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躍民喜氣洋洋地在用工合同上簽了字,遞交了證件,便滿懷欣喜地背着鋪蓋行囊往家的方向走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趙躍民今天上午在長途汽車上還是一名待業的回鄉知青,下午剛到家鄉便找到了工作。
那個年代找個工作,可是異常困難。七十年代末大批知識青年回城返鄉,國家還未復甦的工業無法接納如此大的人流,造成了大量的待業青年。在街上晃悠無事,打架胡鬧才是常態,能夠進到油田這類國營單位當技術工,實在是一份值得別人羨慕的資歷。
趙躍民一邊走着,一邊慨嘆自己家鄉的變化,鎮內來來往往的,大多都不是本鎮之人,還有不少穿着軍裝的戰士,高喊着石油會戰的口號,整裝列隊從他身邊經過。
邵湖鎮坐落在江北省北部,周圍湖泊星羅棋佈,名副其實的江南水鄉。若是陽春三月,和風煦柳之時,頗有江南小鎮的秀麗之美。趙躍民記得,雖然自己家在維揚市有一處房子,戶口也算城市戶口,可是父親堅持搬到這座小鎮來住,看中的恐怕就是這份嫻適。不過這江北油田入駐之後,恐怕多了一份熱鬧,少了一份嫻靜。
順着邵湖鎮的石橋走到三岔路口處,一位五旬左右的中年人早就等在那裏。他前額的頭髮稀稀落落梳在一邊,鼻樑上戴着一副黑色方框眼鏡,兩截袖套上還沾着油膩,一副隨性不修邊幅的樣子。
「躍民!」
那中年人沖趙躍民招了招手。
「爸!」趙躍民臉色激動起來,立即一路小跑過來。
這等在三岔路口的中年人,便是趙躍民的父親趙春達。
「躍民……」趙春達重重地拍了拍趙躍民的肩膀,
「你瘦了。」
「插隊可沒啥東西吃。」趙躍民見到自己父親,也眼淚汪汪道:
「爸,你咋還胖了呢?」
趙春達聽了這話差點沒走個趔趄,他扶了扶眼鏡,老臉一紅罵道:
「臭小子,盡胡說。這年頭,平日裏都是窩頭鹹菜的,哪能胖?我那是胖嗎?我那是浮腫。」他接過趙躍民身上的鋪蓋,指了指前方道:「走,咱們回家。」
趙春達提着趙躍民的鋪蓋,虛胖的身材在前面略微費力地走着。這位其貌不揚,甚至走起路來姿態有些滑稽的中年人,卻有着小鎮居民們不曾知曉的光輝履歷。趙春達出生於民國年間,年輕時便留學歐美學習當時剛剛興起的石油工程專業,49年後放棄國外高薪福利回國在石油工業部任技術顧問,是國內第一批石油工程專家。只可惜,在其後的三反五反以及十年浩劫中,老趙被打成右派,關進牛棚。放出來之後,人已經蒼老一圈,至此隱姓埋名,帶着年幼的趙躍民在邵湖鎮扎了根。
趙躍民很少聽父親提起自己的母親。他只知道,十幾年前,在他剛出生不久,自己的父母因紮根國內還是國外這個問題,產生了劇烈的爭執,然後因價值觀分道揚鑣,最後父親留在國內,母親拎着行李獨自去了美國。
趙躍民的母親離開後,家中的生活質量一落千丈。一個像趙春達這類的高級知識分子,對生活曾經是一竅不通,被單位同事笑稱「脖子以下都是廢物」的單身父親,又當爹又當媽,趙躍民也深知自己父親的不容易。
看着父親略微蹣跚的步伐,趙躍民不禁想到這幾年插隊落戶,對方一人獨居的辛酸寂寞。
自己父親略帶臃腫的體態,宛若朱自清的《背影》的場景,趙躍民心中有些酸澀,上前一步說道:「爸,我來拿吧。」
「顯你爸不中用了?」趙春達躲過趙躍民伸出的手,板起臉教訓道,「你爸身體的零件好得很,離報銷還遠呢。」
「爸,您這是什麼話?」趙春達苦笑道。自己父親這種高級知識分子透出來的傲然風骨帶着冷嘲熱諷,從小到大,到現在自己都沒有習慣。
「爸,咱們幾年沒見了,您也不說句好話。我可是一直掛念您……」趙躍民無可奈何道。
「黨和人民派你到雲南接受貧下中農改造,我相信雲南的公社同志不會虧待了你們。我放心。」趙春達仍舊板着臉,哼了一聲,加快腳步,往前走着。
兩人走下一個斜坡,只見大門上裱金着幾個大字——「江北石油職工家屬大院」。
「我們的家,就在那裏。」趙春達指了指前方的一排二層紅瓦小磚樓。
江北油田建立起職工宿舍,佔用了一部分土地,與鎮政府商量後,一部分本地居民也暫時搬進了這職工家屬大院。
進了家,趙躍民一邊稀奇地看着家裏的擺設,不出所料,自己父親作為一個曾經的科研人員,顯然十分不善於操持家務,家中的家具物件也是隨意擺放。
「爸,有吃的嗎?」趙躍民摸着咕咕叫的肚子,笑着問道。
「餓不死你。」趙春達應道,「躍民,你坐一會兒,我醬油瓶見底了,去隔壁鄰居家借點。」
趙春達推開門,仍然保持着木訥的表情走到鄰居家門口,然而,沒走幾步,卻突然失控一般地猛得用拳頭捶起了鄰居家房門。
「老趙?」鄰居推開門。
趙春達大口地喘着氣,臉憋得紫紫的,只是盯着鄰居,說不話來。
這可把鄰居嚇壞了,惶恐問道:「老趙,你莫非心臟病犯了?」
見趙春達只是喘氣搖頭,鄰居又問道:
「到底出了什麼事?上頭又有新動向了?」
