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八年冬
相府
月光疏淺,天空下着點點白雪,寒風肆虐。
東院一間屋子裏卻異常溫暖,數盞高台蠟燭將裏屋照的透亮。
傅羲和側身躲在溫暖舒適的被窩中,眯着眼,盯着奶娘在燭光中紅潤的臉龐發呆。
旁側的小伍臉色木訥,腦門上沁出了點點細汗,一雙眼緊盯着奶娘左搖右擺的頭,仿佛那是蟄伏的洪水猛獸,只差醒來給這屋內的人猛烈的一擊。
氣氛有些嚴肅。
傅羲和受不了他那如臨大敵的神情,翻了個身,平躺下來。
春日,臨縣三月三之際,杜鵑滿山偏野開偏,花鼓戲會接連三天表演,羲和一直期待着三月三的到來。
只是還沒到春天,羲和自己便先病倒了。
昏黃的燭光將奶娘的影子拉的細長,最終奶娘耐不住睡意倒下的時候,羲和隱隱聽見小伍輕舒了一口氣。
羲和翻身起床,穿上一旁掛着的披風,踮着腳輕輕的繞過奶娘出門。小伍在後面輕輕將門關上,沒有發出絲毫聲音。
小伍之於傅羲和的最初印象是炮竹的味道,當時正是年初將近春節,空氣中瀰漫着一股煙火味。
四周是穿着新衣瞞着家裏人燃放炮竹的孩童,打鬧聲,鞭炮聲,縈繞於耳。
羲和看着燃放的炮竹和那些肆意追逐的孩童,注意到角落裏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
他正小心翼翼的將那些沒有爆炸的炮竹收進懷中,兩隻眼睛也正四處搜索。面色蠟黃,手上紅腫,透着絲絲紫色,與手中零散紅色炮竹相差無幾。
少年注意到羲和投過來的目光,手上的動作一滯,神情微赫,臉上透出薄紅。
羲和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篇,眼中帶着瞭然的神色。想了一會,羲和負手於後,挺着小小的身子大搖大擺的朝他走去。
那情景就像一個大肚肥腸的土財主看上了哪家的小姑娘,要去調戲一般。
羲和當時八歲,身着華麗的錦衣,額上一枚白色玉墜耀眼奪目。
清麗的臉上,一雙如狐狸的眼睛,靈動、狡猾。眼角微微吊起,睨着那個少年。走起路來一板一眼的,像個小大人。
少年腮幫咬緊,黑白分明的眼睛狠狠瞪向羲和,轉身離開,只一會就不見了人影。
羲和愣怔的看着他遠去的身影,站在街道中好一會,才默默的摸了摸下頜。羲和反思,難道是她長得太嚇人了?!
當羲和向奶娘提出要去找那個人時,奶娘只是稍微詫異了一會,便答應了,畢竟這是羲和第一次提出要求。
傅羲和是一個乖女孩,不會亂提要求。
她也沒那種想法,能夠胡亂要求的孩子是被人寵着的,她沒人寵。
奶娘是個溫和的女人,在和管家福伯的兒子夭折後,丞相府迎來了羲和的新生,也迎來了一個對於當時脆弱的女人的一點慰藉。
僅是一個慰藉!
當奶娘帶着食物和羲和走過一個又一個狹長而破敗的走道時,羲和想要見到那個少年的願望變得更加強烈。
也許是因着兩人眼裏相差無幾對於那些燦爛煙火與明媚笑容的艷羨。
又或許只是羲和的一時興起。
他可真囧,羲和此時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他被人撿了,是乞丐。羲和被人撿了,就成了相府千金。
小伍這個名字是撿到他的老乞丐取的,他是老乞丐撿到的第五個孩子,卻是當中年紀最大的。
在一群吵鬧的幼童中他木訥又沉默。
濕漉漉的青色小巷,四周是枯黃的野草,空氣中有着一股腐敗的鹹濕氣味。
羲和站在牆角,打量四周。
那個瘦小少年將懷中收藏的零星炮竹分給周圍幾個孩童,自己則坐在一旁看着。瘦弱蒼老的老乞丐在一旁破爛的鍋中煮着稀釋而泛黃的粥。
他們都有一個特點,就是瘦!當然除了在老者襁褓中,呱呱叫的孩子,看的出來,這個小孩在這些人當中吃的算好的了。
羲和當天穿着嫩黃的錦衣,臉龐白皙透着微紅,她與這裏格格不入,周圍的人都看着她。她毫不在意,略顯狐媚的眼角只定定的看着小伍。
羲和慢悠悠的走到他們面前,小伍站起身看着她,木訥的臉上眼瞳黑的亮人。像一頭隱忍而殘暴的野獸。
羲和懷疑他是不是餓成這樣的,神色木訥,面無表情。羲和在這裏看了他很久了,也沒見他怎麼說話。
羲和走近幾步,想將他看到更清楚。
突然,他眼睛睜的大大的,狠狠的瞪向羲和,充滿戒備。
羲和頓了頓,停在原處,問:「幹嘛這樣看我?」
話出口,羲和就後悔了,她說話的語氣與其說是沒有起伏,不如說是冷漠。
小伍略微後退幾步,拉開他們的距離,眼神仍舊盯着她。
