟愚辦得事兒太犯忌諱了,陛下只讓高啟愚前往蘇州追查還田事,這點功績,根本不足以讓皇帝陛下原諒,出生入死前往泰西,遍訪風土人情,將消息帶回來,才算是立功。
「高啟愚不通番夷之言,也不通海事,派他去?」朱翊鈞猶豫了下,還是覺得高啟愚這個人選,不那麼合適,不會外語,還不會水,跑去海上乘風破浪,怕是人還沒到,就先死在路上了。
張居正俯首說道:「他可以學。」
「那就他吧,明年大船再到港,再讓他去。」朱翊鈞還是給了些時間,讓高啟愚準備好再出發。
「臣遵旨。」
張居正心狠手辣,高啟愚作為他的門下,做出了張居正沒有允許的事兒,張居正幾番進言,都要重罰。
「先生,特使入京,這通事居中翻譯總有錯漏欺瞞,朕打算學外語。」朱翊鈞開口說道。
張居正聞言,也是眉頭緊蹙,只是思索再三,才開口說道:「這…臣倒是以為,無不可。」
小皇帝這不務正業由來已久,大明皇帝學外語,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明武宗朱厚照,就精通小佛郎機的話,學外語也不算什麼太過於離經叛道之事。
「那就有勞先生了,開始講筵吧。」朱翊鈞聽聞張居正不反對他的這點小愛好,滿是笑意的開始了每日講學。
下午陽光明媚,朱翊鈞來到了武功房,看到了一架甲冑,這是黎牙實帶來的來自泰西的板甲,是一件賀禮,其通體烤藍,錯金花紋,甲冑在陽光之下,熠熠生輝。
格林威治式板甲,格外臃腫和龐大。
「宣戚帥覲見。」朱翊鈞跟個好奇寶寶一樣,左看看右看看,對這玩意兒頗感到新奇。
專業的事兒自然要交給專業的人,這東西好不好用,要讓戚帥去評斷一番。
戚繼光很快就來到了武功房,聽聞皇帝差遣,就上前查看了,這裏摸一摸,那裏看一看,不住的點頭,偶爾還要量一量,最後才回到了小皇帝面前說道:「陛下,臣看完了。」
「這甲如何?」朱翊鈞笑着問道:「咱大明打得出來嗎?」
戚繼光想了想說道:「打得出來,甲很好,弧面也可以有效偏折箭矢卸力,鋼板厚實比我大明布面甲厚了一倍有餘,厚則重,五十多斤,防護能力極強。」
「它只有一個缺點。」
「什麼?」朱翊鈞好奇的問道。
戚繼光頗為可惜的說道:「雖然腰腹以軟鋼連接,是個薄弱點,但要命中也是難事,它最大的缺點就是貴,不提這花紋裝飾,打造這麼一件板甲能做五件布面甲了。」
貴有很多的優點,它唯一的缺點,就是貴。
大明朝廷窮的厲害,這甲好,但是不能大規模列裝,對於戚繼光而言,不能列裝的甲,都不是好物。
戚繼光一向提倡愛兵如子,把軍兵當成自己的親朋心腹,軍兵才能把將帥當成親朋心腹,這甲哪哪都好,可是它貴。
大明的布面甲,是三層,外面一層棉壓實,中間為鋼片,裏面又是一層棉,以銅釘鉚接,這種複合裝甲的防護力也很強,但是它便宜,五分之一左右的價格,換取三分之二的防護力。
「戚帥能射穿它嗎?」朱翊鈞有些好奇的問道。
戚繼光笑着說道:「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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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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