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十歲的孩子的問題,戚繼光很有信心以自己四十四年的人生經歷來回答,哪怕是答的不是那麼完整和正確。
戚繼光俯首說道:「臣為陛下解惑。」
「朕疑惑有三,第一疑惑,戚帥南方平倭之時,倭寇盡數斬首示眾,不留俘虜,而在宣府大同的十二年鏖戰之中,宣府大同多放歸北虜,這是為何?」朱翊鈞問出了自己的第一個疑惑。
「殺俘不祥,殺倭寇不算,倭寇窮凶極惡,必誅,否則倭患絕無寧日。」戚繼光首先解釋自己為何俘虜了倭寇也要殺俘,殺俘通常意義下都算是不祥,但倭寇應該能殺盡殺。
戚繼光又詳細解釋道:「倭寇之中,不盡然全是倭人,倭人只有十有一二,這些倭人,多為東南走私豪商私通倭國,從倭國引渡武士、足輕,倭寇以倭人為紐,系草莽水賊,殺倭人方能止倭患。」
戚繼光征戰東南,平倭之戰打了一場又一場,倭寇之中這些倭人是中堅力量,多數和東南海商勾結,只有把這些渡海而來的倭人全殺了,倭寇才沒有的核心,才不會聚嘯作亂。
「這些倭人在倭寇之中,相當於咱們大明的庶弁將?」朱翊鈞認真品味了下,才明白了戚繼光的意思。
崇禎年間,李自成可謂是屢敗屢戰,屢戰屢敗,一直造反一直輸,直到崇禎皇帝下令裁撤三邊,也就是延綏、寧夏、甘肅三鎮衛軍,三衛邊軍的庶弁將(基層軍官)走投無路,補充到了李自成的麾下,李自成才開始連戰告捷。
大明的農民軍、綠林好漢都有自己的局限性,這局限性之一,就是沒有基層軍官的組織能力。
顯然,朱翊鈞理解這些倭人,大抵就是東南豪商僱傭的基層軍官,只有把倭人殺乾淨了,才能徹底平定倭患。
「陛下英明。」戚繼光點頭,陛下理解的非常到位。
平倭平來平去,始終平不掉,是這些倭人總是在順風之時作亂,逆風之時早早拋下其他人逃跑,哪怕是這些倭人被俘虜,東南豪商縉紳們,稍微賄賂一番,這些倭人就會被釋放,再次為禍一方。
戚繼光也不給地方縉紳豪商們賄賂的機會,在船上抓到就在船上綁上石頭沉海,在營寨抓到就在營寨殺斬首示眾,在糞坑裏抓到就將其摁在裏面活活淹死堆肥。
總之,複雜的事情簡單化,直接把倭寇里的倭人殺乾淨了,就沒有倭患了。
這也是戚繼光多次失望的原因,他不肯跟地方縉紳們同流合污,那麼縉紳出身的朝士們,有的是辦法給戚繼光潑髒水,皇帝深居九重,哪裏知道兵凶戰危之事?還不是聽信言官們喋喋不休?
海瑞因為查徐階貪腐、勒令徐階還田,被降職、被逼致仕。
徐貞明因為屯田背着竹篾書箱入京,戚繼光、俞大猷殺倭人,被連章彈劾。
「戚帥果然高明!」朱翊鈞不住的點頭,對戚繼光的行為表示認可。
「那為何宣府大同作戰,卻要放歸北虜呢?」朱翊鈞有些奇怪,北方作戰和南方作戰,連對待俘虜都有區別。
戚繼光十分確信的說道:「放歸北虜,其實也是一種作戰,北虜被俘,放歸之後,無心作戰,哪怕是被裹挾不得不南下,反而起到了鼓譟的作用。」
「俘虜劫後餘生,回到迤北,就是再南下征戰,就不肯拼命了,而且還會在軍中鼓譟,帶着其他人一起偷奸耍滑,嘉靖四十年起,北虜南下再無法持久作戰,接戰時日稍長,北虜逃兵無數,後來宣府大同之戰,才陷入了焦灼之中。」
其實,這是一個在皇帝面前進讒言好機會,把北軍釋放俘虜這件事的真相,描述成晉黨陰結虜人,也是極為合理的。
但戚繼光沒有進讒言,更沒有詆毀大明宣府大同的邊軍。
大明軍兵都是好兒郎,功是功過是過,戚繼光忠於本心做事,他不想欺瞞皇帝,這種戰術並不罕見,而且效果明顯,破壞組織度,就是破壞戰鬥力。
「如此。」朱翊鈞不住的點頭,埋在他心裏的疑惑終於得到了解釋,對待俘虜的處置,都是圍繞着組織度展開的。
朱翊鈞詢問道:「朕有第二惑,南兵多為義勇,北軍多為衛軍,南兵悍勇,北軍多敗,這是募兵比世襲軍戶要強嗎?」
「絕非如此!」戚繼光做出了極為堅決的回答,他連連擺手說道:「陛下,唐明皇廢府兵制,天下軍制敗壞,衛所就是糜爛,也是衛所,決不可輕言廢棄。」
「朕並無此意。」朱翊鈞十分耐心的解釋了。
他只是詢問戰力為何差距這麼大,而不是打算廢衛所九邊,崇禎廢了三邊,直接把自己個的皇位廢掉了,朱翊鈞閒的沒事幹,才廢九邊軍衛,沒事他可以咬個火摺子,廢軍衛那是找死。
戚繼光鬆了口氣,自己多少有些反應過度了。
朝中的大臣們,總是看軍戶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也是怕小皇帝天天籠罩在文臣們的口舌之中,起了廢軍衛的想法,那才是真的毀掉了一切的根基。
好在,大明皇帝只是詢問戰力為何差距如此的大。