「老趙,你急死人了,快說啊……」
趙春達扶着牆,身體不斷顫抖道:
「我的……我的……」
「你什麼了?」
「——我的兒子回來了!」
淚水在趙春達的眼眶中打轉,霧氣在他的眼鏡上凝結。
他踮起腳尖,淚流滿面,激動地語無倫次道:「五年了——五年了!」
「好事啊,好事。等了五年,兒子終於回來了。老趙頭,你攢了那麼長時間糧票肉票捨不得吃,就為了等今天給兒子做頓飯吧。」鄰居也激動道。
趙春達哭得跟淚人似地點着頭,從懷裏掏出一疊票子,抽噎道:「捨不得用,捨不得用……等兒子……等兒子……」
他握緊雙拳在空中揮了揮,渾身都在顫抖,扶着牆喘着氣。
「老趙頭,你命苦,就守着兒子過日子吧,別再讓他東奔西跑了。」鄰居動容道。他知道,趙春達守在這棟空屋,一晃眼就是五年,每日跟他聊天的話題就是提起自己的兒子,卻倔強地不肯往雲南寫信。
趙春達立即如同小雞啄米似地點點頭,接着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伸出手來說道:
「對了,借點醬油。」
中午的飯菜四菜一湯,在那個年代可謂是豐盛至極,趙躍民幾年沒見過的傳說中的紅燒肉冒着香氣登了場。
趙躍民吭哧吭哧風捲殘雲時,趙春達卻很少動筷子,只是看着自己的兒子,偶爾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
趙躍民見到自己父親,心裏藏不住事情,立即將自己當上鑽井工的事情告訴了趙春達。
趙春達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似乎並不在意,一臉平靜地收拾着碗筷。
不過沒過多久,趙躍民就在廚房間就聽見自己父親久違的五音不全的歌聲。
下午,趙春達又樂呵呵地幫趙躍民買了些水果,洗乾淨放在桌上,叮囑趙躍民,到油田一定要好好干,聽領導的話,要肯吃苦,多幹事。
趙躍民照單全收,想起件事,問道:「爸,你這幾年,一直閒着?」
趙春達聽到閒這個詞,眉頭擰了起來,語氣冷道:「閒啥,你爸我沒事就下棋看書,還去釣釣魚,日子忙得很。」
「不是,爸,現在江北油田剛剛建立起來,很缺人才。您是建國老一批石油專家,這資歷,您要是願意,向組織打個報告,去江北油田當個勘探局副局長都沒問題啊?」趙躍民熱情建議道。
趙躍民提出這句話,趙春達臉色就不對了。他板起臉道:「我去當個副局長,然後你靠着我這個爹,混吃混喝,不費力氣過資本家的生活,是吧?」
「爸,您看您……」雖說趙春達說出了趙躍民的心聲,但是看着老爸不好的臉色,只得裝作義憤填膺道:「爸,我是為您着想。現在四人幫粉碎了,工業建設百廢待興,還是需要您這樣的人才啊。」
趙春達搖搖頭道:「躍民,你是不知道你爸經歷過什麼。現在,我對於石油的興趣已經不大了,人老了,腦子也不中用了。還是過兩年休閒日子算了。現在你爸找了份燒鍋爐的工作,幹着也挺好,別的也不想了。」
堂堂石油工業部的專家干起了燒鍋爐的事情,趙躍民有些失落。不過,他見父親對重新回到石油行業沒興趣,也就不再吱聲。的確,經歷過那樣一段黑暗歲月,受過不小的折磨,足以使人心灰意冷。
晚飯過後,趁着趙春達外出散步的間隙,趙躍民將自己那些插隊落戶的鋪蓋被褥安置放好。這棟紅磚小樓一樓也就三十幾平米,那些被褥瓷盤放在客廳里顯得礙眼。他乾脆把這些東西拖到二樓的閣樓間裏。
順着狹窄的樓梯慢慢而上,趙躍民推開閣樓的房門,卻傻了眼。
狹窄半人高的閣樓內,放置着一個書桌和書櫃。書桌上攤着不少文稿和書籍。
趙躍民仔細一看,都是石油工程類的專業書籍,不少攤開的書籍上還用紅色鋼筆圈圈點點。
書桌的正中間放着一疊文稿紙,都是自己父親的鋼筆筆跡。
趙躍民拿起一張,只見標題上寫着《關於羅馬尼亞制牙輪鑽機卡鑽問題的研究報告》。
文稿上圖紋並茂,趙躍民看了個大概,知道父親在研究油田鑽井鑽機的某些機械故障問題,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文稿,放置在原位。他心中慨嘆,自己的父親,果然還是不忘石油行業,即使已經離開了石油工業部,仍然不忘關心祖國的石油設備技術問題。自己去雲南插隊,一晃就是五年,恐怕每每深夜之中,能夠陪伴自己父親的便是這些石油類書籍。
趙躍民有些感慨,他被自己父親孜孜不倦的鑽研精神所欽佩,又為父親目前的處境感到惋惜。
他心中湧出一股願望——希望將來的某一天,能讓父親重新在石油行業貢獻自己的才能。
明日便是報到日,這一夜,趙躍民想了很久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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