沒有回應,羲和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了。他們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幸好,奶娘出現,她走到另一邊發放食物,三三兩兩的乞丐一擁而上。
羲和周圍便只剩下小伍一人。
小伍看她一眼,轉身走向奶娘處,羲和伸手將他拉住。
他的手比羲和大太多,有些咯人,粗糙厚實。
八歲的孩子也沒有什麼授受不親的想法,羲和自然而然的捏了捏他手心裏粗糙的肉。
小伍動作一頓,手靈巧的動了動,羲和的手便落空了。
羲和也不在意,收回落空的手,看着他。
「到相府來,做我的小廝。」
小伍回頭,有些訝然的看着她,沒有立刻回答。
羲和環顧四周,有一名老者和幾個小孩盯着他們,並未到奶娘處取食。
低頭思考片刻,羲和斟酌,而又有些蹩腳的放緩自己的語氣,輕柔道:「做我的小廝…賺錢養家。」
小伍看她一眼,抿着蒼白的嘴角,緩緩點頭。
「月錢五兩」
「好」
……
「我不賣身。」
羲和看他一眼,他神色平緩的看着羲和。羲和覺得這傻大個也不笨,點頭笑道:「我不買你。」
沒有白紙黑字的畫押,他不是相府的家僕,只是傅羲和的小廝,隨時都可以離開。
奶娘輕笑,這不是一筆划算的買賣。
羲和八歲那年給自己找了個玩伴,也留下一個禍患,或着說是牽絆。
羲和帶着小伍進了丞相府,但他卻常常回到那個地方,每次都是帶着自己積攢的銀兩。
孤身而來,孤身而去。
羲和很少去那個破敗的小巷中,只每次他回去時候,羲和都會倚在門邊看着他。
他的身影,沉默而高大。一身破舊的衣裳,和相府格格不入。
**
前面庭院的臘梅開了,羲和想去看看,寒風吹來,沿着羲和披風的縫隙進了來。
羲和一抖,便生出幾分悔意,不過隨着風來的還有淡淡的臘梅香。
身後小伍穿的有些少,嘴唇有些蒼白的立在風中。
羲和咧嘴笑:「大冬天的,你穿的是不是太寒磣了點。我少你銀子了?」
「沒少」
「那你去買幾件衣服,別總是這幾件在我面前晃悠。」
他不說話了,悶悶的站在那裏。那洗的有些泛白的衣裳套在他日漸高大的身軀上,有些顯小。
羲和來了氣,斥道:「別總把你的錢拿回去給他們,你自己一個大活人難道不用錢嗎?明日,你回去換件衣裳來,別丟了我的臉。」
他這時候才抬頭看了她一眼,沉默的點了點頭。
他膚色偏黑,稜角分明的臉上五官方方正正的,眸子黑白分明。比長安的貴胄公子少了分俊逸,多了絲硬朗。
羲和覺得他此時沒方才礙眼了,道:「你先回去,我自己走。」
羲和方才開口時,喝了幾口風,嗓子有些啞了。說了這句話後,就閉了嘴。
小伍點點頭,有些沉悶的往回走。
羲和看着他的身影,衣裳繃着他的身上,勾勒出他身體的曲線,強勁有力。
冬夜清冷,丞相府燈火通明,卻沒什麼人走動。
沒走多久,羲和便見到了那幾株臘梅,嫩黃的花瓣在四周紅艷的燈籠映射下隱隱顯了幾絲紅色。
其實沒什麼好看的,羲和純粹是在屋子裏待久了,悶的慌。
「小公子,這邊請。」管家福伯溫和的聲音透過層層枝丫傳來。
紅色雕花走廊下,幾日不見的福伯正佝僂着腰將一把江南紙傘撐在一名清俊的少年身側,擋住被寒風吹進來的雪。。
一襲青衣,將少年的身子顯得瘦削,他臉上並無過多的神采,整個人淡淡的,只在進入這院子時沉黑如寶石的眸子略微掃視庭中的幾株臘梅。
他身形欣長,瘦削,臉色有一種病態的慘白。
羲和看着,想將他畫下來,畫在白色的宣紙上。
少年看了一會,微微笑了,俊朗親和。
羲和站在他們的視線死角,肆意的打量着他,聽見他輕聲的說了句『很香。』
羲和聽着他輕而柔軟的聲音,心房顫了顫,盯着他的目光變得更為赤裸。
只他沒待多久,就隨着眾人遠去。身影融進暗夜中,消失不見。
羲和怕福伯返回看見自己,籠緊衣袖向來時的路走去。臨走時吸了幾下,想着確實是香,卻不意狠狠的打了幾個噴嚏,在夜裏寂靜的院子中顯得格外響亮。
可真冷啊!
回去的時候,羲和冷的直發抖。關了房門,過了好一會,才緩和過來。
走到桌邊,叫醒睡着的奶娘,「奶娘,醒醒。我好多了,不用守着我了,回去睡覺。」
奶娘有些迷茫的看着羲和,伸手靠在她額頭上,果真退了燒,涼涼的。「好,我先回去睡覺了啊。」
羲和笑笑,等她走後,才一下子鑽進床上,裹緊了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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