戚繼光想了想說道:「臣在東南招募義勇團練,他們都是礦工,其實多數出身衛所,義勇來自衛所之中,遴選而出,職戰守不事農耕,軍務更為熟稔,但是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南兵善戰,主要是領了足餉,甚至可以說,不領餉銀也沒事能吃得飽飯就行。」
「糧餉,糧餉,糧字當頭。」
「吃飽飯就能打仗?」朱翊鈞為之一愣,略顯有些不解。
戚繼光十分確信的點頭說道:「應該說,能吃飽飯才能拿得起鈎鐮槍,才能拿的起鳥銃,才能看得清楚敵人,才能殺敵致勝,南兵初建時,也不發餉銀,但只要能吃飽,就能戰守。」
「此次喜峰口四關隘作戰,皆為北軍所為,並非南兵主力,南兵多為壓陣,北軍吃飽了,所向披靡,只有喜峰口之戰,稍微兇險,南兵負責圍堵,其餘皆為北軍定勝!」
戚繼光沒有給自己的嫡系南兵臉上貼金,誰的功勞就是誰的功勞,北軍能戰,不能戰是有人喝兵血不給吃飯。
「戚帥果然用兵如神,北軍在戚帥手下,居然有如此赫赫戰功。」朱翊鈞瞭然。
再看看自己種的十畝地,對自己做的事兒,多了幾分確定,他不是在做無用功,番薯吃多了胃酸,但那是吃多了,要先解決有沒有吃的問題。
吃飽飯就能打勝仗,這毫無疑問是個暴論。
但是戚繼光說的是實情,北虜塞外,本就苦寒,軍備其實比大明軍還要差,作戰意志更談不上頑強,那為何北虜能夠南下,時常破關?
軍卒們餓着肚子,連道都走不動,打仗?不譁變都能夸一句忠肝義膽了。
「朕明白了,有人不想讓大明軍贏啊。」朱翊鈞的手指頭在扶手上微微敲動着,寶岐殿內一時間有些安靜。
戚繼光領兵就能贏,大明邊將領兵就不能贏。
控制變量,哪裏出了問題,到底是誰不想大明軍贏,不言而喻。
戚繼光選擇了謹言慎行,如何解決喝兵血的事兒,是個具體的問題,需要在實踐中總結經驗,而不是高談闊論,他回答陛下,是希望陛下能知道大明軍士們的忠勇。
更加確切的說,大明軍卒,給口吃的,就能安邦定國。
連口吃的都不給,怕是要出大問題,興文匽武,已經匽武了這麼久,不能再匽下去了。
朱翊鈞並沒有就具體問題展開具體討論,他現在並未親政,胡亂指揮下令,按着自己的心意做事,那就是胡鬧,把國事當兒戲,他笑着說道:「皇帝不差餓兵。」
「朕有第三惑,南兵軍紀嚴明,北軍在戚帥帳下,軍紀蔚然一變,這其中可有訣竅?」朱翊鈞問出了自己的第三問。
戚繼光十分確信的說道:「這個其實也簡單,將帥視軍兵為手足,軍兵視將帥為腹心;將帥視軍兵為犬馬,則軍兵視將帥為國人;將帥視軍兵為土芥,則軍兵視將帥如寇讎。」
「將帥以手足待軍兵,將帥說話就管用,戰場上就可以如臂指使;軍兵視將帥為腹心,軍兵自然肯聽話,戰場上就可以令行禁止。」
朱翊鈞恍然頗為贊同的點頭說道:「如此,所以宣府、大同衛軍,軍紀渙散,軍卒散漫,北虜來則避戰龜縮任由賊人擄掠,北虜去則橫行,四處耀武揚威,便是某些人出了問題。」
戚繼光其實不願意得罪人,但是就他知道的的確是這樣,他思考了片刻說道:「軍兵餒弱,一人耳,將帥餒弱,則軍威不振。」
戚繼光很會說話,他沒有具體點名道姓的罵人,但他還是贊同了陛下的觀點,等於把一大堆的將帥給罵了,在做將帥這一塊,戚繼光是很有資格對別的將帥指指點點的。
就他所知,軍紀渙散很大的原因是刻意為之,刻意讓軍紀渙散,是為了養寇自重。
打不贏,邊方百姓就只能尋求將帥庇護,打不贏將帥才能長期任事。
不能打贏,打贏了,還怎麼賺錢呢?
西北、西南、東南、東北,皆是如此,比如東北李成梁,就是典型的養寇自重,弛防徇敵。
戚繼光已經說的太多了,再深入的談論,就不是他一個遷安伯流爵該說的話了。
朱翊鈞這次接見戚繼光,收穫極多,至少肯定了許多他之前不確信的事兒。
「戚帥今晚還要回薊州?」朱翊鈞站起身來,天色已晚,再耽誤下去就誤了戚繼光出城的時間。
戚繼光俯首說道:「臣肩負戍邊之責,已然耽誤了兩日,不能再耽擱了。」
「那就不多留戚帥了。」朱翊鈞非常可惜的說道,他還有很多很多的問題想請教,但是戚繼光是個大忙人,只有等哪天戚繼光回京了才能繼續找戚繼光解惑了。
「臣告退。」戚繼光離開了寶岐殿,向着兵道而去。
「戚帥,元輔先生有請。」游七一直在玄武門外等待着戚繼光,這終於見到了,趕忙湊了上去。
戚繼光將腰上全楚會館的腰牌交給了游七說道:「怕是日後,便不能再去全楚會館了。」
游七面色劇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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